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童留學美國

2024-09-29 17:35:50 作者: 周文侹

  諸位想一想,外國人合縱連橫、交易通商,我們卻拘泥成規、自設藩籬,如此則必然孤立無助。以我人民之眾,物產之豐,又不乏聰明耐勞,該有多少勾踐,多少地藏,多少孔明?國家多在儲才、育才、積餉、選將、練兵、造船、制器、外交、通商上下功夫,一心講究,定下章法,法既定,依章而行,用個一二十年,嘿嘿嘿,屆時,即可對日本造成壓頂之勢,列強也不敢小覷(qù)我中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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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候,村里小孩子打群架,我們哥幾個人少,要是群毆肯定輸,我就單挑對方營里個最大個的,第一個衝上去抱著他一個勁地亂打亂打亂打,一直打到他哭著叫爹媽,所有人都看呆看傻。這時候我也散了架,如果此時他們一擁而上,我肯定完蛋,可我的氣勢鎮得他們不敢動了。後來人家爹娘找我爹理論,我爹當人家面罵了我,還賠錢道歉,背地裡卻誇我比我的兄弟們強,說我有智謀,有膽量。

  我把這個做法也運到交戰上,等我國確實強大,我有了把握後,就拉出一個對我最無禮的國家,比如那個穿和服的。揭其罪狀,布告中外,然後全力撻伐,打得他滿地找牙,一旦他戰敗,必生內亂,民生困厄,其君主大臣有顛覆之危,必然求我和談。那時我就可以為我所為,任我心意了。

  全場鴉雀無聲,李鴻章見識旁人不能及,大家都在咀嚼他的講話內容,消化他的講話精神。

  李鴻章幻想著有朝一日大敗敵國,敵國陷於風雨飄搖,被迫和李鴻章簽訂不平等條約,想到這裡,他得意地笑了。

  這一幕在二十年後果真發生了,只不過角色對換,簽不平等條約的是他自己,而為所欲為,任我心意的是伊藤博文。

  他又低頭翻了兩頁,自然看不懂,抬頭說:容大人,你這圖紙真是天降甘霖,老沈,老鄭,老李,你們幾個拿去,要好好琢磨,切不可等閒視之,束之高閣。

  沈保靖雙手捧過本子,像接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

  李鴻章說:你們這些英才都是我一心拔擢(zhuó)的,不許給我丟臉,讓人撓我的頭皮。製造產品,大到槍械,小到螺鉚,都要立一個限期,一個軍令狀,到期不成,或者粗製濫造,不合使用,你們這些委員都要罰去薪水,手藝最末等的匠人,嚴責他們濫竽充數,偷懶耍奸,專會騙人,從此開除出廠,從上到下,看誰還不要臉皮地拿著高薪混飯吃?

  革命都革到自己頭上來了,大家只好唯唯點頭,不敢含糊。

  接著容閎給大家介紹克虜伯大炮,講了很多專業術語,涉及到解析幾何,力學,光學,多次說到彈道。

  李鴻章問什麼叫彈道?

  容閎說:彈道就是拋物線。

  李鴻章問什麼叫拋物線?

  容閎說:在平面內,到定點與定直線的距離相等的點的軌跡叫做拋物線。定點叫拋物線的焦點,定直線叫拋物線的準線。

  李鴻章問:你能說人類的語言嗎?

  容閎說,我再說一遍。說完,李鴻章搖頭,容閎又說一遍,他還搖頭。其他人有理工科基礎,紛紛進行補充,李鴻章還是一知半解。

  說了很長時間,李鴻章不耐煩了,容閎也急了,急中生智,說:大人,您撒不撒尿,撒尿就是拋物線。

  大家樂不可支,桌子都搖晃了,李鴻章恍然大悟,笑得很燦爛,說:這下徹底明白了,能把複雜的理論闡述得簡單才是好老師,寓教於樂嘛。難怪孔聖人說,道在屎尿中。原來這個道是指彈道,聖人也懂拋物線,也會造大炮。

