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懷借錢
2024-09-29 17:36:14
作者: 周文侹
隨著唐徐的威望與日俱增,狐狸尾巴逐漸露出來了,他們到處介紹親朋好友入局安排在大小崗位上,財務上的、業務上的、各碼頭上的都有講廣東話的。以前朱其昂在位時要進人,唐徐反對最激烈,說招商局不是夫妻老婆店,你老朱不是東家,我們也不是夥計,凡事不能搞一言堂,不能任人唯親,一切局務必須透明、公開,程序要公正,重要事項更要在局務會上討論,大家要表決。盛宣懷也有莊嚴的一票。
當初唐徐最反對的,如今成了他們最擁護的。局務會議長久不開,討論表決的程序都無疾而終,局裡安排事情,只要唐徐私下交換意見,達成共識就算通過了,盛宣懷無從與聞,他的莊嚴一票也沒了,處境還不如朱其昂當權的時候。每天上班,一跨進大門心情就很不好,像赴鴻門宴,總辦、會辦的房間門庭若市,沸反盈天,而自己門庭冷落,無人問津,只能聽黃浦江上的汽笛聲,有時就下樓去買烤白薯,邊剝皮,邊和小山東聊上半天,頗像當年李鴻章和程學啟在湘軍大營,頭碰頭吃紅薯的情形。
李鴻章利用政策傾斜給招商局撥來國家漕運,光這一項就可讓招商局運營保本,其餘就靠唐徐的能耐了,唐徐有漕運托底,毫無後顧之憂,長刀大斧,一意開疆拓土。他們不愧為商界奇才,有手段,有想法,知己知彼,出奇制勝,經常用挖人,打價格戰來擠壓競爭對手,奪取市場份額,其它三家被迫跟著降價,近一年時間,大家都沒有賺到什麼錢,廣大用戶卻占了便宜,都擁護招商局,說排除壟斷,引入競爭就是好。
唐廷樞在老東家旗昌洋行效力多年,十分清楚旗昌的運作規矩,優劣之勢,他針對旗昌的招數都讓對方無力招架。於是美國旗昌的大班找唐廷樞談判,誠懇希望雙方不要死磕,這對誰都不利,你唐總辦受旗昌培養多年,不能不念故主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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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廷樞說我當然記情,也早有此意,我們偃旗息鼓吧。
窮追猛打不是唐廷樞的風格,只是箭在弦上,他要做一點事情給李鴻章看看,讓他滿意,現在招商局稍稍站穩腳跟,李鴻章肯定了招商局的工作,於是老唐見好就收。
唐廷樞對美國人說,我想好了,我們四家不如聯合搞一個齊價合同,向市場公布一樣的攬載價格,任何用戶向任何一家輪船公司託運都得到一樣的報價,這樣我們就不用窮凶極惡地打價格戰了。
目前招商局的市場份額最高,比太古高10%,太古比旗昌高10%,旗昌比怡和高10%,我們按此份額收攬貨物,一旦完成了份額,就不要再額外攬貨了,多出來的轉給其它三家;沒有完成份額的,就由其他三家把業務給它補上,反正不管市場發展如何,擴大縮小都是按照定好的比例實行,這樣不管飯多飯少,大家都能分到,吃的很安心,也沒什麼不平衡,你看如何?
