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麟懲辦腐敗

2024-09-29 17:35:53 作者: 周文侹

  一個水師副將叫張中保,每天的早點是燕窩、銀耳羹、一碗雞湯,都是頭天晚上熬製的;他吸呂宋雪茄,聞西洋鼻煙,一兩鼻煙就值五十塊鷹洋;還抽大煙,一次六根煙槍,六個煙泡,抽完一個就續上另一個,一天抽三次,十八個泡,抽菸時,叫花匠把鳥籠都提來,有百靈、畫眉、紅藍點頦(ké),一個挨一個地叫,抽完煙他就去院子裡觀賞金魚、花草,都是名貴品種。

  另一個水師提督叫常威,嗜賭如命,把軍營當成賭場,烏煙瘴氣,推牌九、打麻將、翻攤、骰(tóu)寶,花樣繁多、不一而足,一局輸贏,都在百兩以上。有了不義之財,就娶小老婆,娶了五房還嫌不夠,還要收第六房,跑到窯子裡給花魁贖身,大操大辦,叫部下喝喜酒,趁機再搜刮一輪。

  凡是腐敗的,就沒有一個不貪生怕死的,這樣的軍人還能打仗嗎?少荃,這些傢伙你已經難以駕馭,日後必為國家的禍根,也勢必牽連到你,切不可被表象欺騙,更不要被所謂的情義欺騙,這都是你一廂情願而已,望你三思。

  李鴻章讀完信,情緒不太好。他用人學曹操,向來五湖四海,不拘出身,不重道德,不論學問,只要對我忠心,肯為我所用。他不像曾國藩,只肯重用讀書人,曾國藩的幕府清一色的翰林、進士、舉人、秀才。這些人有道德約束,很愛惜自己的羽毛,即便曾國藩謝世多年,他們仍然保持清白,做事為人不肯苟且和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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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鴻章反對彭玉麟對他的反對,不接受彭的規勸,日後果然吃了虧。清日甲午戰爭,中國海陸軍大敗,海軍皆為高素質的留洋人才,多以殉國保氣節,而陸軍都是跟隨李鴻章三十年的雜色人種,暮氣深重,慣於奢靡享樂,多以逃跑投降為能事。

  彭玉麟在信末說,他已經辭去一切官職,致仕還鄉。日前在杭州西湖定居,或於三潭印月泛舟,或在印月茆庵寫生,閒來養幾隻仙鶴,種幾株紅梅,梅妻鶴子,陶冶根器,看透世情,不復再做塵世俗人了。

  李鴻章搖頭:你彭玉麟言必稱情懷,行必是脫俗,唱高調是因為你已功成名就,淡泊名利是因為你不缺錢,有錢自然可以清高。一肩擔明月,兩袖藏清風,明月清風是你的,也是我的,歸根結底是大家的,大家都有的就不值錢,看明月收不到月票,摸清風收不到風票,普通人賺錢還是很累的。

  李鴻章想到曹雪芹,曹雪芹舉家食粥酒常賒(shē),他將生活的困頓歸咎於年少時的抄家,耿耿於懷於往日的輝煌,又不願意挑起重振家業的重擔,須知翻過去的一頁翻不回來了。考功名他不成,做塾師他不干,到內務府當個小吏——筆帖式,又做不長。

  虧得還有一本神奇的長卷等著他增刪潤色,這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託,也是一種對現實的逃避,否則每天面對缺鹽少醋,屋漏床歪的生活,豈不把他憋屈死?人在現實中沒尊嚴,只好到虛無中做英雄。

  男人要對自己,對家庭負責,在承擔社會責任前,先承擔家庭責任,老曹這方面不算稱職。但瑕不掩瑜,沒有他的一把辛酸淚,何來彪炳青史的煌煌巨著?

  局於斗室,卻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這是杜甫和曹雪芹的情懷,但對凡人來說過於奢侈,。杜甫、曹雪芹是大家,能逃去豐富的精神世界,一般人又哪裡去找精神家園?