  大家盡歡而散。容閎也不是個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花崗岩腦殼。

  千呼萬喚,1872年7月,第一批三十名官費留美幼童終於成行。大家一色的長袍馬褂,小滴子帽子,一樣的行李箱子,個個周正、機靈,前後三排在上海十六鋪碼頭上照了一張合影,其中一個小個子,噘著嘴,做了一個怪臉,他叫詹天佑。

  周馥去碼頭相送,他已經由松江知縣升為上海道台,代表曾忠堂、李中堂向各位小留學生訓話。

  他說:爾等膺(yīng)受社稷重任,負笈(jí 書箱)西行,務必埋頭讀書,拿出頭懸樑,錐刺股的狠勁,除了學習西洋技藝,更要以中華文化為立身根本,四書五經、聖人聖言要時時研讀,中學為本,西學為輔,多看線裝書,多練毛筆字,多講中國話,不能只懂蝌蚪文,連祖宗的姓氏都不會寫。今日你們能留洋,全仰賴國家的厚恩,兩位中堂的慧眼,對國家和中堂最好的報答,就是學得一身降龍伏虎的好能耐。各位小才俊是第一批,之後三年裡,還要陸續派出三批,諸位當作學弟們的表率。爾等歸國之時,正是報效國家之際,如果屆時本官還在任上,必定第一個稟告中堂,把各位兄弟搶過來委以重任,國家百廢待興,處處要用人才,爾等前途不堪設想。

  話音一落,全場譁然。周馥過於激動,把「不可限量」說成「不堪設想」,之前說得好好的,很振奮人心,卻畫了一個滑稽的句號。

  周馥只好說,走了,走了,船開不等人。於是大家魚貫上船,排在船舷邊向下招手,雖然他們和周馥才認識十分鐘,卻像和親人道別一樣,依依不捨。

  夕陽西下,汽笛聲響,一股黑煙噴出,輪船解纜離港,在黃浦江中前行,中國駛入一個新時代。

  當年九月,同治皇帝大婚,皇后阿魯特氏,十七歲,前軍機大臣賽尚阿孫女,翰林院侍講崇綺長女。

  十月,日本東京至橫濱鐵路建成通車。

  十一月,京都與大阪之間電報線鋪設完成。

  十一月,上海與香港之間海底電報線鋪設完成。

  中日兩國從同一起跑線上出發了。

  日本使臣柳原前光赴北京總署遞交國書,希望兩國締結通商合約,總署出面十幾個大臣,以示重視,有軍機大臣、軍機大臣上行走、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軍機章京、各部堂官。

  柳大使搞笑地問:恕我冒昧,人兩歲就能踉踉蹌蹌地走,成年了也要學習行走嗎?

  軍機大臣王文韶搞笑地回答:活到老學到老,貴使以為自己會走,其實未必。春秋時有個人去趙國邯鄲學步,越學越難,直到灰心,連走路都不會了,只好爬回家。我也是剛剛學會行走的,你看我還是踉踉蹌蹌地。

  以前有個叫「洗馬」的官,是東宮太子的屬官。太子出宮,洗馬官騎馬走在隊列最前面,所以也叫「先馬」。唐朝的魏徵就當過洗馬,他受太子李建成的委派去地方公幹,晚上住宿驛站,驛長問他,魏洗馬每天要洗幾匹馬呀?魏徵知道碰到一個外行,便跟他逗樂解悶,說那看本官的心情咯,情緒好呢,多洗幾匹,情緒不好呢,少洗幾匹,今天情緒不好,一匹也不洗。

  柳原說:哈哈哈,王軍機真有學問,真詼諧。

  接著談簽約事。

  王文韶說:兩國通商有年,今後仍照前例辦理,似不必再立條約了吧,古人所謂大信不約。

  柳原不得要領,問:什麼叫大信不約,難道不用白字黑字,憑兩句話就可以做事了?

