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酒論英雄

2024-09-29 17:36:23 作者: 周文侹

  按照現代科學管理,科學經營的思想,招商局向外國購買燃料固然能解燃眉之急,但能夠自己生產煤炭豈不更好?自產自銷,供銷一體,成本下降,形成一個完整的產業鏈條,帶動礦區上下游產業,惠及產業線上所有的從業人員,將在市場上更有競爭力。

  李鴻章不會講現代社會的新名詞,但具有接近現代企業管理者的一些思想,他著手在直隸境內勘探煤礦,一年後得到消息,探明灤州開平地區蘊藏著豐富的煤炭資源,可供開採量極大,且淺層煤很多,俯拾即是,很值得投入。

  李鴻章大喜,天助我也。於是找唐廷樞商議,要搞一個「開平礦務局」,唐廷樞建議煤礦經營管理模式沿用招商局的「官督商辦」,也公開向社會招股,初步募集八十萬兩。李鴻章說,我看行,你先去試試。唐廷樞說我不行啊,招商局那裡很多事,我還急著回上海呢。

  

  李鴻章說:不必著急,你寫封信給徐潤、杏蓀,上海的事由他們去辦,招商局如今一切正常,出不了大差,你就專心在直隸給我辦這件事,能者多勞嘛。

  唐廷樞只好待在直隸,忙了兩個月,只募得二十萬兩,出師不利。

  李鴻章並不在意:說萬事開頭難,當初招商局誕生更難,不也堅持到今天了嘛,雖然問題積弊如山,但還要辦下去。

  唐廷樞一聽臉就紅了,李鴻章顯然是在打他臉。

  李鴻章裝做沒看見,說:既然錢少,就只先出煤,做成本最小,技術最低的,洋人的開採設備、機器都先不買,你在當地村落招3000個工人,人人扛起鏟子,先把淺層煤挖出來,往堆場一堆,堆成山一樣,再找些有錢人來看看,鎮鎮他們,他們嗅到了商機,自然會踴躍入股的。

  唐廷樞不禁讚嘆,換別人早打退堂鼓了,也只有中堂有這樣迂迴曲折的高招。

  李鴻章說,小本錢只能做小本經營的事,我是乞丐,不敢跟你龍王比寶。

  唐廷樞臉又一紅,以為李鴻章在暗諷他在招商局大撈特撈。

  李鴻章明白招股困難的原因,有錢人犯怵,怕由官府主導的企業不規範,不透明,讓股東只有投錢的責任,卻沒有管理的權力,分多分少,或者虧損本金,都是暗箱操作。但是資本趨利,如果真是有利可圖,且能打消投資人的顧慮,還是會有人參與的。

  李鴻章玩笑著說,官場習氣重,只能慢慢糾正,發現一個弊端解決一個弊端,不可能本大臣一句話,天下事就都解決了。我儘量讓開平礦務局的運作昭然若揭。

  李鴻章嚴肅地、正式地向唐廷樞提出,由唐廷樞擔任開平礦務局首任總辦,辭去輪船招商局總辦,總辦一職由會辦徐潤接任。

  唐廷樞傻了,也明白了,之前李鴻章讓他臉紅的幾句話,看似不經意,原來是真敲打,是為讓他挪窩做鋪墊的,看來李鴻章早就打定主意了。大人物說話短小精悍,博大精深,於無聲處有驚雷。

  唐廷樞實在為難,這幾年他在招商局經營,局裡的業務開拓了,股票升值了,他也沒讓自己吃虧,水漲船高,他積攢了很多罈罈罐罐,還有諾大一個小金庫,一下子調虎離山,豈不是便宜了徐潤,但他不敢當面回絕李鴻章,硬頂沒有好果子吃。於是一臉僵硬,說:廷樞真是欣欣然有喜色啊,感謝中堂栽培,敢不從命?但請給我一些時日辦移交。

  李鴻章欣然同意,只要肯挪窩,自然不必逼他過甚。李鴻章是個很活絡的人,他對人性揣摩之透,可謂如火純青,部下把差事辦好了,假公濟私貪一點,他都眼開眼閉,有時候甚至還暗示和縱容,人至察則無徒嘛。再說,他本人也不清廉,這一點他不如翁同龢。

