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製造總局
2024-09-29 17:35:46
作者: 周文侹
李鴻章說,這兩年又打仗又鬧災,正事都耽擱了,時不我待啊。
他說的正事就是洋務,本年最重大的洋務就是派出第一批留美兒童,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什麼事情都能拖,唯獨造就人才不能拖。聽說日本已經在往歐洲派留學生了,李鴻章隱隱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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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小留學生的提案兩年前就有了,留學經費也已經落實,全由上海江海關撥付,每年五萬四千兩,二十年計一百萬兩。
美國駐華公使婁斐迪反應積極,說美方全力支持。婁公使和國務院匯報,國務卿費什親自和東海岸幾所久負盛名的學校商洽,哈佛、耶魯、哥倫比亞、賓夕法尼亞、麻省理工、普林斯頓、康奈爾、達特茅斯、匹茲堡等大學和學院均表示熱烈歡迎,專業任選,豐儉隨意。
於是曾國藩、李鴻章聯名奏請朝廷,朝廷自無不可,曾李的分量誰撼動得了,但當面反對得少,背後批評得多,倭仁說曾李二人和洋人打交道是要吃苦頭的,是要栽跟頭的。
他找恭親王和軍機大臣文祥掰扯,拿夷夏之防的大帽子壓他們,說了半個時辰。恭王、文祥一個飲茶,一個打盹,倭仁一看如此,聲調更加高揚,敵人越反對,他就越起勁。
倭仁說:留洋歸來的,多為離經叛道,黃皮白心,居心叵測之輩,沒一個好東西,國家對他們要有個限定章程,老朽想了十六個字,就地安置,控制使用,不宜提拔,逐步淘汰。如何?
恭王跳起來就吵架,說:那還派什麼留洋生,國家花費如此多的苦心和錢財,就是為了你那十六字的章程?豈不是脫褲子放屁?
倭仁撇撇嘴,說:本來就是多此一舉。
文祥平靜地說:先進的為什麼不學,好用的為什麼不拿來用?師夷長技以制夷嘛。
倭仁說:我們中華地大物博,人才輩出,我們只要跟著祖宗的規矩走,自然有外人不可比的優勢,你要以蠻夷為師?蠻夷有什麼好學的,奇技淫巧而已,不值一提,何苦向其低頭?
文祥說:你我都睜開眼睛看看吧,這幾十年來,跟著祖宗規矩走,每次與洋人衝突,都以中國吃虧告終,何嘗有過勝績?看來祖宗成法也不可靠,你老熟讀《易經》,自然知道,《易經》即是集開天闢地以來變化之大成,易即是變,世間哪有一成不變的道理?
你老二十歲時,充滿血氣,皮膚緊湊;如今你五十,發白面皺,齒搖血虧;再過二十年,你形容枯悴,精神昏聵,屆時你再回想今天的五十,宛然強壯,必然感慨良多,人的變化哪止是年變,簡直是月變,日變,時時變,念念之間變。這才是永遠的規律和規矩嘛!
倭仁說:你這一套言辭是從《楞嚴經》里改頭換面來的,老夫讀書不比你少,如今我還精神,一時半會死不了,讓你且等呢,你不要咒我。
恭王說:倭師傅,你管人家從哪本經書里引用?說得對就行嘛。萬物消長,日月盈虧,寒暑遷移都是這個理。你說祖宗之法不能變,你指哪個祖宗,是堯舜禹湯,還是秦皇漢武,抑或是唐宗宋祖?如果是指我大清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世祖章皇帝,那麼你我如今還應在關外的白山黑水之間獵鳥捕魚吧?
