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商局換領導
2024-09-29 17:36:11
作者: 周文侹
盛宣懷說:有老丁,老薛陪著,我就不湊熱鬧了,夫人既要忙,我就長話短說。說完看了看屋裡的兩個丫鬟,丁香揮手叫她們出去,兩人說了一會便出門各自而去。
春梅正舉著手,衝著陽光端詳鐲子,看到盛宣懷走來,就放下手,笑盈盈地看著他。盛宣懷不再聊鐲子,說:西瓜鴨盅和翡翠粥是怎麼做的?
春梅說:盛老爺問對人了,那是二夫人發明的新菜。西瓜必須是德州的脆沙瓤,選一個頂大的,把瓤刮乾淨,挑一隻肥鴨,把內臟去了,填入暹羅進貢的燕窩、金州獐子島的乾貝、海參、鮮鮑,把鴨肚子用線縫上,裝入西瓜,放進白瓷缽,隔水清蒸,蒸一晚上,這叫西瓜鴨盅。
盛宣懷說:丫的真能整。
春梅說:你說什麼?
盛宣懷說:我說鴨子真能整,聽得我都流口水了。翡翠粥呢?
春梅說:用剛掐的嫩荷葉,洗淨切碎,煎成墨綠色的湯,拌入細鹽,和(huò)上你家鄉武進的香粳(jīng)米,用文火慢煮,出鍋時,撒上切細的蔥末,再把新鮮的雞胸切成丁炒熟,澆在粥上,就是翡翠粥。
盛宣懷說:哪天你去我家裡教一教小王做這兩道菜。
第二天盛宣懷去見李鴻章,李鴻章見到他很高興:聽說你這趟差事辦得很不壞。盛宣懷便做了詳細匯報,李鴻章點點頭,說唐廷樞能不計個人得失,毅然跳槽到招商局,有為國家分憂的擔當,是商界的模範,還特別表揚徐潤,說他能把自己的產業交給招商局打理,是義商,應該表彰,同意保薦他為官。
盛宣懷終於鬆了一口氣。
李鴻章向朝廷具奏,推薦唐廷樞為招商局會辦,說他「貿易有年,聲望卓著」,推薦徐潤為招商局幫辦,恩封四品銜,說他「結實可靠,商界嘆服」,其實徐潤一點不結實,典型的肉鬆,肚子上還箍著兩個救生圈。
李鴻章還要委任一個督辦,這是他安插在招商局的代理人,頗費躊躇,丁日昌、薛福成,還是這個杏蓀?
丁香正伺候李鴻章喝茶,李鴻章端起茶碗,隨口問:老丁、老薛、小盛,我派哪一個去招商局?
丁香說:都很好,但論做生意,杏蓀好像更有靈氣。
李鴻章一笑,說:人人都愛善財童子。
於是三十出頭的盛宣懷成了招商局的督辦,招商局的領導班子終於成形。朱其昂對著唐徐盛三人說,以後我們一個夜壺裡撒尿,大家可不要給我亂抖。要是敢亂抖,哼!他伸出手掌做下劈動作,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緊繃,隔著衣服都能看出來。
這是什麼做派,還總辦呢,整個一黃天霸。三人口裡應承著,說豈敢豈敢,我們唯朱總辦馬首是瞻,內心卻不屑一顧,一個撐船跑碼頭的也敢給我們下馬威,我們哪個不是江湖混混?