美國人表示同意,唐廷樞又找了其他兩家,於是斗得昏天黑地的四家公司終於坐到一條長凳上,共同簽署齊價合同,為期六年,唐徐二人都簽了字,盛宣懷沒能參加。
唐徐結夥營私,遍插黨羽,業務當中的貓膩可想而知,所有船舶、貨棧、碼頭、設備的添置,重大資金的進出,都是由唐徐兩人簽字生效,盛宣懷在局裡像個瞎子聾子,招商局儼然成了唐徐的獨立王國,唐廷樞說,我當初選擇跳槽是正確的。
招商局的業務蒸蒸日上,李鴻章翻看用英文記帳的招商局財務報表,有點蒙圈,但看到有真金白銀進帳,總體盈利,股票市值上漲,由一百兩到了一百二十兩,也就不多過問了。
招商局搞得好,盛宣懷卻很急,他要形成新的三足鼎立,不能幹看著,要立刻行動,補上自己的一條腿。翻翻自己的錢囊,囊中羞澀,就是他爸爸把所有的家財都給他,也不敢望唐徐之項背。聽說徐潤曾和人議論他是個空心大蘿蔔,一臉輕蔑,俗話說人是英雄錢是膽,沒有錢就沒有膽,他說話沒有底氣,要看人眼色,在局裡成了可有可無的人。
唐廷樞對他還算客氣,徐潤就有點頤指氣使,居然指手畫腳,隨意安排他去做一些雜事,說話口氣像吩咐一個小跟班,盛宣懷很恨徐潤,真他媽勢利,好歹我也是招商局的督辦,你也不看看我背後是誰?
但目前無可奈何,李鴻章正深愛著徐潤,自己要去戳壁腳,只會碰一個釘子,李鴻章會說,那你也入個二十四萬兩的股,或者來個舌戰群儒,搞個什麼齊價合同給我看看。
實力決定話語權,自己還能說什麼?徐潤也正仗著李鴻章愛意正濃,才敢在盛宣懷面前擺譜,商人短視,盛宣懷記住徐潤了,總有一天加倍奉還他。
燉羊肉要用空心蘿蔔,為了吸收膻味,唐徐烹飪的是佛跳牆,只要海參、鮑魚、乾貝、鹿筋、裙邊,不要空心蘿蔔。盛宣懷不做蘿蔔,要做裙邊,他有主意,與其整天抱怨被人小看,不如紮實地做點事情,把別人的嘲笑看作努力上進的動力,自己也不是一窮二白只能靠蹭飯過日子。不是還有李鴻章這杆大旗嘛,那就拉起大旗作虎皮,以李鴻章代表的身份去上層社會走動,把錢拿來,借雞生蛋,照樣風光。
張樹聲在江蘇當巡撫,他是李鴻章的生死兄弟,是能說得上話的人,於是盛宣懷去太倉運動張樹聲。張樹生正在搬家,太平軍時期,南京被占領,當時江蘇巡撫李鴻章把衙門設在太倉,如今太平了,巡撫衙門要遷回南京,和兩江總督同城辦公。
張樹聲說:杏蓀,你有事快說,我的大印就要打包了。
盛宣懷巧舌如簧,把招商局吹得天花亂墜,總而言之要向江蘇藩庫調頭寸,利息比市面高兩厘,請張中丞玉成。老張能當上巡撫多虧李鴻章保舉,李鴻章的事自然要盡力,盛宣懷的方案也蠻合理,於公於私都說得過去,於是爽快答應,借給招商局十萬兩,為期兩年,既報答李鴻章提攜之恩,也沒讓公家吃虧。
盛宣懷貪得無厭,說:再來點,再來點吧,我們局裡有個姓徐的商人一次就拿了二十四萬兩,江蘇一個大省還不如一個商人嗎?這可是一本萬利的事,以後招商局定讓你賺得盆滿缽滿。
張樹聲說:大有大的難處,開銷的地方很多,我是江蘇的巡撫,不是你招商局的總辦,我不是商人,什麼盆滿缽滿,一本萬利,這些充滿銅臭的話,我一概聽不懂,也不屑於聽。你要就是十萬兩。
盛宣懷說:張中丞,江海關也屬你管,你幫我說說,我記你的情,中堂也會記你的情。
張樹聲說:借你十萬兩,就是看少荃的面子,你不要再拿他來壓我,這是為難我,江海關雖在上海,但由北京總署直管,我不能諭令,只能婉轉招呼。
盛宣懷立刻抓住他的話:你就打個招呼,批個條子,成不成我自己去交涉,江海關就在外灘,從招商局走過去才幾步路。
