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商局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2024-09-29 17:36:20
作者: 周文侹
大家很識相地起身鞠躬,衷心感謝太后的關心,並大為嘆服她的多才多藝。西太后興致很高,說話很多,東太后和同治皇帝都默不作聲。
現場氣氛很活躍,賓主聊天甚歡,天黑才散。
其中還有一個小插曲。
在晉見前,文祥對各位公使說:見太后皇上時,個大的往前站,個小的往後站,日本和法國的兩位,請你們站到後排。
個高的三個一臉幸災樂禍,這兩個頓時耷拉下臉。
熱福里說:文大人,您以前在天橋賣過蘋果嗎?
副島種臣說:要麼統統地第一排,要麼統統地不見,不同意我就回家的幹活。
文祥說,那如何使得?都報上去了,少一個算怎麼回事?
三人在那裡矯情,太監出來傳旨,請各位公使晉見,日本人拔腿就要走,這是故意拿文祥一把,文祥汗都下來了,只好攔住他說,行行行,只要你們不怕擠,就排成一列,算五虎上將好了吧,你的做派像關公,一言不合就尥(liào)蹶(juě)子。
西太后事後說:外交就是迎來送往,各說好話,各送禮物,不過如此,洋人也不是個個青面獠牙。要早十幾年,文宗(咸豐)在世時也能這樣客氣地對待人家,不知道免去了多少干戈?
西太后的眼界比她的死鬼丈夫要開闊,那個咸豐和他的曾祖父高宗乾隆如出一轍,當年,英國使臣馬嘎爾尼(Lord Macartney)來到北京,也為三拜九叩的禮儀爭吵,當朝的和珅不得不編了一個完美的理由,他對高宗說,英夷沒有長成完整的人形,尚介於人和獸的中間體,膝蓋不能彎曲,不能行跪拜禮,請與恩免。高宗也真信了,馬嘎爾尼兩次朝覲高宗,高宗雖然隆重地接待,還賞賜代表團很多禮物,但心裡還是不快,所以馬嘎爾尼提出的兩國簽訂貿易協議,各自開放通商口岸,兩國互派大使的請求一概被拒絕。
馬嘎爾尼在京城閒逛的時候,看到京城到處是流民乞丐,衣不遮體,官吏橫暴,沒由來地鞭打驅趕,鞭之如牛馬,驅之如雞犬,民眾麻木,懼官如虎,逆來順受。街道狹窄骯髒,居民把生活垃圾和屎尿隨意在街道上拋棄,蚊蠅滋生,塵土飛揚,空氣渾濁,瀰漫著腥臭。這是北京,天子腳下,首善之區尚且如此,外省情況是否遙遙不堪?
高宗在寫給英王的國書中稱:爾等心懷忠誠,萬里來朝,朕念道路悠長,舟馬跋涉,閱歷星霜,心實不忍。著之後八年來華一次,止令二十人來京,所攜貨物,在館驛交易,不得私自在外買賣,爾等當體念朕懷保之仁,恪守藩臣禮制,恭承寵命。
這可不像是國與國之間客氣的問候信,而是大國對小國的命令指示,話語間無不充滿著高高在上的做派,也不知道乾隆哪裡來的優越感?他的優越感來自於無知。
馬嘎爾尼的外交努力淪為失敗,並不是他不努力,而是當時中國抱定天朝為上,番邦為下的主奴觀念不放,不承認除中國外還有一個國際社會存在,西方提煉總結的現代國際生活和附屬於它的慣例和公法在大清行不通,乾隆和他的子孫是不願意自動或和平接受新觀念而拋棄舊傳統的。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前,中外沒有建立起平等外交,鴉片戰爭之後,中國又嘗到了沒有平等外交的苦果。
盛宣懷一直跟著沈葆楨,張口閉口就是借錢,沈葆楨說:你不要老跟著我起膩,我剛接兩江的大印,事務繁多,不能只關心你的招商局。
盛宣懷說:請制台大人看在我家李中堂的薄面,通融則個。
沈葆楨說:通融則個是什麼意思?