  王文韶說:中華上邦,素來昭示信用於天下,廣布恩義於四方,說話算數,不用寫下來,契約的形式不重要。你聽說過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嗎?一定聽說過,是吧!我加一句,大信不約。唾沫星子砸在牆上,像一個個鐵釘,都是坑。貴使沿著千年前日本遣唐使來大唐的足跡,願與中華結好,本大臣深感欣慰。希望你多去外地走一走,看一看,順道去直隸拜會一下李中堂,他還兼著北洋大臣的差事,洋務上的事,總署多聽從他的意思,我這裡只是畫諾而已。

  王文韶把皮球踢給李鴻章,他不願給自己挖雷。一旦締結條約,他就要簽字畫押,為合約付責任,即便將來中日生意做得野(yá)花花,跟他本人一毛錢關係也沒有,誰也不會給他發獎金。但萬一兩國起了意想不到,難以處理的風波,他就要擔責任了。王大軍機的境界跟升斗小民一樣低,只打自己的小算盤,中樞重臣掌握著國家命運,卻沒有一丁點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情懷,可惜了這把交椅給這樣的人坐,要是當官的都像他一樣世故,這國事就不堪問了。

  柳原前光還想堅持,王文韶吩咐開筵,筵席很豐盛,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燒花鴨、燒雛雞......,東拉西扯,酒足飯飽後,大家一抹嘴,說聲告辭了,四散而去,柳原被送出來,啥事沒辦成,倒吃了一頓滿漢全席。

  柳原第二天即赴保定會晤李鴻章,把在北京的遭遇一說。李鴻章立刻洞悉,這個王文韶,一顆蒸不熟、煮不爛、捶不扁的銅豌豆,平日裡高談興洋務,求富強,都是狗掀帘子——拿嘴對付,凡事不辦,典型的空談。

  李鴻章暗自嘆氣,說:那我來簽吧,你拿我簽字的文本再回北京備案,也是一樣的。

  柳原興高采烈,兩人海闊天空,李鴻章本來想談談京都和奈良的風化場所,但柳園一番話,卻讓他住口了。

  柳原說:李中堂,我到北京總署,看到大臣雲集,幾十人之多,籌劃一事,各有意見,洽商幾天,仍無定見。我在總署吃大席,宴席中,人都來問我日本趣聞,問到風月場所,饒有興趣,眼睛放光,一談正經事沒一個搭腔的。也不知道貴國辦事要那麼多人幹什麼,就好像六個人搬一把凳子,六個人都說,我來吧,我來吧,卻沒有一個動手的,凳子還在原地站著。我們那裡正相反,一個人要管六把凳子,說搬就搬,既有效率,也有效果,還省了不少開支呢。

  李鴻章半晌無言,暗暗驚訝:這個蕞(zuì)爾島國的使者,饒有智謀,富有見識,看中國問題一針見血,誰敢說小國無人?

  他不禁憂慮:洋務越複雜,新設衙門就越多,舊衙門又不撤,疊床架屋,機關重重,誰都可以置喙(huì),誰都可以掣肘,誰都可以不管。冗(rǒng)員閒官日多,拿著俸祿,歲月靜好,混吃等死,掙再多的錢也不夠養活他們,白白叫這幫蛀蟲享受饕餮(tāo tiè)盛宴。唉,曹營的事難辦!

  胡林翼生前曾對李鴻章說:辦事須從難處下手,做官須從苦處立腳。這與官場的鐵律南轅北轍,千里做官只為財,若是遵照胡林翼的格言,不怕丟職罷官,殺頭充軍,老婆離婚,以苦為樂,迎難而上,那誰還願意做官?也只有曾國藩、李鴻章吃飽了撐的。

  李鴻章對柳原說:中國積弱多年,人多而人心不齊,散沙一般,蒙皇太后、皇上錯愛,託付我復興重任,我每日誠惶誠恐,如履薄冰,閣下知道,我是駑馬末才,無知的書生,風雲際會才僥倖有了今天的地位。

  中國和貴國一樣,遭遇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遍覽史冊也找不到先例可以效仿,我應付今天的國政大事總感覺力不從心,進退失據,縱有一番雄心,但能力不逮也是枉然,真叫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我唯有以勤補拙,勉力為之,儘量收拾人心,廣攬人才,使其各盡所能,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我久歷憂患,勞碌之命,絕非福相,總盼著有後進大才早日出道,本人就趕緊讓賢,退歸林下,優遊歲月,含飴弄孫,豈不輕鬆?

