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得罪李鴻章

2024-09-29 17:36:17 作者: 周文侹

  招商局的起伏無時不縈繞在李鴻章心頭,他不便公開慫恿人入股,但有一個人他倒想試試,這是個人才,以前打過交道,如今再聯絡一下感情,拉他上自己的船,此人就是胡雪岩。

  直隸鬧災那年,胡雪岩捐過一萬兩和一萬件棉衣,被李鴻章稱讚為義商,之後胡雪岩又資助了上海格致書院,給李鴻章捧了場。儘管胡雪岩是左宗棠的人,李鴻章對他印象不錯,左宗棠正屯兵嘉峪關,雄踞大西北,遲早會引兵新疆,找那個自封什麼浩罕國腌臢大汗的阿古柏算帳。隨著戰線前進,後勤就越發重要,西征大軍看似雄壯,一旦斷了炊煙,就像掌上的嬰兒,一捏就死,這個掌就是胡雪岩。

  為表彰胡雪岩保障有力,左宗棠帶他入京覲見西太后,西太后對他大為讚賞,朝廷榮加胡雪岩二品頂帶,使其成為大清帝國唯一的紅頂商人,官府爭相交結,以攀附他為榮,令天下商家無不羨慕,從此胡雪岩鼻子朝天,人人靠邊。

  李鴻章給胡雪岩去了一封信,就是要胡雪岩出二十萬兩入股招商局,李鴻章認為這是在抬舉他,拉攏他,胡雪岩應該大喜過望,慶幸自家祖墳冒青煙。

  李鴻章熱情洋溢,面對李鴻章的橄欖枝,胡雪岩又如何回應呢?

  很快,李鴻章收到回信,兜頭一盆冷水,李鴻章被拒絕了,大出意外。信里說招商局多與洋人交通貿易,局務艱巨駁雜,股東任大責重,雪岩愚魯,不諳洋情,無建言獻策之能,且抽身無暇,何敢遙制?西北軍務冗(rón)繁,餉饋浩大,雪岩不敢片刻安枕,算計籌謀,錙銖必較,入股事宜暫且免議,尚祈中堂見諒。

  

  李鴻章第一反應是惱,第二反應是羞,第三反應是惱羞成怒,他居然敢,居然敢......。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李鴻章豈是肯輕易開口之人,一旦開口又豈容被拒絕?二十萬拿不出,十萬總要拿吧,我的一封信不值十萬嗎?難怪聖人說,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遠之則怨,近之則不恭。這個十足的小人,稍有陽光,就敢燦爛。

  李鴻章想到魯提轄拳打鎮關西:我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稱鎮關西,你一個操刀賣肉的屠戶,狗一般的人,也敢自稱鎮關西?

  我身為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也不枉稱社稷之臣,國家棟樑,你一個投機取巧的商戶,仗著有人撐腰,狗一般的人,也敢自稱大官人?

  李鴻章想把信撕碎,但理智戰勝了情緒,何必和這種勢利之人斤斤計較,要是撕信,不就是暴露自己太在乎了嗎?丁香就在一邊,讓她察覺我沒城府,沒自信,會被她笑話的。於是笑著輕輕把信往桌上一擱,丁香問:爺,什麼事惹你發笑?

  李鴻章說:呵呵,有個姓胡的,本來想讓他入股招商局,他說有難處,婉拒了。

  丁香說:爺,這世上還有拒絕你的人?你在皇上、太后跟前都是說一不二的,想讓誰上就能讓誰上。

  李鴻章淡淡地說:哎,也不能這麼說,人家有人家的難處,一時錢不湊手,我須體諒。

  丁香說:就是不能全部拿出,孝敬一半也是必須的,爺的招呼還不值幾兩銀子嗎?他一個子不掏,就是輕視爺。姓胡的不夠朋友,夠英雄。

  這正是李鴻章想的。丁香的挑唆,再次讓李鴻章的怒火井噴,自尊心被踩在腳下,想發作還是使勁咬牙按捺住,這個胡某人看似聰明,穿梭於社會各個階層,無往不利,賺得大把勢力,大把人脈,大把銀錢,你做對了99%,卻做錯了1%。即便你丟光了99%,我也可以讓你東山再起,可你得罪了1%,就足以讓你萬劫不復。自以為有了靠山,就目中無人了?我就不信,哪天我真和那個人為你反目,他還會為你出頭?你這張舊船票再也登不上我的客船了。