倭仁一時語塞(sè)。
文祥說:倭師傅,你我為官做宰,忝列鈞樞重臣,執國柄,掌國運,操民命,當如履薄冰,朝乾夕惕,切不可孤芳自賞,妄自尊大。當官的愚昧,民眾就愚昧,當官的狂妄,民眾才狂妄。
倭仁鼻子裡哼了一聲。
恭王說:倭師傅,你要我們都跟你一樣,變成井底蛙,黔之驢嗎?送你一句話,有一種失敗叫驕傲,有一種勝利叫謙虛。
文祥說:還有一種撤退叫勝利。
倭仁說:還有一種撤退真叫失敗。
恭王說:倭師傅,你姓倭,倭寇的倭,倭瓜的倭,人如其名,矬子吃矮瓜,只能到地里刨食,樹上的椰子你是看不到的。你既然那麼恨洋務,為什麼還看西醫保命呢,打臉不打臉?
恭王天潢貴胄,年輕氣盛,說話行事一貫霸道,不顧身份,缺乏修養,街面上的俏皮話拿來就說,對倭仁搞人身攻擊。
倭仁被踢中軟襠,臉色脹紅,像從沸水裡撈起來的大蝦,他是理學名家,不能和年輕人一般見識,即便氣憤也不說粗話,於是兩手叉腰,恨恨地說:老夫看西醫,是為了保養身體,積蓄力量,暫時蹲一蹲身,能跳得更高,我要對那些數典忘祖的不肖子孫鳴鼓而攻之,公道自在人心,蒼天可鑑,我們騎,騎......,反正走著瞧吧。
本來他想說騎驢看唱本,走著瞧,但忍著沒說,一是市井語言不夠高雅,二是恭親王已經諷刺他是黔之驢,他不能對號入座。
大家臉色很難看。
恭王說:您老雙手插腰,讓我想起一個俚語,外國茶壺——兩個把。
倭仁拂袖而去。說他們間的距離不在一個層次,那還是太短,應該說不在一個世界。
這期間,李鴻章在南方平叛,曾國藩則陷入天津教案,兩人分身乏術,一拖再拖,前期招募的小孩子都發育了,再不走,過兩年一結婚,百年大計就黃了。
李鴻章寫信給恭親王,說:幼童出洋,聯絡中外,事體重大,乃千年創始之舉,古來未有之事,猶如張騫出使西域,遙遙萬里,須二十年之久,非堅忍耐勞者,不可擔其任。
李鴻章推薦了兩名領隊,正領隊叫陳蘭彬,副領隊叫容閎(hóng)。
李鴻章說:陳蘭彬,翰林出身,容貌平常,性格沉默,看似木訥,卻素懷大志,見微知著,有遠略,具膽識,是能總攬全局的幹員。
容閎,候補知府,中國第一個自費留學生,畢業於耶魯大學,在花旗國生活二十年,諳熟該國一切風俗人情,英語純熟,猶如母語。同治二年,他由曾國藩舉薦,幫淮軍去加利福尼亞州購買槍械,他可以和花旗國政商教育各界聯絡,是個樽俎(zǔ)折衝的人才。
李鴻章一想起容閎,就洋溢起笑容。那年,容閎受曾國藩派遣,由直隸專程來上海考察江南製造總局,這是近代中國第一家生產槍炮彈藥,輪船船塢的軍用和民用工廠。
李鴻章率領製造局總辦沈保靖、幫辦鄭藻如,會辦李興瑞等全體幹部,像陪乾爹一樣,跟著容閎在各車間東摸西摸,爬上爬下,大家為給李鴻章和容閎留一個好印象,都剃頭刮鬍子,穿上簇新的官服,結果蹭了一身油泥。
官場中,上級對下級一般不說過重的話,以肯定鼓勵為主,若真要批評處罰,也是打破水缸洇(yìn)過去,說得輕,落得重。平級之間如沒有嚴重的利益之爭,則十分友好禮貌,一團和氣,只使用一堆也許、假如、大概、然而、果然、因為、所以之類沒有意義的話佐料。
容閎長年生活海外,全盤西化,沒有繼承祖宗的含蓄文化,不繞彎子,不懂婉轉,說話沒有形容詞,沒有起承轉合,屬於弄堂里扛竹竿——直來直去,他把在國外企業學來的管理經驗傳授給大家,其觀點新奇、建議合理、言簡意賅、直指人心,批評得多,肯定得少。按照容閎的想法,好東西擺在那裡跑不了,我不必多表揚,不足的地方應該多說一些,有利於改正。