  難怪孟子說,小民,無恆產則無恆心,若無恆產,放辟(pì)邪侈(chǐ),無不為已。

  管仲也說:衣食足而知榮辱,倉廩實而知禮儀。

  對彼等小民草民來說,吃飽飯是頭等大事,然後才是教育。面對衣食無著,吃穿犯愁的人,還要談什麼道德理想,遵紀守法,情懷境界,那和露富高調的人一樣,都令人討厭。

  彭玉麟的一封信攪擾的李鴻章思緒萬千,他整頓了一下情緒,給彭玉麟回信,迴避其他話題,只對他的退休生活發感慨,信中說:葉落空山寂,江中一釣翁,你彭大司馬置身於湖光山色,梅花殘雪,仰視孤雁野鶴,翱翔於天際雲端;暢享絲竹管弦,醉心於泉香酒冽,英雄抽身,當一個神仙中人,真令人羨煞。

  李鴻章還引用了一個典故:

  《世說新語. 任誕(dàn)》篇中有一段故事:東晉王羲之的兒子王徽之住山陰,一日在雪夜中醒來,斟酒自飲,打開窗戶,四下靜寂,天地無聲,唯有月色皎潔,王徽之大發興致要去剡(shàn)縣訪老友戴安道,剡縣在剡溪另一端,駕船要行一晝夜。人在船頭,明月相伴,流水相繞,意境清曠,猶如行走的水墨畫卷,不知是人在觀畫,還是人在畫中。天亮到達,不去叫門,卻叫返回,人都奇怪,這為何意?王徽之說,我乘興而來,盡興而歸,何必再見老戴?

  李鴻章接著寫道:我終日陷於塵網,勞勞碌碌,於事無補,而你老兄俯視我等濁物,陷在泥潭如醉如夢,不知幾時能醒,是否被你笑煞?

  李鴻章收到的第二封信來自美國留學事務局正監督陳蘭彬,副監督容閎。他們的聯名信厚厚一沓,匯報內容極為詳實,各種生活細節也不錯過,這是李鴻章再三關照的,事無巨細都要告訴他,不要顧慮因為過於瑣碎的事會干擾他的正經事,絕不會,越囉嗦越好,沒有比這更重要的正經事了。

  李鴻章興致盎然,讀了一個下午,一直到掌燈,丁香來催他,說晚飯有新鮮的鹹菜大黃魚。李鴻章還沉浸在地球另一邊的新世界中,他遐想聯翩,聽到女主人聒(guō)噪,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又轉頭回到他的世界裡。

  容閎寫到:從上海到舊金山,乘坐花旗國輪船,在太平洋上航行25天,之所以叫輪船,是因為船的兩側各有一個碩大無朋的輪子推動船前進,我第一次去美國坐的是帆船,帆船要通過非洲好望角繞一個很大的圈子,行程98天,和今天如何比?科學技術日新月異,再過二十年,這世界不知道要變成什麼樣子?

  登船之初,孩子們都很不安,憋在客艙里不敢出來,他們胃口都很差,只吃自己家鄉的鹹菜泡飯,船入大海遇風浪顛簸,人都死挺在鋪上,翻來倒去像烙餅,折騰地狂吐,苦膽都快吐出來了,我們這些成人都暈眩如醉漢,何況孩子。我和陳監督極為擔心。

  李鴻章讀到此處,有點懊惱,我大意了,你們也疏忽,為什麼不事先多準備些暈船的藥呢?以後的留美幼童一定要備足藥劑。

  容閎寫到:過了三天,我發現我的擔憂是多餘的。日出時,打開艙門,孩子們好像換了個人,一個個生龍活虎,嬉戲自如,又蹦又跑,又叫又唱,甲板、船艙、餐室,到處都有他們的聲音和足跡,他們一點不認生,很快和船員乘客打成一片,什麼動靜都要問一問,什麼東西都要摸一摸,好奇心真大。駕駛室,輪機室、廚房這些禁地也常有三三兩兩的小鬼探頭探腦,總被船長、輪機長、大副、大師傅們笑盈盈地趕出來。幼童梁敦彥偷拿了船長的大檐帽,扣在自己頭上,頭小帽子大,把眼睛都遮住了,他站在駕駛室外的甲板上,兩手亂舞,仿佛在指揮行船,逗得所有人都前仰後合。