盛宣懷說:就是通融一下的意思。
沈葆楨說:你是《水滸傳》看多了。正經的聖賢書你不讀,閒書倒是看了不少。
盛宣懷說:不看閒書,語言就不風趣,做生意不會說有趣的話,人家就不和你親近,買賣難成。
沈葆楨說:你蠻好玩的,借給你十萬可以放過我了嗎?
盛宣懷說:遠遠不夠啊,李中堂的薄面才值十萬嗎?
沈葆楨說:那你要多少,你家李中堂的薄面到底有多厚?
盛宣懷說:七十萬差不多。
沈葆楨一臉驚訝:哪個混帳跟你講的?
盛宣懷馬上否認,只說自己經過調查研究才有的結論,比如哪裡藏了十萬,哪裡存了二十萬,如數家珍一般。
沈葆楨眼都直了,說:這個家應該由你來當,我明兒就給李中堂說,請你來當兩江總督。
兩個人就掰扯,盛宣懷認準有李鴻章當後台,沈葆楨不會把他趕出去,就橫下一條心,死纏爛打,並許諾招商局會支付比市面上高出兩厘的利息,還說赫德、張樹聲都已經和他簽合同了。沈葆楨立刻醒悟,肯定是張樹聲把他的家底泄露了,雖然心知肚明,也不值當找張樹聲來吵架,嘆了一口氣答應了。沈葆楨也是地道的洋務派,對招商局有天然的好感。
盛宣懷大喜,立刻從皮包里拿出合同和印章,說:下面具體的事我自己去辦,再不敢讓你看到我這張討厭的臉。
沈葆楨說:你倒是迅速嘛,做事絕不拖泥帶水。大清的官都像你一樣,事情就好辦了。語氣中帶著一點讚許。
盛宣懷說:不迅速不行,就怕夜長夢多,請沈制台把關防大印請出來吧。
沈葆楨說:我不但把關防請出來,我還把尚方寶劍請出來。
盛宣懷說:幹嗎?切肉嗎?
沈葆楨說:切你的狗頭啊!
盛宣懷給招商局帶來一百萬兩的流動資金,上下轟動,徐潤稍改以前的輕視態度,對盛宣懷客氣起來,可兩人的疙瘩已經深深結下,只是表面哼哼哈哈。當初徐潤要跑官,要讓自己的船加盟招商局,拜託盛宣懷幫他,徐潤如願後,盛宣懷便以恩人自居,以為徐潤會繼續對他客氣,結果徐潤對他並不客氣,相反盛氣凌人,於是盛宣懷懷恨在心。
要沒有我盛宣懷穿針引線,為你說項,你能心想事成嗎?我代表李中堂找你談話時,你覺得我手中有權,就拼命巴結我,把我當乾爹,現在我沒有利用價值了,你就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拿我當孫子一樣一腳踢開,這是什麼作風,你還有沒有一點人味?
徐潤不這麼認為,你盛宣懷給我辦事,並不是白忙,我也給了你兩千兩,就像雙方按照合同履約,履約完畢,兩不相欠。再說,能否辦成這些事都李中堂一句話,你只是個傳話的,你想隔斷李中堂和我的聯繫也不現實啊,畢竟是他先來找得我。沒有你盛宣懷跑腿,也有王宣懷,李宣懷不是?當時你代表李中堂,你在上,我在下,你有權,我有求於你,自然巴結你,現在我在你之上,李中堂這棵大樹我也攀上了,我和他的熟悉程度也不比你差,他好像還更器重我,在我的人生征途上你就成了多餘的人了。總不見得你給我吃過一碗泡飯,我就得一輩子用魚翅海參來還你吧?