  這次李鴻章對唐廷樞釜底抽薪,原因有三:

  一是坊間議論太多,都是明指招商局,暗打李鴻章,朝野側目,他要再裝聾作啞,就要讓人議論他肯定拿好處了,罵他大貪官保護小貪官。李鴻章不怕人家說他是貪官,貪了也不怕,誰也扳不倒他,他只是不想讓非議喧囂,像蒼蠅一樣整天在耳邊嗡嗡叫。

  二是盛宣懷的小報告,他不止一次地跟李鴻章反應招商局內情,洋洋灑灑十幾頁的信,非常起勁,事無巨細,無不羅列,添油加醋的內容也不少,唐徐兩人並不是無懈可擊,小辮子很多,抓不勝抓,商人習氣暴露無遺。弄得李鴻章的確想換馬了。

  當然盛宣懷這樣做,一方面是他的職責,他是李鴻章安插在局裡的耳目,有責任向李鴻章匯報局裡的動向;另一方面他也想更上一層樓,最好把徐潤趕跑,他就能按順序接班,當上會辦。

  他還有更美好的想法,萬一李中堂把唐徐都調走,那一二把手位置都空了,他的想像空間就更大了。要是李中堂肯把自己扶正,他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可以先幹著試一試,如果幹不好,還請中堂把他撤換,但他一定加倍努力,廢寢忘食,革除積弊,開拓進取,絕不辜負中堂的期望。這幾句話他醞釀多年,幾乎餿在肚子裡了,只等哪一天李鴻章突然找他談話。

  三是開平礦務局的誕生,的確需要像唐廷樞這樣的奇才管理,才能有光明的未來。

  李鴻章這樣做,既是平息輿論;又是為人盡其才;再就是釜底抽薪,不讓唐徐在招商局尾大不掉,可謂一箭三雕。

  新任命公布,唐廷樞不再擔任招商局總辦,另有任用,徐潤接一把手,躊躇滿志,盛宣懷原地踏步,大失所望。招商局這四年來有長足進步,業務增加,股票上揚,員工發財。昨日窮漢,今日富翁的比比皆是。

  盛宣懷也跟著水漲船高,唐徐吃肉,他也跟著喝了一口湯,這口湯在局外人眼裡簡直是金山銀山,但比起徐潤的寶藏仍是九牛一毛,他空心大佬的稱呼沒變。錢多少才算夠?唐廷樞、徐潤、盛宣懷的欲望能裝下滿三千大千世界的七寶,他們花不了,會傳給子孫和小老婆,不會捐助社會,支持公益,也不會感謝老天爺,好像機會都是憑自己本事得來的。

  如果只為生存,人一日不過三餐,四季常服不過八套,再折騰也有限,只專注物質享受過於低級,財富還意味著手中的權力和社會地位,那種被人仰視的享受,不是在洋行里當買辦,在鄉下當小地主能體會的,為了享受被仰視的滿足,唐徐盛的貪婪步伐不會停,雁過不拔毛就是出門丟錢。

  郭嵩燾被李鴻章推薦為首任駐英國大使,特意來保定向李鴻章辭行,他是李鴻章的同年進士,又一起考入進了翰林院,朝夕相處三年,翰林被稱為「儲相」,即明日宰相。同一屆翰林中,最大者五十五歲,郭嵩燾三十歲,李鴻章二十五歲,為最小者,也是最活潑搗蛋的,經常說大話,弄點惡作劇,拿人開涮。

  有一年郭嵩燾額頭上起了一個大瘤子,痛癢難忍,一抓就紅,一撓就破,流膿不止,試遍京城藥方都不見效,終日為此苦惱,又怕同事嫌棄,翰林院日常點卯他長期告假,整日不肯出門。大家都在議論,郭嵩燾那麼厚道的人,也頭上長瘡了?

  掌院學士命李鴻章去郭家探視。李鴻章欣然而往。一見郭嵩燾的模樣,就撫掌祝賀,說他天生異象,前途貴不可言,郭嵩燾惱羞成怒,說你是故意來戲耍洒家的嗎?

