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和盛宣懷

2024-09-29 17:35:43 作者: 周文侹

  馬占鰲說:肯定不一樣了。寧夏的馬化龍投降,被左宗棠剮(guǎ)了。雲南貴州的馬如龍、馬化騰投降,被李鴻章保舉為提督和總兵,差距怎麼那麼大呢?

  馬海宴說:老師,我們必須再和左宗棠打一仗,以打促和,還一定要打勝仗,打勝就有和談的資本,不但我們回人安全,清真寺也安全,以後還能做禱告。

  馬占鰲說:好,就賴你們父子三個,為我們生存而戰,我向真主安拉祈禱,為你們祝福。

  1872年2月,甘肅臨夏太子寺爆發大戰,馬海宴父子帶領300名健兒拼死奮戰,左宗棠全線動搖,傷亡慘重,潰逃到洮河一帶,馬家軍繳獲糧草軍械無數,一時聲威大振。左宗棠喘息未定,馬海宴突然派十六歲的馬麒來投降了。

  左宗棠一時懵圈,叫翼長王闓運和馬麒說話,馬麒神情冷靜,對答如流,王闓運連連稱讚:少年英雄,少年英雄。

  馬麒敬獻五十匹駿馬,兩車名貴皮毛、一對梅花鹿,一幅紅綢,上寫「天下太平」四個大字,左宗棠很滿意,說:不必這樣,不必這樣,都是一家人了嘛,左某愧領了。

  馬家父子成了左宗棠的鷹犬,幫他剿滅其他回回,他們把馬聾子、馬彥龍等回教首領交給左宗棠處死,左宗棠向朝廷保舉,賞了他們父子花翎,分別當了副將和參將。

  庚子年鬧義和團,八國聯軍入侵,馬家父子扈從西太后、光緒西逃,一路忠心保駕,受到太后高度讚賞。馬家扶搖直上,奠定了在青海的統治地位。馬海宴的孫子,馬麒兒子叫馬步芳,以後成了青海王。

  到了民國時期,馬海宴和馬麒都已去世,馬步芳和叔叔馬麟不對付。南京派副參謀總長白崇禧來西寧視察,省主席馬麟送他一匹馬,白總長說,我也是回民,天下回民是一家,不必客氣,你把馬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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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步芳來了,牽了五十匹馬,虎皮、狼皮、猞猁皮裝了滿滿兩車,請總長笑納,馬步芳和他爸爸馬麒一樣的手面。白總長說:我也是回民,天下回民是一家,不收下就是瞧不起你,白某愧領了。

  白崇禧回南京述職,沒幾天,中央就免去馬麟的本兼各職,任命馬麟的侄子馬步芳為青海省主席。

  左宗棠和白崇禧一樣,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李鴻章向北京交卸了欽差大臣、湖廣總督的差使,回到直隸,曾國藩被天津教案弄得焦頭爛額,巴不得早走,不等和李鴻章見面,匆匆回任兩江。

  李鴻章的黃馬褂發回來了,還賞戴三眼花翎,三眼花翎是親王的待遇。前十年,他還在上下求索,欲尋騰達晉升之路而不得,如今榮譽像潮水,不可遏制地向他襲來。上帝要送給你貴重禮物,卻用苦難做包裝。

  李鴻章戴上花翎,穿上黃馬褂,叫來英國攝影師給他和丁香合影。

  攝影師是總領事威妥瑪爵士推薦的,他希望能把中華所有燦然人物的芳容都匯集成冊,交於大英博物館隆重收藏,留諸後世,相冊的封面人物就是李鴻章。

  那時拍照在是匪夷所思的事,不亞於後來的登月,再後來的網際網路,不但新鮮,而且昂貴,照一張相要二十兩,夠莊戶人家吃兩年,不是有錢人家怎麼能承受得起?