  李鴻章一臉嚴肅地對丁香說:你給我記住,什麼我在太后皇上跟前說一不二,到外面不要亂說。我是為國舉賢,舉賢不避親,被我推薦的人雖受我提攜,但他們身為臣子,食君之祿,當為國家鞠躬盡瘁,他們不是我們李家的夥計。皇上太后是量才錄用,只認為我人還算仔細,做事不敢敷衍,並不是為給我面子,你要知道我是為國為民,並無私心。

  丁香笑著說:爺,家裡唱什麼高調?整天端著累不累,放下來吧。這個姓胡的是胡雪岩吧?

  李鴻章問:你也知道胡雪岩?

  丁香說:大名鼎鼎,產業如山。我乾姐妹小方,寧波人,被他收房了,他有十三房姨太太,每人一人一棟房,房裡一樣的擺設,金窟銀窩,洞天福地一般,都造在一個大院子裡,他每晚一個,小方一個月還未必能輪到一次。

  李鴻章冷笑,說:我身許國家,他身許佳人,境界何其殊遠?前方吃緊,後方緊吃,西北一日不寧,他就一日發財。拿著不義之財,霸占良家,獨享雨露,這十三房姨太太加上十三個房子,少說也不下二十萬兩吧?

  丁香說:必須的。剛戴上二品頂戴,飄飄然不可一世了,以為傍著一棵大樹就能呼風喚雨,一生無憂了。爺,哪天您找個由頭,動一個小指頭把他推到,不義之財都充公了,讓他徹底栽個大跟頭,永遠爬不起來。

  李鴻章說:這等渺小人物,一時顧不過來,要真有那麼一天,他的十三個女人可以一起搬過來,由你來坐正宮,這樣你又能和小方在一起了。

  丁香:啊呸,什麼我坐正宮,什麼和小方在一起,盡撿好聽地說,還不是替你管著,拿我當老鴇啊,你倒不怕人家議論你霸占良家,獨享雨露了?

  兩人生活越久,想法就越接近。李鴻章很欣賞丁香,以前是因為風情,如今是因為思想。當男人鍾情於你的外貌和身材時,你最好再去讀點書,充充電,以便能進行體外交流,不要身體零距離,思想遠距離,要知道以色事人,色衰則恩弛。

  李鴻章接到大洋彼岸來信,監督陳蘭彬匯報:三批學生分住在東部兩州的四十多個富裕家庭,他們努力融入社區生活,讀書刻苦用功,克服語言障礙,通過各項考試,從高中畢業進入大學,計有22人進耶魯大學,8人進麻省理工學院,3人進哥倫比亞大學,2人進哈佛大學,個別進布朗大學,里海大學,霍普金斯大學,拉法葉學院,安姆斯特學院,伍斯特理工學院,史蒂芬理工學院,瑞薩萊理工學院等,大學畢業後就可以回國效力了。還有5人身染疾病,不幸去世,留學事務部已會同當地家庭將他們妥善安葬。

  李鴻章既為幼童們能順利進入大學深造而高興,這說明他的計劃可行,又為客死他鄉的孩子感到揪心,可惜,可惜,他們的人生才拉開窗簾的一個角,還沒窺探到嶄新的世界,就重重地拉上了。

  陳蘭彬批評副監督容閎數典忘祖,做出讓人大跌眼鏡的事情,居然娶了一個美國女人,新娘子名字太長記不住,簡稱馬麗。本該為人師表的容閎,節操掉了一地,給學生們樹立了極壞的榜樣,要是大家紛紛效尤,我們還能理直氣壯地管束嗎?人心散了,隊伍就沒法帶了。