  李鴻章正色說,哪裡,哪裡,我是來送偏方來。

  郭嵩燾說:你拉倒吧,我試過很多方子了,外敷的,內服的都試過了,不見效,真是怪病。

  李鴻章說:無妨,你能認識我是你大造化。我給你指一條明路。

  郭嵩燾一臉急迫。

  李鴻章說:東四三條胡同東口南小街王宅有神醫,如扁鵲在世,你的大瘤子只需要一副祖傳膏方,即藥到病除,不留疤痕。事不宜遲,速速前去。

  郭嵩燾雇馬車匆匆趕去,按地址找到王宅,一邊扣門,一邊隔牆喊:王神醫在府上嗎?王神醫在府上嗎?有人出來應門,說,莫敲莫敲,來了來了。吱呀一聲,門開兩邊,閃出一人,和郭嵩燾四目相對,兩人傻眼。那個王神醫額頭上也生了個瘤子,和郭嵩燾的一樣大小,只是一個在左邊,一個在右邊,好像金角大王和銀角大王,郭嵩燾被那個者行孫給涮了,非常氣憤,有人總喜歡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

  郭嵩燾是忠厚長者,沒有怪罪李鴻章,他的瘤子也退了。後來李鴻章下鄉,走到第一線,郭嵩燾則留在北京,在軍機處當差,他是曾國藩在京城裡的內援,常在咸豐和軍機大臣跟前為湘軍說話,也常和曾國藩來往書信,傳遞消息。

  李鴻章熱烈歡迎金角大王,同時叫上丁日昌、薛福成作陪,吩咐丁香擺上最上等筵席,要有鰣魚,有西瓜鴨,翡翠粥。

  郭嵩燾首先祝賀李鴻章喜添幼子,問取名了嗎?

  李鴻章說:叫李經邁,是三太太莫春梅所生。郭嵩燾知道李鴻章還有兩個兒子,長子經方、大哥李翰章所生,過繼給李鴻章;老二經述,李鴻章嫡子,為他亡妻周氏所生。李鴻章的填房趙氏為他誕下一女。

  郭嵩燾問:少荃每天忙些什麼?

  李鴻章笑而不語。

  薛福成說:中堂正在做兩件事,一個是發電報,一個是用煤氣。

  郭嵩燾大為好奇,眼睛放光。

  薛福成說:中堂在保定總督府和天津機器局之間架了電線桿子,每天敲發報機傳送消息,保定和天津四五百里,一句「你好我好大家好」,轉眼消息就到了,真神了。

  郭嵩燾說:我在北京總署見識過,的確神。

  丁日昌說:府里廚房接了一個鐵管,不知道從哪裡輸來的氣,口上點火,氣不斷,火就不熄,燒水煮飯挺好。前兒廚子老張,在煤氣邊上點旱菸袋,轟的一聲,食材全飛了,水缸也破了,人從門裡炸出來,好在沒死,耳朵聾了。正重建大廚房呢,烹飪改在小廚房,郭大人,我們的晚飯要晚一些。

  郭嵩燾說:無妨,無妨,不吃都無所謂。李中堂還是那麼會玩,當初你可真把我戲弄慘了。

  李鴻章咯咯咯地笑起來,丁薛兩人面面相覷。

  四個人吃飯時,郭嵩燾說:少荃,我前幾日在北京陛見時,奏陳朝廷應該再派博學有識,知大體,顧大局,尤其精熟西洋語言的幹員去西洋充當大使。

  李鴻章說:太難了,太難了,幾乎找不到,我不敢濫保,迄今不超過十個。陳蘭彬算一個,勉強湊合;容閎算一個,美國待了二十年,學識和語言都沒問題,英文還比漢文好,就是不顧大局,不識大體。

  他一想到容閎娶了個美國女人,就很氣惱,但沒好意思家醜外揚,轉頭說別人:

  唐廷樞、徐潤、盛宣懷都是幹練的人才,實業辦得很火,招商局、開平煤礦都有條不紊,還算不錯吧。黃彭年,張力臣都是進士出身,文章不用說了,還會講洋文,但都年近五十,能力尚欠缺,只有曾紀澤,文治武功,尤其辦外交,很有天賦,此時賦閒在家,我一直矚目他,以後要大用。

  郭嵩燾說:朝廷那麼多人,在你眼裡都不堪嗎?