  李鴻章是時代先鋒、公眾人物,人們拿捏不準的事都看李鴻章,他要率先做,大家就會跟著做,他深知照相不光圖個新鮮,更有政治意義。

  李鴻章和丁香一來到鏡頭前,就傻掉了,男的坐,女的站,兩人像木偶一樣,任由攝影師撥弄,擺了很多姿勢。閃光燈亮了多次,換了一堆燈泡,李鴻章眼都花了,眼前一片白茫茫,魂魄真像被妖怪攝了去,丁香則成了鬥雞眼,傻大姐一般,平日的靈氣全無。

  搞了一天,總算完工,李鴻章脫下黃馬褂,對丁香說:這洋罪受的。你把褂子收好,連同那三件都疊整齊,放到樟木箱裡,有一件袖口都被蛀了。

  丁香接過褂子,說:讓春梅在破洞上繡一朵丁香。

  李鴻章說:不如繡一朵梅花。

  丁香說:你敢。

  幾天後,李鴻章給威妥瑪寫信,說:拍照真是一件很有雅趣的事,我拿到一大一小兩張相片,精妙絕倫,臉手足都清晰可見,人物傳神,閣下所言非虛,特此致謝。

  發現李鴻章沒有變成殭屍,開明的大佬紛紛邀請英國人去照相,西太后也成了照相控,居然玩起了Cosplay ,拍了一張她扮成觀音菩薩坐在蓮花上的像。

  保守的大佬們紛紛指責照相和一切洋玩意兒都是奇技淫巧,不上檯面,還可能隱藏著陰謀,閃光燈一亮,人的靈魂就會出竅,人變成殭屍跳著走。洋人是鬼子,鬼點子很多,嚴格意義上不能算人類,中華人士羞於為伍,我們必須眾志成城,把籬笆紮緊,不讓野狗鑽。

  但眾志成城的籬笆牆漏洞百出,洋玩意還是進來了。小到洋燈、洋火、洋表、洋傘、洋布,洋藥,洋煤球,大到輪船、鐵路、公路、橋樑、洋槍、洋炮、電線桿子,更有洋人的規章制度、管理經驗,教育方式、科學技術都跑進來,有的很快被接受,有的要反彈一陣才接受,有的乾脆拒之於門外。

  大學士倭仁最反對洋務,他給同治皇帝教書,講一段四書五經,就要罵一段洋務,他觀念落後,語言乏味,反正中國的東西就是好就是好,外國的東西就是壞就是壞,像上世紀六十年代傳唱的流行歌《文化大革命就是好》,通篇就是好,到底怎麼好法,歌詞沒說,只有論點,沒有論據,只有形容詞,沒有說明書。

  同治最煩他講課,所有老師中倭仁的打分最低,最後被以不會說國語,皇帝聽得吃力為由給辭了。倭仁氣得生病,吃了很多副方子,還是不見效。家屬建議試試西醫,他死也不肯,說病死是小,失節是大。

  拖到彌留之際,家屬請來京城西醫,趁他昏迷,硬是注射了兩針,還配了很多洋藥丸,用水灌下,把他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起初家裡還瞞著他,只說中醫的作用,後來瞞不住了,以為他聞此噩耗,如處女失身,會以頭搶地,懸樑自盡,不料他也沒有大發雷霆,竟十分配合醫囑吃洋藥,每次洋大夫來複診,都笑臉相迎,頗有古大臣彬彬有禮的風度,畢竟生命重要,開不得玩笑。他自我安慰,此失節為半失,尚不全失,偶爾為之,聖人見諒。除吃西藥之外,他還是嚴格要求自己不能用洋玩意,不可一失再失,留得殘軀是為了繼續鬥爭。

  洋務,無論巨細,無不涵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這是一場要下百年的好雨,好雨知時節,要改變人的觀念,必得潤物細無聲,漸進式地洗腦,一點一滴滲透進人們的日常生活,讓他們切身感受到洋務帶來的實惠和便利,一旦習慣了新的生活方式,新觀念也就紮根了,你再讓人們抵制,他們也不會願意。今天,人們反對洋務是真心誠意的,明天,人們支持洋務也是真心誠意的。

  社會的進步不在於硬體的照搬,而在於軟體的設計,軟體就是人們的觀念和思想。欲改變落後的面貌,先改變人的思想。思想是指導一切行動的方針,思想是綱,綱舉而目張。難怪清華大學梅貽琦校長說,蓋大學者,非大樓之謂也,而為大師之謂也。