張樹聲說:那你直接走過去嘛,何必到我這裡繞個大彎。
盛宣懷說:你的條子才是進門的鑰匙,和聖旨一樣靈,你要是不肯寫一個,我就是住進江海關,也要被轟出來。求你稍動兩筆,若不成再不回來麻煩你。
張樹聲說:小鬼難纏。只好勉強寫個條子,邊寫邊說:人家會懷疑我拿了你們局裡多少好處,這麼維護你們。
盛宣懷說:不光招商局感謝中丞的大恩大德,就是我也沒齒難忘,絕不讓您擔一個虛名,我一定把它坐實。
張樹聲一笑,說:國外有一種票據叫空頭支票,帳戶里一個子都沒有,就愣敢許諾日後付成千上萬的好處。
盛宣懷紅著臉,雙手接過條子,條子寫給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此時赫德正在上海。
張樹聲說設立招商局是大張洋務之舉,其一時資金短乏,本省和江海關似應關懷,若能稍加瞻顧,不啻是替國分勞,亦為獲利之美事。同時叮囑赫德,當按關里章程審慎處置,若不合規矩自當拒卻。
內容活里活絡,進一步退一步,盛宣懷暗想,這個老張,狡猾狡猾的,進退都不擔干係,反正有總比沒有好,於是謝了張樹聲。
張樹聲說:你可以再跑趟南京,找下沈葆楨,他剛由福建巡撫上調兩江總督,老沈和少荃是同年進士,有交情。兩江的藩庫應該還有七十萬兩,至於要不要得到,靠你本事了,你千萬不要透露這話是我說的,南京事辦完,不管成與不成,都不要再來找我。
盛宣懷說:這個自然。
他馬不停蹄去外灘找赫德,英國人拿過條子,讓翻譯念了,赫德就說:可以支持,前些日子,你們招商局和英國的怡和、太古吵得不可開交,天下共知,別看我是英國人,但不代表我一定站在英國人一邊,生意就是生意,跟國家政治沒有關係。我現在當著中國的官,自然為中國人辦事。我能撥給你二十萬兩,期限兩年,但你給的利息要比市面高一些才好,這也是生意,這是我給中國海關做生意。
盛宣懷馬上說利息可以高兩厘,和付給江蘇的一樣。赫德表示原則同意,叫盛宣懷改日帶合同來簽字,盛宣懷說我早帶來了,從皮包里拿了出來,一式四份。赫德說:你這個官倒更像個商,效率和一般人不一樣。
盛宣懷十分興奮,條子還真管用,赫德沒有在意張樹聲的伏筆,外國人直線思維,沒有我們的曲折。
三天拿下兩個單子,盛宣懷像走在雲端上,但他心裡明白,若沒有招商局這塊金字招牌,沒有招商局身後的李鴻章,即便他貌似潘安,義重關羽,詩追李白,直比魏徵,忠似岳飛,誰又會在乎?一個區區的江蘇武進秀才,只能吃空氣。
盛宣懷回到局裡,徑直去總辦房間,推門就進,唐廷樞正要發作,一看是趾高氣揚的小盛,心裡就一愣,一直對你客客氣氣,今天怎麼敢來和我耍橫?盛宣懷打開皮包,把兩份合同和一沓銀票拍在唐廷樞案頭,然後往對面的牛皮沙發一坐,翹起二郎腿。
唐廷樞一言不發,拿起案頭的文件細細閱看,眉宇頓時舒展開來,心裡讚許,這個白白胖胖的小伙子看上去沒什麼稜角,倒有兩把刷子,我在他這個年齡未必比他強。還好,我的表面文章做得不錯,平時和他一團和氣,不像老徐,把文章做在臉上。小盛不是個池中之物,以後還要提防。
唐廷樞的思想迅速繞地球一圈,他從桌子後面走出來,用力地拍了拍盛宣懷的肩膀,說,強將手下無弱兵,不虧是李中堂身邊的人,招商局有你這樣的猛張飛,以後我就更有底氣了。他給盛宣懷遞上一根雪茄,兩人吞雲吐霧,閒談了幾句,然後搖鈴,叫門房帶盛督辦去會計科入帳。
盛宣懷才歇了一天,又趕去南京。
徐潤坐進唐廷樞屋裡聊天。
徐潤問:空心大佬又出差了?