  容閎的新娘子全名叫瑪麗. 路易薩. 克羅格。

  李鴻章頓時嚇一跳,他想寫信去把容閎罵一通,叫他馬上休妻,一想覺得好笑,與虎謀皮嗎?威妥瑪曾經要他的皮,現在他又要容閎的皮,誰肯?這也等於把陳蘭彬和容閎直接對立起來,容閎肯定恨陳蘭彬打小報告,正副監督鬧矛盾,以後的工作就沒法做了。

  李鴻章恨容閎,真是不顧大局,中國女人多的是,你隨便娶嘛,就是像胡雪岩那樣,娶個十三房,也沒人說三道四的,相反會讓人羨慕。現在你只娶一個,就給我惹那麼大麻煩。這個傢伙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多年,腦子和中國人隔膜太久,已經不可理喻了。

  李鴻章覺得還是要千萬關照陳蘭彬,叫他防擴散,家醜不可外揚,一旦讓倭仁等正人君子獲悉,絕對要小題大做,興風作浪。

  陳蘭彬說:事務部規定學生們一到假期,就要回到部里學習中文,學習章句小楷,背誦四書五經和《聖諭廣訓》。大多數還好,有兩個小子無禮,一個叫黃開甲,一個叫吳仰曾,我訓話的時候,兩人居然敢直視我。

  還有個叫蔡紹基的,更是無狀,膽敢和我爭辯,我有去語他有來言,被我訓斥還不服,說美國學校的老師鼓勵學生表達個人觀點,說這是個性,老師說話時,學生盯著老師的眼睛是尊重,我都糊塗了,什麼是個性,什麼是尊重?個性就是學生跟老師頂嘴嗎?尊重就是師生四目相對嗎?師道尊嚴還要不要了?如果這叫尊重,那什麼叫做不尊重?我只認為凡是離經叛道有所謂個性的,都難保將來不會弒君殺父。

  我們幼年求學時,老師說話,我們都垂手侍立,低頭聽訓,唯唯諾諾,讀書不好,老師還要用竹杖敲手心,這才像話嘛。當初老師怎樣教訓我們,如今我們也怎樣教訓學生,幾千年來一直如此,天經地義。老師就是老子,要是兒子都敢這樣對付老子,那誰還肯生兒子?

  李鴻章表面鎮定,心裡卻說,求你們了,不要再給我惹事了,都是我老子。

  李鴻章看著文字而情緒起伏,他亦喜亦憂。喜的是幼童們出國前還羞澀靦腆,表情木訥,短短兩年就變得落落大方,神采飛揚,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在任何場合都不怯場,能從容表達自己的觀點,哪怕是錯的,愚蠢的,又有何妨?觀點不重要,腔調好,氣場足,這才是中國青年應有的風采。

  憂的是人在異國他鄉生活久了,就可能徹底西化,把初心忘了。國家耗費巨資送孩子出洋,實指望他們學成歸國,報效國家,結果事與願違,沒培養出接班人,倒培養了一批掘墓人,不但錢和精力白花,還養虎為患。這個必須警惕,也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

  陳蘭彬斥責的幾個人,都不是離經叛道的亂臣賊子。日後,蔡紹基被任命為北洋大學校長,黃開甲為盛宣懷首席秘書,吳仰曾擔任開平礦務局總工程師。

  有些如今被認為再正常不過的事,在十幾年前卻被視為洪水猛獸。比如咸豐年間,英法兩國公使要求進京覲見皇帝,遞交國書,咸豐認為是胡來,嚴詞拒絕,來回扯皮了幾年,才勉強允許,還附加了很多規定,公使不得坐轎,不得擺場面,公使見皇帝,須行三跪九叩大禮。遞交國書完畢,不得逗留京城,至於在京設立大使館,想都不要想。

  於是英法不滿,雙方交涉了很久,僧格林沁把三十多個英法代表拘禁起來,折磨死了十幾個,弄殘了十幾個,自古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清國的行徑導致戰爭,火燒圓明園的起因就是英法為了教訓咸豐的非人道行為。