徐潤說:我們不敢亂撒尿,弄不好被你朱總的無影刀切了,只好去宮裡當公公了。
起初辦公地在洋涇浜的草棚里,條件很艱苦,頭頂爛瓦,腳踩泥地,碰到雨季,外面大雨,屋裡小雨。盛宣懷找周馥商量,周馥在外灘撥了一塊靠近三馬路的地塊,起屋建房,比原先的好上十倍,卻仍屬簡陋,招商局是名副其實的草創。
局裡多次向社會發布募股照會,朱其昂作為總辦,第一責任人,責無旁貸,他帶頭入股六萬兩,買了六百股,算是第一大股東,然後他要求唐徐盛三人踴躍跟進,三人都說,我們的家當怎麼能跟你大佬比,望塵莫及啊,賣兒賣女也及不上你一根小指頭,還是要依靠社會力量。
朱其昂說:一下子能拿出六萬兩的,這世上恐怕也不多吧,的確不是你們所能企及的。要不然李中堂怎麼會相中我,讓我領銜呢?但你們幾位好歹也是局裡說得上話的,小盛就算了,年紀還輕,目前不用指望,以後難說。老唐、老徐,你們家道還算殷實,要是不以身作則,不肯當股東,怎麼說服市面上的人來入股,這說不過去吧?
唐徐二人心裡直冷笑,區區六萬兩就敢老卵,真不知道醋打哪酸,鹽打哪咸。
於是唐廷樞買了一百股,徐潤買了五十股,盛宣懷是空心大佬,年歲最小,只好意思意思,買十股,還說要寫信問他爹要。
唐徐二人私下交流,唐廷樞說:老朱天天忙得不亦樂乎,泡在江湖上找他那些沙船幫的人入股,只有招股多了,李中堂才會滿意,他才能坐穩這把交椅。沙船業實力雄厚,但他們最仇視招商局,漕運改海運就是搶他們的飯碗,有老朱這杆大旗豎著,他們最多不敢使壞,但要他們拿出體己來投資招商局,豈不是異想天開?
徐潤說:老朱除了沙船幫,沒有其他人脈,靠他完成招股計劃我看難。他對輪船又不在行,對貿易和洋務更是一竅不通,他買過兩艘船,簡直是煤老虎,裝載量還很小,購置費用卻比市場價格高出兩萬兩,明顯被人宰了。讓一個外行來領導內行,就是這樣的結果。但我就冷眼看著不說。
唐廷樞說:最好不要說,即便你一片好心,他也不會領情,還會恨你是故意丟他丑,看他笑話,更懷疑你想取而代之。我們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且看他如何收場。
徐潤說:我不瞞你老唐,我自個今年就能調頭寸二十四萬兩,明年還能調這個數,我要是再賣力點,慫恿我的親朋舊友、生意夥伴入伙,還能拉個五十萬兩,招商局不是要募二百萬兩嘛,我一個人就能完成一半。你信不信?
唐廷樞驚呼:老徐,你厲害啊!這才是山外青山樓外樓呢,我能調十萬兩,但和你一比,真叫小巫見大巫,當幫辦太委屈你了,這個總辦應該由你來坐。老朱真是沒見過世面,目空一切,所以說越底層越自信呢。
徐潤說:總辦最好你來做,你我二十年交情,彼此了解,你是掌印的,我是陷陣的,只有我們兩搭夥,才能如魚得水。只要老朱一天坐這個位置,就一天不給他出力,還要使點絆子掣點肘,總而言之,不能買炮仗給他放。
朱其昂整天騰雲駕霧,忙得四腳朝天,嘴巴起泡,過了大半年,一共募得十八萬兩,離二百萬兩的目標還差得老遠老遠,於是他成了笑話,連局裡的雜役都敢對他評頭論足,唐廷樞、徐潤聽到也不制止,反而笑著走開。
老朱罵同事不得力,罵沙船幫的兄弟不義氣,脾氣越來越壞,臉色越來越難看,資金不夠,導致各項業務停滯不前,老朱先前喊出要擊垮太古、怡和、旗昌等競爭對手的豪言壯語也銷聲匿跡了。
唐徐二人表面也跟著著急,一臉陰鬱,心裡卻一天比一天燦爛,坐等老朱垮台。老朱也看出來了,同事們和他終歸尿不到一個壺裡,他的心氣斷崖式下跌,到最後破罐破摔,既不到局裡辦公,也不到市面上亂跑,更不敢去見李鴻章,終日憋在公館裡以酒澆愁。
