唐廷樞、徐潤不待見盛宣懷
2024-09-29 17:36:08
作者: 周文侹
周馥沉吟了一下,說:招商局完全是個新玩意,這幾十年來,黃浦江上跑的都是洋人的輪船,以後中國也有自己的火輪船了,我做夢都不敢想。中堂是何等樣人,高瞻遠矚,莫測高深,是和李白一樣的謫仙,也只有他有如此手筆,非我等燕雀所能置喙或揣摩的,我只能由衷地佩服和擁護,杏蓀,你稍坐。
他起身去了內室,拿出個沒封口的大信封交給盛宣懷,盛宣懷從信封里抽出兩張銀票,一張兩千兩,一張三百兩,還想抽,信封空了。盛宣懷望著周馥,等他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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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馥說:杏蓀,三百兩給你,不成敬意,千里迢迢趕來,我也沒能盡地主之誼,你捎些本地土產孝敬一下中堂和令尊吧,中堂當年在上海最喜歡梨膏糖和五香豆了。
周馥是個爽快人,以李鴻章的眼光,能進他法眼的都不是酒囊飯袋。
盛宣懷站起來躬身表示感謝,周馥示意他坐下,說:這兩千兩不敢說是入股,只當我對中堂做大事的一點微薄的報效,杏蓀,你看怎麼合適就怎麼來。
盛宣懷慨然說:自然是入股,兩千兩折招商局二十股,我先給你寫個收條,再請朱總辦入帳,開張時把入股憑證和局董聘書交給老兄。
他又說:朱總辦希望我和中堂說,既然中堂有那麼多門生故吏,更有劉銘傳、張樹聲這樣的生死弟兄,只要中堂登高一呼,眾人都會踴躍入股。
周馥一笑,說:如果中堂招呼,他們自然會踴躍,即便對股份這玩意一竅不通,既然有中堂的面子,裝也要裝得踴躍。可中堂絕不會登高一呼,老朱是痴人說夢。
盛宣懷表示不解。
周馥說:我給老弟解個惑。你想,官督商辦的招商局算個什麼規矩,算衙門,還是算商鋪?官商合作,史無前例吧,前景會如何?有中堂撐腰,我承認這是一個大好機會,但杏蓀,你敢打包票一定能贏嗎?今天贏,就天天贏嗎?
盛宣懷搖搖頭,說:商場如戰場,誰敢打包票百戰百勝,威震華夏的關老爺不也走麥城了。
周馥說:著啊,一旦虧損,想發財的人從滿懷希望變成了滿懷失望,表面不說什麼,心裡必然遷怒中堂,中堂落得一身埋怨,他名聲還要不要了?即使別人發財,他也收不到一兩銀子,何苦來哉!
你不要跟我說有仗義疏財,不在乎錢財的人,大錯而特錯啊,老弟,錢財銀子人人喜歡,只是每人的胃口不同罷了,有的人竊一個鉤子就滿足了,有的人竊一個國還嫌少呢。
再退一萬步講,中堂扶植起來的人,比如你我,都能看淡錢財,但我們的父母妻妾兒女,七大姑八大姨呢?他們沒有你我的覺悟吧,如果整天在你我身邊嘮叨,我們會不會受到影響?生死交情因為幾兩銀子,幾句讒言而毀了的還少嗎?
再說,既是社會募股,屬於公事,素不相識的人都可以參與,受益或受損各自承擔,各安天命,與他人無干。中堂為國家辦事,無愧於心,何必畫蛇添足,去聯絡什麼私人情誼,拿老臉去央告人入股?萬一有了閃失,為公事搭進了自己的名聲,這事如何做得?
我堅信中堂早看透這其中每一層,他絕不會動員、招徠什麼故舊親朋,來趟這種洋務渾水的,他自己是否肯入股,也難說。你叫朱總辦趁早死了心,他得拿出吃奶的勁自己去奔,他不是吹噓自己手眼通天,有錢有勢的朋友沿著黃浦江兩岸都排不過來嘛!