  李鴻章一半是對柳園說,一半是對自己說,有真心的,也有假意的,柳原感嘆不已。

  李鴻章心情沉重,當天早些時候,他接到老友趙烈文的信,趙的兒子趙少良去年中舉,今年去北京參加會試,染病死在京城,年僅十八歲。想想看,一個中等省份——河南,每三年一屆省城鄉試,有資格應試的生員不下兩萬,而錄取名額不過九十,可見中舉有多難。

  范進中舉時,年近六十,還算大幸運,絕大多數讀書人,不要說舉人,連生員(秀才)都混不上,熬到八十,仍然是個童生。趙家公子十八歲中舉,怎能不說是少年得志,全家的驕傲?去年趙家操辦喜宴三天,曾國藩、李鴻章都送了賀禮。可惜,人各有命,實難預料,喜事變喪事,白髮人送黑髮人。

  李鴻章很理解趙烈文痛不欲生的情緒,去年,他死了一個妹妹,一個弟弟,當時李鴻章淚如雨下,痛徹心扉,弟妹還是旁系,趙烈文死的可是親生兒子。李鴻章給趙烈文回信:我當年在湘軍和你共事,常自勉人可以無家,無子,無官,獨不可以無志,有志才能自立,老兄素來意志堅強,絕不會由此頹廢,貴賤禍福都是天命,我敢向你進一言,大學者袁枚曾說,不得子,得子遲,都無妨,聖賢豪傑不靠兒子來養活,袁枚是豁達疏闊之人,他的道理很對,我堅信你也是袁枚一樣的人。

  趙烈文收到李鴻章的信,沉默良久,此後他皈依佛教,一生篤信佛理,每日拜佛誦經不懈。曾國藩去世後,他辭官回江蘇常州老家,建了一個占地廣大的別墅,娶了一妻四妾,有兩個妾還是雙胞胎,取名大魚、小魚,晚年幸福。他把和曾國藩預測中國五十年後的形勢都記在日記里,過了很多年日記問世,讀者發現他的預測全都變成了現實,趙烈文死後名聲大噪。

  送走日本人,李鴻章拾起幾份公文閱看,都是一般事,隨意批了幾句,正想擱筆,李二又拿進兩封信。第一封是彭玉麟的,彭玉麟,字雪琴,湘軍元老,水師提督,從哨官一直做到兵部尚書,人稱彭大司馬。他為人剛正廉潔,不徇私情,曾國藩的面子也不給,年初奉旨為欽差大臣,巡閱長江水師,沿江一路下來,一連彈劾百餘名將官,還殺了兩名民憤很大的將軍,彭玉麟刀口向內,朝野震動。

  李鴻章不以為然,寫信給彭玉麟,說被你扳倒的都是我們湘淮軍的老人,對親朋故友不要那麼苛刻,大家混口飯吃不容易,給個機會嘛。

  李鴻章頗有護犢子,疼兒女的心。

  彭玉麟不尿曾國藩,也不尿李鴻章,寫信反駁,說:少荃,你對人失之於寬,婦人之仁,只講義氣,我不敢苟同。這些貪將贓官儼然以功臣自居,貪贓枉法、為所欲為,為害一方,猶如盜匪,比起長毛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完全喪失了做人的起碼標準,正因為他們不是普通群眾,就必須對他們執行較之於普通群眾更加嚴格的紀律。

  在戰爭年代,他們堪稱英雄,他們沒有犧牲在鬥爭的第一線,卻倒在腐敗墮落的溫柔鄉里,下場的確令人痛心,但純屬咎由自取,罪無可逭(huàn)。今天若不壯士斷腕,刮骨療毒,明日必將尾大不掉,別看這些人表面上對你恭順,人早變質了。

  那兩個被處決的將軍,都把貪墨公款,剋扣軍餉視為正項收入。每名軍士月餉五兩,他們只發撥二兩,三兩私吞,仍嫌不足,還要吃空餉,兵營里明明只有兩千人,他們愣敢虛報四千,花名冊上的名字都是從墓碑上抄來的,連女人的名字也寫進冊子,喪心病狂到何種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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