  學生們很快愛上了西餐,看到他們雙手舉刀叉,脖繞餐巾,切割羊排的做派,還真像那麼回事,沒有入鄉卻已隨俗,孩子們的適應能力很強,超乎意料得強。

  李鴻章讀到這裡,臉上一片歡欣。

  容閎繼續寫到:我們一行人連領隊、老師帶孩子43人,在舊金山登陸,歇息三天後,即坐橫貫全美的火車去東部新英格蘭州,火車要開7天。這是孩子們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令人心顫的景象,飛奔的鐵馬在兩根細細的鐵軌上飛馳,吼聲響徹雲霄,崇山峻岭、飛流急湍(tuān)、涵洞橋樑,還有廣袤的森林、平原在我們兩邊迅速退去,蔚為壯觀。

  成群的土著,臉上塗抹著色彩,從肩及腰披著白色的大氅,頭上的冠插著很多像大清官員的花翎。他們縱馬彎弓跟隨著鐵馬,喔喔喔地嚎叫,仰弓射天,飛鳥落地,像在向旅客示威。

  平原一望無際,野牛成群結隊,棕熊也時隱時現,有牛群臥在鐵軌上,即使火車的呼嘯也不能嚇跑這些懶怠的畜生。土著趕來,野牛才起身逃去,土著躍馬追逐,箭響處紛紛倒地。學生們都看呆了,學著土著在車廂里跳上跳下,彎弓射牛。

  我們遇到了一生中最可怕的事情,火車被一群窮凶極惡的響馬攔下了。前方的車廂騷亂起來,很多人在哭泣、叫喊,還有零星的槍聲,很多行李箱被扔出窗戶,箱鎖被砸開,裡面的物件撒的到處都是,劫匪們興致勃勃地尋找細軟和現金。

  李鴻章頓時一凜,心狂跳起來,千萬不要出亂子。朝廷有多少雙眼睛盯著自己,虎視眈眈,唯恐天下不亂,沒事還小題大做,雞蛋裡挑骨頭,何況出現這樣的意外,萬一真死傷一兩個幼童,輿論必是沸反盈天,明槍暗箭不知道要發過來多少。

  他眼前立刻浮現出倭仁,這老傢伙肯定幸災樂禍,哼哼,果然不出老夫的洞見,老夫早警告過,這些個異鄉鬼國,茹毛飲血,盜賊橫行,殺人成性,中國有什麼不好,天地君親師,仁義禮智信,有那麼多好的可以學,卻非要把良家子弟往虎口裡送,去學什麼,學些個亂七八糟,學些個離經叛道,學些個目無君父,再學些個客死他鄉?曾國藩、李鴻章就是不聽我的才有這樣的結果,莫謂老夫言之不預,活該!

  容閎寫到:搶劫列車的是臭名昭著的傑西. 傑姆斯(Jesse. James)匪幫,大家都很害怕,臉色蒼白,我們讓孩子躲到座位下面,陳監督說他要祈禱觀音菩薩保佑大家,大家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些現金交給我,由我和他們交涉,也許可以打發掉他們,先把命保住。我有兩個護衛,一個叫阿寬,一個叫阿勝,是佛山黃拳師介紹來的,他們自告奮勇,願與劫匪拼死一搏,我把他們攔住,切勿魯莽,連累大家。

  陳監督的禱告和中堂對我們的殷殷關懷終於感動了菩薩和上帝,傑姆斯匪幫居然沒有洗劫我們的車廂,甚至都沒有上來。他們一聽到了遠方的哨響,就背上財物,跳車騎馬,絕塵而去。

  李鴻章長吁一聲,心從嗓子眼回到胸膛。

  容閎寫到:劫匪走後,機車司機跑到三十英里外的鎮電報所,給當地駐軍發報求救,第二天晌午,一百多名騎兵趕來了,雖然我們躲在車廂里擔驚受怕,忍飢挨餓一宿(xǐu),但人人感到電報真是個好東西。

  關雲長的赤兔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神行太保戴宗的甲馬,一日三百里,這都是神話。如今有了電報,即使赤兔馬和甲馬真有,又算得了什麼?滴滴答答一敲鍵,千里之外就知道了,這要用在兵事和民政上,中國就有了順風耳,其發展將是日新月異。