那就不要老惦記著躺在大樹底下好乘涼這樣的美事,兩條腿的人滿大街都是,中堂愛的是人才,不是人,老朱又不是中堂的兒子,中堂憑什麼圍護他?不過這也能讓中堂試出他的斤兩,他要是一年內辦事不利,招股過少,失了中堂的耐性,這個總辦也就當到頭了。我們拭目以待吧。
盛宣懷說:本來老朱就不是中堂的心儀人選,只是怕驟然廢除漕運會惹出民變,只好把他抬出來安撫漕幫那幾萬人。
周馥說:我想也是,一個跑沙船的捐班出身,什麼時候入了中堂的法眼,說到底還是權宜之計。
盛宣懷回味周馥說得每一句話,終於通透,自己沒有白來一趟,又拿錢又受教育,於是朝周馥深施一禮,誠懇地說:在下實實在在受教了,你那兩千兩還是拿回去吧。
周馥說:你少來。
唐廷樞花了一天時間,苦思冥想,分析利弊得失,人有時自信,有時又不自信,到了掌燈時分,徐潤坐到了他面前,等他最後表態。他終於下了決心,豪情上涌,人生能有幾回搏?既然當朝大佬看得起我,說明我有利用價值,那就試試唄,反正以自己的精明,只要老鬼(jǖ)不脫手,不至於落得個底掉。
兩人去見盛宣懷,盛宣懷正在不安,說你們再不來,我就去找你們了,一看到兩人的樂觀樣,心中就有了底,他們肯來也好,我可以向中堂交差了。
兩人先對李鴻章的器重表示最大的感謝,發誓絕不辜負中堂的厚恩,然後說一見到盛宣懷,就頓生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的感情,因此堅決要求盛宣懷一起加入招商局,這樣他們才能如虎添翼,如魚得水。二人說要給李鴻章寫信,強烈推薦盛宣懷,希望中堂俯允所請,仿佛招商局的成敗不在於唐廷樞、徐潤,而在於盛宣懷。如果盛宣懷能決定成敗,李鴻章又何必捨近求遠,找兩個素不相識的職業經理人來擔當大任。
盛宣懷聽得醉了,人都是自戀的,對於誇大的讚美之詞,不會誠惶誠恐,更不會產生警惕,相反會飄飄然,真以為是名副其實。
商人真會來事,他們和盛宣懷萍水相逢,不過認識兩天,但已把個中情形看得透徹。李鴻章讓盛宣懷草擬招商局章程,參與招商局的籌備,又派他來當說客,說明他是李鴻章屬(zhǔ)意之人,派盛宣懷先來了解情況,結識今後的同事,這是為盛加入招商局做提前準備,只是李鴻章不便明說,也許他還沒有和盛透過底。
旁觀者清,盛宣懷還在擔心,唐徐卻看得真切,既然如此,何不做個順水人情,李鴻章不便明說的事,由唐徐說出來,既讓李鴻章滿意,順勢推舟就把盛給安排了,又讓盛宣懷對他們心懷感恩,只要三人和睦,以後局裡的事就好辦了。
至於盛宣懷最終能否入局,唐徐才不在乎,人事變化向來微妙,朝令夕改也是常事,如果盛宣懷來不了,他們最多握著他的手,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不能和杏蓀共事,是我們,也是招商局最大的遺憾,來日方長,杏蓀,我們看好你,默默地祝福你哦。
唐徐慣做表面文章,職場如同官場,本質並無兩樣。
一番暢談,氣氛進入高潮,徐潤不經意地聊起了他的兩個小算盤,蜻蜓點水一樣,像是對唐廷樞說,餘光卻瞥著盛宣懷,說得輕鬆,內心忐忑。
徐潤說:啊呀,看我這腦子,我名下還有四條輪船呢。這以後我身許國家,為招商局的百年大計奔忙,也就顧不過來了,老唐,你幫我找找合適的下家,賤賣了算了。
唐廷樞說:中堂怎麼會讓你吃虧呢,杏蓀也不答應啊。招商局草創,正要招兵買馬,以壯局威,你有輪船在手,那不是輪船駛進港灣了嘛,大好事啊!興許中堂就把你的船納入招商局了,豈不是兩全其美!