唐徐不斷給李鴻章寫信,匯報局裡的工作,表示這個不行,那個不順。盛宣懷對朱其昂並沒有成見,但他天然地不希望婆婆太多,少一個是一個,於是也沒幫老朱說話,倒也沒有添油加醋,只是陳述事實。
三人成虎,李鴻章嘆了一口氣 ,爛泥扶不上牆。本來他就不看好老朱,只是為了安撫沙船幫的情緒不得已而為之,事實證明,老朱的確不行,要是現在換他,他也無話可說。
老朱兩面不討好,他在沙船業竭力招股,遭致同行們的普遍不滿,甚至被人暗指為叛徒。他為了讓沙船業有飯吃,使出了渾身解數,沒有讓漕運徹底衰落,生意還有得做,只是這行業已進入下降通道,衰敗之相不可避免,從前紅火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這不是憑老朱一人之力就能挽回的。但人哪有看得那麼深,人心哪有滿足的,同行們遷怒他,指責他沒有為兄弟們爭利益,他要讓兄弟們進招商局當差吃皇糧的許諾也沒有兌現,只給他弟弟一人兌現了。
老朱覺得很委屈,天地良心,自己仁至義盡,沒有對不起同行,沙船業好幾萬人,哪能都介紹進招商局,原以為憑總辦的身份總能安排些私人,後來才發現這想法過於簡單和樂觀了,會辦、幫辦、督辦三個,個個眼裡不揉沙子。他們要求個個面試,老朱不能不答應,但他要安插的人被他們輕易打發了。他們對他說,朱總,你介紹的這些人既沒有文化,又不懂輪船,進來能幹什麼,要麼就光拿錢不安排差事了吧。一句話把老朱堵得一愣一愣的。
老朱好不容易把他弟弟招進來,那三個還要煞有介事地開一次會,做一次表決。至於其他人的請託,老朱自覺氣短,連提的勇氣都沒了。他的苦衷有誰體諒,人家不會承認自己沒文化,做不了體面的工作,反而怨恨老朱說話不算數,人一闊臉就變。
老朱以前在沙船業有威望,是因為他和大家站在一個坑裡,苦樂與共,如今他攀了高枝,脫離了群眾,群眾就不信任他了,老朱跌份,威望大損,再回不到從前了。友誼的沙船說翻就翻。人心如水,群眾工作是很難做的。
洋務頭緒紛繁,百事叢脞,而江南製造局、幼童留美、輪船招商局是李鴻章的三大戰役,眾目睽睽,不容有失,打贏三大戰役是為實現他人生最高目標打下的基礎,這就是中國海軍——北洋水師。
目前招商局這條腿還瘸著,要儘快續上這條腿,事不宜遲,只能換人。
李鴻章同意讓唐廷樞當總辦,徐潤當會辦,朱其昂退出領導層,不再參與局務,當一個股東。他叫盛宣懷去找老朱談,叫老朱自己提出辭職,這樣大家面子上都過得去。盛宣懷代表李鴻章找老朱談話,對老朱說了很多鼓勵的話,充分肯定了這大半年來他對局裡所做的貢獻,表示李中堂和局裡的同事都不會忘記他的功勞,只是為了招商局長遠的發展,為了共同的利益,希望老朱能夠顧全大局,急流勇退,之前他第一個加入招商局,做了一個很好的開拓者,如今能主動退出,足顯高風亮節,希望他做一個能上能下的好榜樣,這叫有始有終。
事已至此,老朱也無可奈何,盛宣懷說得冠冕堂皇,且是傳達李鴻章的意思,老朱一句話也駁不了,實際上他早心灰意冷,萌生退意。招商局的複雜局面遠超他的沙船幫,不是靠熱情就能打開局面的,至今業績乏善可陳,招股慘澹,對外交涉像個木偶,內部關係也無從下手。唐廷樞和徐潤常在他面前用英語交談,明顯欺負他不懂洋文,都弄不清楚人家是贊他還是損他,他時常一個人氣悶,撐船的終歸搞不過喝洋墨水的。