  李鴻章三杯酒下肚,說:你倒說說有哪些人?

  郭嵩燾說:軍機大臣李鴻藻,翰墨飄香,文采飛揚,如何?

  李鴻章說:蒼髯老賊,皓首匹夫。

  郭嵩燾說:雲貴總督劉長佑,饒有謀略,文武兼資。

  李鴻章說:閉門造車,病夫一個。

  郭嵩燾說:戶部尚書閻敬銘,運籌帷幄,理財妙手。

  李鴻章說:死板有餘,變通不足。

  郭嵩燾說:軍機大臣王文韶,人情練達,八面玲瓏。

  李鴻章說:巧滑如蛇,矯詐無實。

  郭嵩燾說:兩江總督沈葆楨,羽扇綸(guān)巾,周郎英姿。

  李鴻章說:才具不足,差強人意。

  郭嵩燾說:山西巡撫曾國荃,社稷功臣,再造元勛。

  李鴻章說: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郭嵩燾說:征西大帥左宗棠,胸懷四海,氣吞山河。

  李鴻章說:那個人啊,哼,志大才疏,紙上談兵。

  郭嵩燾說:兩廣總督劉坤一、山東巡撫丁寶楨、船政大臣吳贊成,堪稱一時豪傑。

  李鴻章說:守門之犬,冢中枯骨,皆不足道也。

  郭嵩燾說:天哪,你我這是青梅煮酒論英雄啊。

  李鴻章頓時意氣奮發,說:天下英雄,唯我少荃與你筠仙爾。

  丁日昌、薛福成都聽傻了。

  李鴻章恢復常態,說:你們出去不要給我亂說,出了這個門我不認的。

  大家諾諾。

  李鴻章問:我也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筠(yún)仙,你推薦過什麼人?

  郭嵩燾囁嚅(niè rú):都是你我翰林同年或晚輩,也做到二三品了,當然都不入你的法眼了,比如何如璋、黃貽輯、潘駿德之流。要麼你也推薦一個,給我出使英國當隨員。

  李鴻章一指薛福成,說:他可以,辦外交無師自通,你給他個機會歷練歷練。

  薛福成紅了臉,遮不住的興奮,郭嵩燾當場拍板,說:行,你回家歸置歸置,兩個月後倫敦見。

  第二天,駐英國副使劉錫鴻來拜見李鴻章,他將陪同郭嵩燾一起往上海出洋。李鴻章和劉錫鴻一照面,說兩句閒話,便端茶送客,找來郭嵩燾問:這個姓劉的,走的是誰家的門路?

  郭嵩燾說:劉錫鴻,廣東番(pān)禺人,舉人出身,當過幾位團練大臣的幕僚,因功授予道台銜,後入京城,求官不得,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落魄如杜甫在長安。我受人引薦,可憐他進退無據,遂引為知己,他的副使職位,是我向朝廷保舉的。

  李鴻章說:此人形狀猥瑣,談吐俗氣,在我面前極盡諂媚,言不由衷,不是個正人君子,要是碰到曾文正公,早被打發了,你仔細被他矇騙。

  郭嵩燾說:少荃,你也太自以為是了,只憑三言兩語,外表容貌,就一句話把人家否了。

  李鴻章說:林沖當初收留陸謙,舉薦他當了殿帥府的虞侯,結果怎麼樣呢?一旦陸虞侯攀上了高衙內,便屢屢加害林沖,置他於死地。北宋名相寇準,以為丁渭是個人才,不次拔擢,當到了副宰相——參知政事,結果呢?一旦交惡,丁渭就往死里整寇準,寇準被流放,死在邊遠之地。我跟你說,對小人一定要拒之於千里之外,這種人忘恩負義,你對他一百件好,只要一件不好,他就記恨你,你以前做的人情都沒了,養不熟的白眼狼,說翻臉就翻臉。我們不能養虎遺患,作繭自縛,現在木已成舟,囑咐你也稍晚了,但你記住我的話,以後一定防著他,真心話再也不要跟他說了,否則遲早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郭嵩燾說哦,但明顯不以為然,李鴻章心裡嘆氣:唉,郭筠仙,宦海多年,還是書生氣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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