  李鴻章開始練字,看閒書,吃活魚,叫上丁日昌、薛福成、丁香、春梅一起打麻將,過幾天正常人的生活。他和他的戰友們早厭倦打仗了,誰願意放著太平日子不過,豁上自個的命去拼命?作為職業軍人,他們比任何人都渴望和平。

  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最瞧不起那些拿著俸祿,揣著贓銀,吃飽了沒事幹,卻整天叫囂著要教訓這個,懲罰那個的人,這些人選擇性地,不擔風險地愛國,不是真君子。

  正如話劇《茶館》里的那個兵痞二德子被常四爺嗆,說洋人燒圓明園的時候,沒看到尊駕您衝鋒陷陣,打洋人報國嘛。二德子惱羞成怒,說我打不了洋人,我還打不了你嗎?

  二德子就是安全的愛國者,窩裡橫的代表。

  當年八、九月份,直隸大雨傾盆,連宵達旦,九十五個州縣受災,十月,李鴻章奏請朝廷蠲(juān)免租稅,賑濟災民。

  朝廷說最多免掉稅賦,但沒錢賑災,只能做這些了,你懂得。

  十一月,北方很冷了。李鴻章身穿厚袍,家有炭火,一家子圍坐吃火鍋,其樂融融,若僅作為一個富翁、大糧戶,李鴻章盡可以享天倫之樂,莫論其它;可作為是一方諸侯,他治下發生的一切事情都要負責,他是第一責任人。

  眼下要發放災民的口糧和棉衣,人那麼多,藩台存有國庫銀,但都是有預算的正項開銷,自然災害是意料之外的,李鴻章壓縮其它開銷,硬是湊了25萬兩,還有很大的缺口,只好仰仗社會賢達慷慨解囊,以解民困。

  李鴻章的翰林院同年盛康捐助一萬兩,盛在浙江當按察使,叫他兒子攜帶銀票來直隸,李鴻章看到有錢進帳便格外喜歡,愛屋及烏,他很中意盛康的兒子,問小伙子叫什麼,小伙子說小侄叫盛宣懷。

  胡雪岩也派人送來一萬兩,還有兩萬件棉衣,李鴻章一愣。自己和左宗棠素來不和,人所共知,胡雪岩是左宗棠的金主,人盡皆知。這是左宗棠指使胡雪岩來和好的,還是來臥底的?

  此時左宗棠遠在西北,並不知道此事,胡雪岩自有想法,瞞著左宗棠。此舉原因是:

  一,左宗棠去西北,李鴻章有舉薦的情分,國家撥付大宗銀子到胡雪岩帳上,胡雪岩一躍成首富,他為自己,也代左宗棠報答李鴻章。若要放在平時送錢,即便出於真心,在李鴻章看來也是請君入甕,把貪贓的把柄送到政敵的手裡,這是一個能力低下的官員都不會做的事,李鴻章會做嗎?

  胡雪岩自然清楚,他不做無用功,只等機會,如今好了,正逢大災,對別人是災難,對他是機會,機會難得。胡雪岩響應李鴻章號召,誠心報效,既解了政府的燃眉之急,又讓李鴻章改變對他的印象,胡雪岩送得理直氣壯,李鴻章收得冠冕堂皇。

  二,人性趨利,何況商人?商人慣於腳踩兩隻船,胡雪岩是陽澄湖大閘蟹,腳踩八隻船,他要緩和左李兩人關係,以便從中取勢,為將來做更大的買賣打個伏筆。北歐獵人進入北極圈打獵時,總把乾糧沿路分散埋藏,並插上標記,等原路返回時,便靠那些標記取食。李鴻章就是胡雪岩埋下的食物。

  三,窮生奸計,富長良心。胡雪岩成了巨富,想做一點慈善,救一些災民,給子孫積一點功德。他用不起眼零錢,設了一個不起眼的中藥鋪,專給窮人抓藥治病,以救人為務,並不在意牟利。這個藥號後來馳譽中外,至今不衰,成了一塊響噹噹的百年金字招牌——胡慶余堂,而胡雪岩其他所有產業,錢莊、工場、作坊,鋪子統統煙消雲散。