兩個人的立場不一樣,對同一個事有不同的解讀,產生了難以化解的矛盾。盛宣懷的想法就是要幹掉徐潤,既為報仇,也為奪權,徐潤的想法就是趕緊把盛宣懷踢出招商局,招商局姓徐,不姓盛。
徐潤和盛宣懷長年在商海里泡,像海參一樣越發越大,為利益站在一起,又為利益分道揚鑣,古人說得好,以利相交,利盡則散;以權相交,權失則棄。
招商局在建立的頭兩年,買進或加盟了6隻船,第三年增加到9隻,第四年增加到11隻,噸位有12000噸,在上海、寧波、鎮江、漢口、天津設立碼頭、倉棧,最大的一間在浦東爛泥渡和陸家嘴之間,可屯煤炭6萬石,漕米30萬石。
漕運是李鴻章為招商局攬來的壟斷業務,每年40萬石,能讓招商局保本,屬於一種變相的政府補貼,漕運專利成為招商局能與競爭對手進行市場抗衡的壓艙石,唐廷樞承認若沒有這樣的補貼,招商局會被打得稀里嘩啦。
外商航運企業千方百計地遊說政府,要求漕運業務放到市場上讓大家公平競爭,很多官員也對李鴻章頗有微詞,憑什麼招商局有那麼多特權,不思進取,老讓政府養著?你李鴻章辦洋務不就是為了在政治上革故鼎新,在經濟上開源節流嘛,節流你就沒有做好。漕運為什麼不能走向市場,哪家運價低就走哪家嘛。李鴻章心裡很明白,年輕的招商局就像剛孵出的小雞,自己就像老母雞,要不對其細心呵護,一旦被踩到,那就小雞踏扁頭沒得救了。
官員們還對招商局的腐敗現象進行了激烈批評。
一,人浮於事,職員人數比同級的洋行高出三倍,但頂用的人才匱乏,局裡現有總辦、會辦、幫辦,督辦,顧問五人,無一不是分肥者,無一不是狡獪(kuài)之徒,總局的重要崗位,各碼頭、場站、貨倉的主管都是唐廷樞、徐潤的人。唐徐呼朋喚友,李鴻章身邊的很多人也給唐徐遞條子,把親朋故舊往裡頭塞,唐徐案頭經常信函盈尺,應接不暇,居然有一個被某官包養的妓女也在裡頭當秘書。
二,損公肥私,把招商局視為閒散的衙門,天生的肥羊,一邊養老,一邊宰割。唐廷樞、徐潤每年給自己發年終獎兩萬五千兩,以下諸人也領取高薪,一些碼頭場站的主管,不僅不向總局上繳利潤,反而要總局年年補貼。如此還慾壑難填,吃裡扒外,千方百計撈外快。
唐廷樞在外面有自己的裕泰裝船行,裝船行和招商局合作,所有碼頭場站裝卸貨物,都由裝船行壟斷,名為合作,實際是吃大戶,盈利了,裕泰行得大利,虧損了就推給招商局,唐廷樞穩賺不賠。
徐潤更是過分,長期挪用公款去炒地皮,一幅地一幅地吃進,像貔貅(pí xíu)一樣只進不出,最多時在上海獨吃3000畝,比同時期的沙遜、哈同不知道富多少倍。
一二把手如此,上行下效,管理混亂,帳目含糊,貪污受賄浪費走私等舞弊現象層出不窮,撈得少的,或者撈不到的就出工不出力,從總局到分局、輪船、場站,到處暮氣沉沉,混吃等死,年輕的招商局還沒進入青春期,就老氣橫秋了。
招商局規定,所有輪船的船主(船長)、大夥(大副)、大鐵(輪機長)等重要技術崗位一律由洋人擔任,頭一批進來洋人的確有真才實學,還富有責任心,後來就不對了,局裡的亂象弊端也被洋人學去了,濫竽充數的,缺乏責任心的越來越多,有一隻「江長」輪觸礁失事,就是因為美國船長不負責任,以及洋船員在崗位上酗酒賭博嫖娼導致的。
上上下下,不士、不農、不工、不商,個個「四不像」。
各種負面消息引起輿論譁然,有些還是盛宣懷捅出去的,有的官員所推薦的人沒被招商局招收,引發不滿,也加入到彈劾行列中,告招商局的奏摺三天兩頭飛往軍機處,弄得李鴻章臉上無光。
李鴻章有先進意識,開拓精神,但他缺乏管理現代企業的經驗,以及體制上的先天性不足,讓出發點很好的計劃,往往遭受諸多曲折,結局並不太美好,這是時代的局限性所致,他無能為力。
直隸布政使錢鼎銘找李鴻章在一份文件上簽字,隨意說起招商局。
李鴻章沒接話,即興朗誦李白的一句詩: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蒿人。
錢鼎銘說:少荃,你是不是厭倦官場,欲學太白歸隱山林?