  正常的外交被不可思議地阻擋,就像水總要找縫隙流出去,不引導和疏浚,卻只一味堵截和阻塞,慢水積成激流,形成不可阻遏的大洪水,最終人亡畜死,牆倒屋塌。

  到了咸豐的兒子——同治時期,朝廷思想開明了許多,各國可以在京城設立使館,外國人跑琉璃廠,逛大柵欄也見怪不怪。朝廷還派了中國大使到歐洲赴任,李鴻章的同年進士郭嵩燾就是首任駐英國大使,李鴻章的幕僚薛福成是駐法國公使。

  英美法俄日等五國公使要求同時陛見同治皇帝,軍機大臣文祥先在總署接待他們,要求他們行三跪九叩之禮,五國公使私下早有商量,就問文祥,貴國和吾等國家是否如朋友般地平等交往?文祥說那是當然。他心裡清楚,咸豐時的那種萬邦來朝,唯我獨尊思維已經過時了。

  英國公使威妥瑪說,那就好,既然是平等交往,那麼我們要求對等原則,中國派駐五國的公使也應對五國的君主行同樣的禮節。

  美國樓斐迪(Frederick. F. Low),俄國倭良嘎里(A. Vlangoly),法國熱福里(De Geofroy),日本副島種臣都說就這樣辦。

  文祥傻了,他沒想過這層關係,沒法回答,就說容我去商量商量再答覆你們。大家聳聳肩散去。

  文祥問計李鴻章,李鴻章反對一切形式主義,在回信里直言不諱:不要做徒傷和氣,毫無意義之事。

  大理寺少卿王家璧同意李鴻章觀點,奏稱,各國使節晉見禮儀不必強行所難。御史吳可讀奏稱,不必令使節跪拜,以示我大清懷柔,不屑與外邦計較之意。

  大家都說吳可讀這句話說得好,既免了彼此為禮儀爭執的尷尬,也維護了國家的臉面,番邦是蠻夷,蠻夷就是沒開化,何必和沒開化的異族計較?我們是不屑一顧,這下有台階下了。

  李鴻章看了吳可讀奏章的邸抄,不屑一顧,老說一些無聊的,死要面子的話,為無關宏旨的事情來回糾纏,還樂此不疲,你自己說大話,外國人又不知道,說來說去還是說給自己人聽,你們真有空。

  文祥向兩宮轉述了李鴻章的意思,說還請太后裁奪。西太后一聽是李鴻章的主意,便說,還是中堂務實,繁文縟禮都免了吧,按照洋人通行的禮儀來。以前千難萬難的事情,現在憑西太后一句話就解決了,如此得輕描淡寫。

  五國公使排成一列脫帽,向同治和兩位太后行九十度鞠躬禮,一共鞠了五次,並呈上各國國書和禮物。威妥瑪說,我在白金漢宮晉見女王時也只要鞠一次躬,這是超格禮儀,只為表達對中國大皇帝的最大尊重。

  皇帝挺高興。西太后說:各位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哦,不對,這位日本先生是不遠千里,大清國很是歡迎,希望你們在這裡吃好喝好,為你們國家與我國和睦交往多做貢獻。

  大家都說,一定一定,責無旁貸。

  西太后又問:你們都帶家眷了嗎?

  大家說沒敢,怕貴國不允許。

  西太后說:哪裡不允許了,歡迎來。叫你們的夫人、兒女都來,皇帝要在紫禁城款待各位親屬,請大家聽《四郎探母》,品嘗豌豆黃、驢打滾,再送你們景泰藍掐絲碗盤和景德鎮的瓷器。

  文祥說:《四郎探母》原來只是一部民間野劇,不成段落,唱詞不美,經過聖母皇太后精心潤色後才成為如今的經典之作,膾炙人口,戲裡暗含的意思就是捐棄前嫌,滿漢團結,如今太后邀請各位聽戲,也說明大清十分希望和在座各位公使所代表的國家睦鄰友好,邦交親善。

  西太后謙虛地說:文祥不要這樣誇我,讓外國人笑話我們自吹自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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