  李鴻章很快明白了,這是胡雪岩給他的意外之喜,連聲說,小胡不錯。

  他分别致函盛康、胡雪岩,向他倆表示由衷的感謝,他讚揚盛康是官員的表率,熱心公益的先鋒,給官場帶了一個好頭,主動提出要把盛宣懷留在身邊,悉心培養。

  盛康正中下懷,他就是找准機會給兒子鋪一條通天之路,此乃一本萬利,從此盛宣懷登堂入室,後來居上,成了李鴻章辦洋務的左右手。

  李鴻章盛讚胡雪岩是商人模範,急公好義的典範,給商界帶了一個好頭,他要向朝廷奏請表彰他,努力弘揚社會正能量,中國要多一些像胡雪岩這樣的義商。

  李鴻章的信從頭到尾,沒有點左宗棠一個字。彼此心知肚明,何必點破?點了倒尷尬,好像胡雪岩發財是跟自己推薦左宗棠有關係似的。而且還會讓胡雪岩產生誤解,李鴻章歡迎他改換門庭、重新站隊。

  政治站隊本來複雜,有時候涇渭分明,有時候又模稜兩可,身在同一個陣營,未必是朋友;分在敵對陣營,未必是對頭,或合或分,或敵或友,立場隨著形勢和利益的變化而變化。要分清敵友,不要講道義,道義和官場絕緣,屬於稀世珍寶,只從利益上分析,如果我倒霉,誰將是受益者,一般比較準確。

  曾國藩厭惡左宗棠,李鴻章受恩於曾國藩,自然和左宗棠不合,成見亦深,但兩人關係尚未惡化到曾左的地步,表面敷衍還是有的。李鴻章和胡雪岩並不相識,不知底細,胡雪岩又是政敵的紅人,李鴻章雖然愛才,惜才、敬才,但胡雪岩不是諸葛亮,不值得李鴻章三顧茅廬去奉迎,且胡雪岩是商人,在官府眼裡,商人終究上不得台面。

  各府縣分到賑災款,發放過冬棉衣,辦粥廠,熬稀飯,烙大餅、蒸饅頭、做花卷、擀麵條、包包子。李鴻章為防著具體經辦官吏矇混取利,定了一個個詳細條例,比如一鍋粥要插筷不倒,不能照出人影,大餅的直徑要兩尺四寸,厚三寸。

  他派了很多委員去下面督察暗訪,一發現有發國難財的就地拿下,前後殺了十幾個互相勾結、貪污賑災款和在粥里摻糠的官員和士紳,一時大快人心。

  薛福成勸李鴻章:有些士紳貪污不過幾十兩,罪不當死,中堂此舉,似有些矯枉過正。

  李鴻章大不以為然,說:亂世用重典,矯枉必過正。當年曾公當團練大臣,在湖南大開殺戒,得了一個曾剃頭的諢號。有些小惡小過的他也殺了,若在承平時節算不得什麼,但逢天下大亂,就當逾格處置,這叫殺一儆百,否則趁著世道亂,人人出來發財,以為沒王法了,為所欲為,那還了得?

  我身居高位,萬眾矚目,不來點威勢,都當本大臣是紙糊的天將,泥捏的金剛,你讓他一寸,他就進一尺,這還不滿意,總覺得你讓得還不夠,這天底下就沒有人人滿意、人人說好的事。心不狠、手不辣做不了大事,以前我說過,殺一個,一家哭;不殺一個,一路哭,這些個賊娘潑才,借他們幾顆人頭收買幾十萬人心,這買賣划算。我多盡一份心力,災民就多一份實惠。

  李鴻章的初衷無疑是好的,但用嚴刑峻法替代正常的司法程序,搞從重從快運動式的執法,沒有約束地濫用權力,顯然缺乏民主和法治精神,而同期的歐美各國,人文薈萃,思想活躍,人們的公民意識普遍萌芽。李鴻章站在歷史潮頭,其眼光和見識遠超時人,但仍擺脫不了時代的局限性。

  有錢有物,有吃有穿,災民活下來了,錢是好東西,當年物價便宜,兩個大銅錢就能買一整隻符離集燒雞,雞頭、雞腳、雞翅、雞身零賣更實惠。洪水退去,地里都是蛤蟆,熬到了開春,災民們分到耕牛、耕具、種子,扶老攜幼逐漸散去。這一關算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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