盛宣懷很熱烈地說:我看行。
徐潤很高興,扯了一些廢話,又引到下一個話題,徐潤說:老唐,你有四品的頂戴,見官平起平坐,我還是個白丁,往後出門打交道的又都是些官員和洋人,我在人家跟前,名不正言不順,平地矮三寸。我可不是為邀一個虛名,都是為了招商局,我一個堂堂會辦,代表的是局裡,要是被人輕視,不光丟局裡的體面,也丟中堂、杏蓀和你老唐的臉面。
盛宣懷馬上接領子,剛想接茬,立刻咂摸出其中味道,原來唐徐在演雙簧,在跟我和中堂做交易呢,都是老中醫,還來這開偏方?於是他欲言又止,看他們充分表演。
唐廷樞說:這倒也是個問題,我想中堂會向朝廷保舉,給你封個銜,也不會低於我那個四品,由朝廷直接下旨,你就不用破費了,有了職銜,以後辦事也方便些,但你一定要領中堂和杏蓀的情啊,好好地答謝他們。
徐潤說這個自然。他早想好了,捐一個四品要花五萬兩,此時他袖子裡就掖了兩張銀票,如果盛宣懷答應,他就拿出來,一萬五千兩謝李鴻章,兩千兩謝盛宣懷,這樣他還省了三萬三千兩,這買賣划算。
說完兩人就朝著盛宣懷微笑。盛宣懷覺得他倆蠻好玩的,連封幾品官他們都算計好了,他和李鴻章倒成了他們的當差。
盛宣懷想好了,有錢進帳,何樂而不為?但他沉吟著不說話,皺起了眉頭,表情好像有點為難,還有點不快。
盛宣懷要故意抻一抻這個商人,不能總讓你心想事成,躺著做大官,掙大錢吧,我自己的事還在天上懸著呢。他的表情弄得徐潤心裡咯噔咯噔的,不會惹怒了盛宣懷吧,是不是埋怨自己貪得無厭、得隴望蜀,不要連之前敲定的四條船也黃了。
一片寂靜,盛宣懷背著手,在屋裡來回踱步,陷入沉思。盛宣懷自己也覺得可笑,徐潤想做打折優惠的官,行或不行,全憑李鴻章的主張,哪輪得到他一個小幕僚費思量,他同意不同意又有什麼鳥用?
他一個傳聲筒,卻要裝大尾巴狼,只因他是李鴻章的代表,李鴻章的化身,狐假虎威而已,但別人就不敢怠慢他。他再小也是貓,徐潤再大也是鼠,鼠必須揣摩貓的心思,這讓盛宣懷大有貓戲老鼠的愉悅,這可不是你唐廷樞、徐潤有兩個錢就能買來的愉悅,這是官人對商人天然的優勢。
商人就是商人,矮子看戲,上不了台面,以為站在台上的都是主角,可台上還有跑龍套的呢,盛宣懷就是沒有一句台詞的跑龍套,硬做出主角的模樣。他著實走了幾個來回,終於鬆了口,好像下了天大的決心,擔了血海的干係,他一字一頓地說,我看行。
現場一片歡騰,徐潤愉悅地把兩張銀票抽出來,恭敬地交給盛宣懷,說面值的大的請中堂打賞辦事的人,面值小的給盛宣懷買點上海特產饋贈親友,比如五香豆、梨膏糖什麼的。盛宣懷想起周馥也跟他說過同樣的話,看來上海的土特產不太豐富,周馥還給過他三百兩,短短几天他里外里掙了兩千三百兩,真是不虛此行,怪不得宮裡的太監都搶著出宮宣旨。
盛宣懷笑著說不必如此嘛,大家今後都是一家人了,邊笑邊把銀票收了。
世界就是不公平,有的人累死累活,賺點小錢像針挑土,有的人輕輕鬆鬆,撈起大錢似浪卷沙。
盛宣懷有點擔心,萬一李鴻章不答應徐潤買官呢,他是不是要把這兩千兩退了,此刻他很希望徐潤心想事成,他們暫時在一條戰線上。