這使李鴻章感到不快,好像在批評他領導無方,這兩年兢兢業業的工作都是低效,甚至無效的。他覺得失了面子,就遷怒製造局一干人,對他們一臉冰霜,弄得大家大為恐慌,還以為李鴻章聽信了什麼人的挑撥,對製造局工作不滿,故意安排了一個愣頭青專家跑來說三道四,故意找茬,然後以此為藉口,順勢把原領導班子一鍋端掉。
晚上製造局在小客廳安排飯局,本來李鴻章想甩手走人,回家吃丁香豆腐。但容閎是曾國藩的代表,又是第一頓接風酒,他不能不給曾國藩面子,也不能過度打擊同志們的積極性,還聽說晚餐是豐盛的魚宴,製造局頗費苦心,光食材就預備了好幾天,品種繁多的魚在缸里活蹦亂跳,由著名的大富貴飯莊邱主廚掌勺,李鴻章知道姓邱的灶頭烏龜很有一手,勉強留了下來。
剛開始,李鴻章臉色凝重,一聲不吭,全場沉默,滿懷心腹事,各自想拳經。
上了兩道菜,李鴻章喝了一盅悶酒,心情不好,酒也不香。
有一道西湖醋魚裝盤上桌,廚子當場澆上湯汁,這魚嘴還一張一合,一副挑釁的樣子,仿佛在說:你敢吃我嗎?
容閎操起筷子,饒有興趣地問:大人,我要夾它一下,它會叫嗎?
李鴻章嚴肅地說:不會叫,會咬你一口。
容閎一臉驚訝,說:誰吃誰啊?
李鴻章大笑起來,沉悶一掃而空,肅穆的祠堂變成了活躍的廟會。戲班也進來了,一馬離了西涼界,唱得高亢淒涼悠遠,碰杯聲,調笑聲、聊天聲不絕,大家紛紛向李鴻章敬酒,李鴻章說,你們還和我來這一套,容大人才是貴客,你們多敬容大人。
於是大家搶著和容大人碰杯,在座的都是開明知識分子,對新奇的東西懷有強烈的求知慾,容閎又知無不言,把國外所見所聞全都倒出來,聽得人們驚嘆咋舌。
李鴻章開始發言,滿堂安靜,大家一臉尊重。
李鴻章說:中國海岸線,南北綿延一萬里,但苦於沒有自己的海防。巡航游弋(yì)在北海、東海、南海的都是西方艦船,這些艦船能輕易地從海洋進入中國內河,沿著長江及各條支流到達所有沿岸城市。這天下太平還好,萬一戰端一起,就是巨大威脅,等於把我們的腹地敞開在人家炮口之下。列強的機器輪船、後膛大炮、來福槍橫行於中國,非我們的帆船木舟、弓矛、小槍、土炮可比。
目前國家只能勉強做本土防守。在廣袤的海岸線上,擇幾處險阻來建岸防炮台,配置些鋼鐵大炮。比如上海吳淞炮台、天津大沽炮台,但大沽炮台孤懸海灘,一旦臨戰,不堪實用,且工料不能就地取材,必須從遠方運來。尤其三合土,運輸昂貴,其產地在濟南,濟南造一個四九城,只花費十一萬兩,若運到大沽口,就要花費五十萬兩,實在不划算。但大沽口背山帶河,位置險要,扼守華北五大湖咽喉,所謂華北形勝,不但不能放棄,炮台還要加寬加厚,雖然徒有其表,也可稍稍壯我聲勢。
這都是權宜之計,沒有辦法的辦法,同樣花錢,應該把錢用在刀刃上,把造炮台的錢挪到買艦船上,一旦中國有了海軍,即可揚帆萬里,進入外海遠海交鋒,本土的被動防守就可以淘汰了。
李鴻章本來還想說,海防的錢被塞防挪用了,不然第一支中國艦隊已初具規模。他忍住不說了,先塞防後海防是朝廷的決定,他可以批評左宗棠,但不能非議朝廷。
於是大家嘆息。
鄭藻如說:如今我們廠能仿製雷明頓後膛槍和子彈,不比進口的差。水雷也在研製,只是電極線一接觸到水就短路,絕緣材料不佳,報廢率很高。這還是小玩意,按中堂的要求,我們還要造自己的後膛鋼炮,但目前技術不過關,仍須進口普魯士克虜伯廠的。