盛宣懷說完話,等老朱表態,老朱早就料到有這麼一天,於是他高姿態地表示,自己沒有那份能力,一直想做好事情,但事與願違,此時心力交瘁,與其混吃等死,耽誤中堂的百年大計,淪為一個罪人,不如早日讓賢,讓賢人來當,也許新來的人就把局面搞得風生水起了,他去職無所謂,只是辜負了李中堂和局裡全體同事的期望,很讓他過意不去,請盛宣懷向李鴻章轉達他的歉意。
盛宣懷很滿意老朱的臨別感言,本來以為老朱會擺老資格,大談苦衷,大倒苦水,甚至和他大吵一架。和盛宣懷吵架就是和李鴻章吵架,只是出一口氣,為發泄而發泄,成命不可能收回,撕破臉皮才叫傻,不但無濟於事,還會觸怒李鴻章。
李鴻章一怒之下,就會明令把他撤職,再派人員來局裡核查帳簿,哪個辦企業的經得起細查,老朱自忖(cǔn)是有原罪的,不敢以卵擊石,弄一個罰沒家產,送進大牢的結局。
還好,老朱有肚量,拎得清,吃敬酒不吃罰酒,大家體面分手,以後見面還是好朋友。
盛宣懷說:作為招商局的股東,你仍然和我們在一起,你的切身利益和招商局的發展緊密聯繫,只要招商局辦得好,你自然有可觀的分紅,坐享其成也不是壞事。
盛宣懷不禁同情起老朱,也為自己沒有給老朱美言而愧疚,於是安慰老朱,中堂一直很關心你,他不會忘記你的,我是你的晚輩,還希望常聽你的教誨,讓我多受教益。
老朱笑著擺手。
朱其昂把招商局扶上馬又送一程,這一程很短,唐廷樞、徐潤、盛宣懷依次接棒,就像四百米接力賽。當年陳勝、吳廣揭竿而起,斬木為兵,高舉大旗,半年後,人亡政息,項羽接過旗幟,揮舞衝鋒,半程領先,劉邦後來居上,奪旗衝刺,終獲冠軍。
首義之人很難堅持到終點,看似轟轟烈烈,卻屬炮仗煙花的命,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頭相看已化灰,只因槍打出頭鳥,鳥卻渾然不知,還忙來忙去,自鳴得意,到頭來都在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樣,輪船招商局第一任總辦,也是任期最短的總辦——朱其昂黯然出局,五年後去世。唐廷樞的時代到來了。
唐廷樞接過招商局大印,信心百倍,徐潤也摩拳擦掌,盛宣懷躍躍欲試,雖然原地踏步,但前面的人少一個,等於是進步。三人進入短暫的蜜月期。
唐廷樞率先入股八萬兩,徐潤緊接著入股二十四萬兩,新領導一上任就是一個開門紅,招商局像輸了血,一個半死不活的病夫豁地跳下床來,操起兩個輸液瓶就當流星錘玩。唐廷樞、徐潤讓所有人刮目相看,李鴻章也笑了:
之前不是跟我哭窮嘛,一個一百股,一個五十股,還要做出砸鍋賣鐵的樣子,就知道你們裝蒜,不見兔子不撒鷹,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交椅沒坐到,心裡不舒服,就不積極,不配合,甚至搗蛋,一旦大印到手,說話管用了,就肯投進大錢,當成自己的事了,前後判若兩人,倒也符合人之常情。凡事不要聽人唱高調,那是糊弄瓜娃子的,要看事情本質,看具體表現。
只要把大局做好,給我掙錢了,至於他們耍點小聰明,從中漁利,我也睜一眼閉一眼不計較了,做大事者要有大肚量,自己發財也要允許人家發財,曾國藩生前說過,利不可獨享,獨享不可長,水至清則無魚。再說,水再大也漫不過船去。
李鴻章讓盛宣懷給唐徐帶信,你們做得很好,我很滿意。唐徐一臉幸福,更加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