唐廷樞帶來一瓶上等威士忌,只等盛宣懷拍板就開瓶慶賀,盛宣懷說我只有泡鐵觀音的小茶盅,徐潤說,無妨,無妨,有個意思就行。
三個中國近代史上最精明,最出色的大商家開懷暢飲,親熱得像桃園三結義,每個人都有七竅玲瓏心,皮裡陽秋、面善心狠,以後處處爭權奪利,時時耍弄手腕,哪曾有過一天的和睦。
盛宣懷趁李鴻章在衙署辦公時,穿過二堂徑直奔後院,院工雜役都朝他打招呼,他微笑著和大家一一問候,春梅正托著一隻大白貓往一棵朴樹上送,貓躺在她懷裡不肯動,春梅就罵它貓懶,貓喵喵地表示不服氣。
春梅腦後盤一個高高的髮髻,上穿大紅錦緞窄襖,下著翡翠縐紗裙,紅紅綠綠的像一隻沒去葉子的胡蘿蔔,一身富貴小媳婦的打扮。去年她開了臉被李鴻章正式收房,如今滿頭珠翠,一身綾羅,頭髮烏黑油亮、明眸細眉,身材勻稱,皮膚細膩,洋溢著青春少女的活潑和靈氣,顯然李鴻章餵得一口精飼料,施得一手好肥。
盛宣懷向春梅打招呼,說三嫂好,春梅臉一紅,把頭一低,把貓抱緊了。盛宣懷說,三嫂還害羞呢,以後盛某還要靠二嫂和三嫂多向大人美言了。
春梅笑了,露出兩排白齒,說:你們男人辦大事,小女子大字不識一個,話都傳不清楚,還能給你美言?你臊我呢。大人正在堂上會客呢,盛老爺怎麼不去回稟?反倒闖到後院來拿我們這些下人取樂。
盛宣懷說:拿你取樂,你猜我敢嗎?大人和誰聊呢?
春梅說:張老爺、潘老爺,名字我說不清,都是大人的磕頭兄弟,中午大人留他倆吃飯,府里上下正著急忙慌地張羅呢,貴客不敢怠慢。
盛宣懷說:必定是張樹聲和潘鼎新,大人辦正事不敢叨嘮,我的是小事,稟報二夫人,她就能做主,順便送你一個小禮物,上海老鳳祥銀樓的,你要說不喜歡我就帶回去給小王。
小王是盛宣懷的一個妾。
春梅眼睛一亮,蹲身把貓扔了,接過盒子,打開看是一隻蝦須鑲珠金鐲子,陽光下閃著可愛的光,十分喜歡。往腕子上一套正合適,說二夫人前兒剛賞了我一隻翡翠白玉鐲,再不敢要盛老爺的賞賜,闔府上下老拿你東西,二夫人教訓我們多次了,我們不能不長記性。一邊說一邊往下褪,卻怎麼也褪不下來。
盛宣懷說:別別別,為一隻三十兩的鐲子二夫人會罵你?你不是小看她嘛。你儘管安安心心地戴,和你那個翡翠的輪流戴,你是中堂府上的人,要有官家的體面。
丁香在裡屋聽到外面有人說話,聽聲音是盛宣懷,善財童子來了,連忙發話,請盛老爺屋裡坐,屋裡出來一個小丫鬟撩起帘子。盛宣懷說來了,來了,沖春梅一擠眉,就躬身進去了。
閒聊了幾句,丁香說張樹聲、潘鼎新被老爺舉薦,張為江蘇巡撫,潘為雲南巡撫,原雲南岑毓英革職,前兒張潘兩人在京陛見請訓,太后皇上說了一些勉勵的話,今一大早他們趕到直隸向大人辭謝,夜裡就要各自赴任去了。
盛宣懷說:我正打上海來,張樹聲倒要往上海去。
丁香說:今天大人特別高興,要留老張、老潘多飲幾杯,廚房正忙活,除了天津三岔河口的金眼銀魚、河豚魚白,大人還關照做「西瓜鴨盅」和「翡翠粥」,我只能和你聊幾句,就得去廚房盯著,西瓜要再碰出豁口,仔細這些廚子的皮。哎,要麼你中午也去陪一陪?老丁、老薛在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