唐廷樞說:他說要找沈葆楨再借幾十萬兩,他前日入帳三十萬。
徐潤說:不過三十萬,自打你我主事,已經招股一百萬了,招商局目標兩百萬,難道他一人就要占一半?
唐廷樞說:他拿來的是關稅和江蘇藩庫的官款,屬於借款,不占股份,
徐潤說:那更好,無非多付些利息,能借到錢也是本事,這全靠招商局的牌子,李中堂的面子,他不過跑腿而已。
唐廷樞說:我講句公道話,不能抹殺他的功勞,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他能跑來錢也是靠手段。如果他能弄來一百萬,局裡就夠開銷兩年,要是李中堂再肯動用直隸藩庫接濟個五十萬,那招商局接下來三年就可高枕無憂。家有餘糧,心中不慌啊。
徐潤說:那就由空心大佬去拱嘛,拱到鐵板上他就不拱了。
曾國藩生前辦過一個安慶軍械所,總工程師叫徐壽,是一個工科奇才,非常了得,在一無圖紙,二無技術,三無設備的情況下,靠著苦心琢磨,東拼西湊,拆拆弄弄,居然打造了中國第一艘蒸汽火輪船,噸位很小,走得也慢,但畢竟是中國第一,引起轟動。曾國藩說中國人哪裡不行了?他親自為船取名「黃鵠(hú)」號,黃鵠就是天鵝,寓意一飛沖天。
李鴻章處心積慮要把徐壽挖到江南製造局來,曾國藩說你莫要做小動作,手不要伸太長,再伸過來我給你斬了。
李鴻章只好縮手,曾國藩去世後,他再次伸出魔掌,終於如願以償。徐壽不想當行政領導,自願到製造局的實驗室和翻譯室去,做一點落地的工作。他組建了團隊,一幫人悶頭做實驗和翻譯國外的書籍學刊,窗外的繁華一概不理,局裡的迎來送往多數不參加,即便李鴻章蒞臨,徐壽也只虛應幾句,向中堂一拱手,和中堂碰一杯,說一些造船、造機器方面的專業術語,比如二號蒸汽鍋爐的主螺帽要用九又四分之三厘米長度的,須向克虜伯採購,它們用的鎢鋼比英國的更耐用,我是有數據對比的,中堂您說呢?
李鴻章一副傾聽的樣子,說嗯,我和你想法的一樣。徐壽燦爛地笑了,說中堂才是我的知音,然後轉身走了。李鴻章看著他背影說,螺帽就是要用什么九又四分之三的。大家一笑了之。
李鴻章給徐壽定了局裡最高的薪酬,解決他生活上的一切後顧之憂,但憑他埋頭著書立說,局裡瑣事不要干擾,不要勉強他參加無聊的應酬,唯有大事才須和他商量。
徐壽帶著他的團隊,夜以繼日地翻譯、校對,只恨光陰如梭,時間是學者的奢侈品,徐壽是職場最早的「996」。他讀書萬卷卻常為一個字,一個詞的取捨,為「信、達、雅」而苦思冥想,因為他不敢誤人子弟,這是知識分子的責任。
後來他向李鴻章提出組建「上海格致書院」,羅織學有所長的教師,招收社會有志青年,要廣泛普及西方科學技藝,當成一項富國強民,惠及幾代的大事業來做。李鴻章欣然答應,為其大開方便之門,胡雪岩聞風而動,先後寄來了幾百本外文書籍和一千兩銀票,再次贏得李鴻章好感。格致書院屹立滬江百年,後來演變成格致中學,校風嚴謹,育才無數,也出了周文侹這樣無能的校友。
李鴻章說:自嘲的人自信,自信的人幽默,幽默的人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