  李鴻章心潮澎湃,凝視窗外,久久不能平靜。香港和上海去年通了海底電報線,朝廷愣是不允許電纜在上海登陸,只許接在吳淞口外的躉(dǔn)船上,收到信息還要划船上岸送信,順風耳成了半聾子,自捆手腳,怎麼會有如此愚蠢的一幫人,我一定要力促電報早日遍布中國。

  陳蘭彬寫到:我們的經歷堪稱傳奇,到達新英格蘭州的哈特福德後,稍事休息,即全體去晉見大伯里璽天德(The President)格蘭特將軍,日本人管格蘭特叫米國大統領,他是南北戰爭時期的國家英雄,他熱情接待了我們,並和所有人握手,他說中國的孩子,不論男女,都那麼英俊、伶俐,請我們喝又苦又澀的茶。

  李鴻章納悶,三十名幼童里哪有女孩啊?他立刻明白了,原來人人頭上都盤了一條辮子,格蘭特沒搞清楚。

  陳蘭彬寫到:我們向格蘭特將軍轉達了中堂的問候,並呈上中國的絲綢、瓷器、茶葉、象牙雕刻等禮物,他極為高興,對中國大皇帝和中堂表示感謝。

  我們陳述了幼童的生活和學習計劃, 要在哈特福德的春田鎮(Springfield Town)建立中國留學生事務部,把學生送入當地富裕家庭寄養,再安排進各大學學習軍事、電報、輪船、鐵路、礦業、地質等學科。

  格蘭特很認真地傾聽,逐一問了幼童年齡,幼童平均年齡12歲,最大的是13歲,有詹天佑、蔡紹基、黃開甲、吳仰曾四人,最小的9歲,叫容揆(kuí),是容閎的廣東遠親。

  大伯里璽天德表示,幼童年齡尚不能進大學,先進當地中小學過語言關,嗣後再安排進大學,9歲那個,先去春田花花幼兒園。

  我們了解到,美國大中小學每年有三個月的假期,我們要求學生在這三個月里必須回到留學生事務部,由中國教員教授四書五經、唐詩宋詞、讀《聖諭廣訓》、《東萊博議》,練習章句小楷,字寫得好是書法家的事,但會寫中文是中國人的本分,中國禮儀文化絕不可偏廢。

  李鴻章點點頭,國家不惜花費巨帑(tǎng)送諸生留學,終是為振興中國,決不是供洋人驅使,本末不可倒置,此為原則,不容通融和含糊。

  李鴻章把以上故事翻來覆去地讀,循環往復地讀,或樂不可支,或迷惑不知,或情緒神馳,或靜默無思,像他看暢銷書《格列佛遊記》那樣難以自拔,此時距離南北戰爭結束七年,美國進入喧囂的大工業、大生產時期,全國都是工地,人民的精神面貌普遍振奮,一個生機勃勃的新世界即將呱(gū)呱墜地。

  過了幾天,李鴻章得到一個天大的噩耗,曾國藩死了,享年62歲。風雲易色,草木含悲。去世當天,他還在南京兩江總督署後院散步,突然說腳疼,腳疼,接著就倒下了,家人嚇壞了,七手八腳抱回裡屋,急著叫府內郎中,郎中剛到,他就安靜地逝世了,前後不超過十分鐘,一點沒拖累人。

  天津教案是其遭受人生最後的重大挫折,年過耳順,身心俱疲,萬念俱滅,無論什麼家族喜慶事,大媳婦生兒,二兒子中舉,小女兒出嫁,他都表現得很高興,但很快陷入長久的沉默,鬱鬱寡歡、老境頹唐。

  62歲放在如今還算壯年,但在19世紀後半葉,科學技術,醫療水平,生活條件還都很落後,人類的平均壽命都不長,交通閉塞,訊息不暢,為打聽一個消息,做一件事情,都靠兩隻腳跋山涉水地去完成,大多數人的活動半徑都不過眼前的幾個村莊,最多到縣裡,去趟省城就能津津樂道一輩子。條件和環境的限制,註定人的一生做不了幾件有意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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