李興瑞說:克虜伯24磅,12磅的來福鋼炮,最近運進香港很多,但價格昂貴,我們想買一兩尊回來,拆開研究。
容閎猛一拍桌子,大家嚇一跳,這算什麼外國禮節。
容閎說,差點忘了,我有一份禮物送給製造局。起身就往外走,李鴻章攔住,說:何勞你親自去,李二,你去一下。
容閎說:在沈總辦的沙發上,我那個棕色的大皮包,裡頭有本大大的藍皮冊子,煩勞你幫我拿來。
李二躬身說是。
容閎對大家說:我在國外二十年,凡事親力親為,曾中堂給我配了三個隨從,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連倒個洗腳水都有人伺候,我不習慣。
沈保靖說:很快你就習慣了,以後再讓你改回來,你反而不習慣了。
李鴻章說:仲維說得對,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幾十頁厚的一本大冊子,藍皮封面上沒有字,李二放在長茶几上,大家圍攏過來。李鴻章從右往左翻,每張都是圖紙,線條極為工整和複雜,還有很多注釋,都是阿拉伯數字和鬼畫符的洋文。
李鴻章像看天書,隨意指了一張,問:這口井幹什麼用的?
容閎一愣,離席擠進來,一看就說:您看倒了,這是一個煙囪。
全場石化。
李鴻章的臉微微一紅,馬上恢復,說:李二,你要多讀洋文,畫冊都放倒了。
李二忙說:小的文化淺,真該死。
容閎說:不怪李二,外國書是從左往右翻,和中國的正好相反。剛才李興瑞大人說要到香港買炮,那都是小口徑的,射距短,殺傷半徑小,很快會被淘汰,花錢多還不實惠。我這本子是900磅後膛大炮圖紙,克虜伯廠還在試驗中,我花了重金,從一個德國工程師手裡買來的,以後我們就試造這個,一勞永逸。
李鴻章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說:光有圖紙有什麼用,又造不出來。我們自製的熟鐵都很少,更遑論鋼,試造過幾門炮都炸膛了,以後不敢再試了,槍炮還得靠進口。你多留心,幫我們物色一些普魯士的能工巧匠,我們多出工錢,挖他們來廠里做工程師,幫我們造大炮,這比我們直接向歐洲訂購整炮划算,拜託你了。
容閎點頭。
李鴻章一咬嘴唇,說:容大人你想,炮尚且造不出,何況鐵甲巨艦,中國底子薄,既無技術,也無財力,目前是一窮二白。要做的事又那麼多,貪多嚼不爛,靠自己造船遙遙無期,眼下只能買船,我們從牙縫裡省出錢來,每年買上一兩隻,逐年增加,十年後海軍就有了規模。如今日本皈(guī)依西學,機器、槍炮、戰艦、鐵路、電報事事師從英美,派遣大量子弟赴歐美學習槍炮製作,輪船駕駛,又購買很多槍炮,日人素來強悍,不知居心何為,殊堪憂慮,二十年內,日本必為中國肘腋之患。
李鴻章突然激動起來,說:國家積弱至此,若還不奮起直追,日後將何以自處?那些君子們的觀念得改改了。中國得學習三個人,一學勾踐,生聚教訓,臥薪嘗膽,不生事,不惹事,多在暗地裡下狠功夫,三千越甲終吞吳;二學地藏王,深藏九華山四十年,面壁修煉,渴飲山泉,餓食野果,困臥枯草,終成大菩薩;三學諸葛亮,集思廣益,選擇西方真誠對我之國家,暗結盟友,若某天禍起蕭牆,惡鄰與我翻臉,我一面與其交火,一面由盟友做我外援,為我吶喊,壯我聲勢,我們就不孤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