李鴻章說:一直有此想法,以前稍縱即逝,近日卻越發強烈起來。
錢鼎銘說:你的祖宗真是豪放之人。
李鴻章說:李白要是做官,就豪放不起來了。你知道為什麼他仰天大笑出門去?
錢鼎銘說:這是性格所致吧,詩仙嘛,不是凡人所能領教的。
李鴻章說:我還有一種新奇的解讀。想知道嗎,因為有人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腳。
錢鼎銘頓時笑彎了腰,話都說不出了。
李鴻章說:你以為那個門是什麼門?那是官署的大門,李白去求官,長官不肯給,或者給的不合李白的意,三言兩語兩人就吵起來,最後長官氣急敗壞地說,給我轟出去。左右一擁而上,三下兩下把李白架到大院裡,李白使勁掙扎,有人趁勢朝他屁股上蹬一腳,他一個骨碌滾出去。
錢鼎銘臉憋得通紅,已經笑岔了氣。
李鴻章說:他滾到門口,被門檻擋住,發現門外的行人都詫異地望著他,他很不好意思,便慢慢爬起來,拍一拍身上的塵土,跨出門檻,為了掩蓋窘迫和尷尬,裝作恍然大悟的神情,旁若無人地大笑,還高聲補上一句,吾輩豈是蓬蒿人?在驚異的眼光中忍著疼痛,揚長而去,跑到僻靜的地方去揉屁股,人都讚嘆他了不起,為作一首好詩還要故意摔個跟頭。
錢鼎銘走出廳堂,李鴻章望著他的背,他的背都笑地抖,李鴻章嘆了一口氣。
招商局在李鴻章腆著老臉呵護下,連滾帶爬走過四年,雖然問題層出不窮,批評聲不絕於耳,但整個行業正處於上升通道,整體仍然盈利,股票從一百二十兩到了一百三十兩,一俊遮百丑,招商局每天賓客盈門,開流水筵席,唐徐盛三人又坐到一起,矛盾在歌舞昇平中潛到水底。
煤炭是輪船的燃料,沒有燃料,輪船寸步難行。招商局每天一開門,就先要考慮燃料問題,早先招商局派夾板船去日本長崎買煤,每年花費十萬兩,膏脂都被東洋人吸吮(shǔn),而日本不產煤,他們的煤、棉、鐵、油是從歐洲和美國購來的,然後坐地起價,當二手販子賣給亞洲其它國家。
李鴻章的頭腦逐漸清晰起來,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夠完全自給自足、不依賴進出口貿易的。英國的殖民地最多,而英國的貿易夥伴還是以非殖民地國家為多,英美俄尚且如此,何況日本、義大利。
日本、義大利資源最匱乏,但它的人民並沒有因此缺衣少吃,他們建立了越來越多的工廠,進口大量的原料進行二次或終極生產加工,再轉銷其它地方。日本、義大利要從美國進口棉花,根本不需要通過戰爭方式,因為美國不但不會禁止原料出口,相反完全歡迎。
資本主義不一定非要通過堅船利炮才能獲得市場,能夠和平地做生意不是更好嗎?和氣生財永遠是王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說法以前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現在也就當調侃了,時代在進步,社會在發展,如果一味抱著老祖宗的教條不放,顯然會因不合時宜而被無情淘汰,再說,誰才是我的老祖宗?堯舜禹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老祖宗前面還有老祖宗,跨過這一個祖宗總有上一個祖宗等著你,祖祖宗宗沒有窮盡,且祖宗之間也是矛盾重重,哪一代的祖宗不存在思想衝突,觀念碰撞?哪一個祖宗我們要堅決維護,哪一個祖宗我們要始終遵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