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定捻匪

2024-09-29 17:35:28 作者: 周文侹

  為患十年,禍及魯、皖、豫、鄂、皖多省的捻亂自此徹底肅清。李鴻章用兵,謀定後動,出奇無窮,大有白起、李牧、韓信、岳飛之風。

  淮軍發展到今天,靠的是集體的力量,互助的精神,眾人的智慧,個人的特長,更是李鴻章的領導藝術和人格魅力,人人爭先為其效命。同樣,他所受的置疑、責難、攻訐(jié)和誹謗和他生命相始終,從來沒有因為他的地位提高而絲毫減少。

  李鴻章與人交往,慣以恩惠和手腕相濟,有曹操的愛才惜才,宋江的漫撒錢財,劉邦的無賴裝呆,朱元璋的殘忍雄猜。

  李鴻章有耐勞任怨、堅忍不拔的精神,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古訓自勉,他認為那些含著金鑰匙出生,沒有經歷磨難的帝子王孫,一降生即受非分地位,握無上權力,享無限富貴,卻未必是福氣。縱觀歷史,只有半世富貴即身死族滅的不知凡幾。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試想何人做事能一帆風順,一蹴而就?能一蹴而就的都不是大事。人一生中走些彎路,受些挫折有好處,抵抗力、免疫力都是遭遇病痛後提升的。比如健身,每個胖子的身體裡都藏著一個瘦子,胖子去健身,就是希望瘦子呼之欲出,但瘦子肯輕易出來嗎?健身是一種貴在堅持和自律的生活態度,凡有所成就的人,無一不堅持,無一不自律,健身永遠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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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鴻章對劉銘傳說:你被人捧著,突然有一日失勢,以前奉承你的人都對你翻白眼,甚至給你一嘴巴,你是不是要去自殺?若是你家的小貓小狗被你踢一腳,是否叫兩聲,轉身就忘了?

  劉銘傳說:你這一說,我對很多人和事就通達了。我應該把自己的身段降到貓狗一樣。

  李鴻章說:要成就大事,先要放低身段,踏實做事,不要抱怨。

  生活中曾見到自怨自艾(yì)、牢騷滿腹的人,自詡有才,只是沒有舞台,認識幾十年才知道就是個普通人,且能力和品德還低於平均線,他少的是自律,多的是自戀。若能接受別人的建議,改變一下現狀倒也很好,只是抱怨後還是那樣,年復一年的一樣,對他的建議其實是無效的。他只是為了抱怨而抱怨,不恨規則的不公平,而是恨在不公平的規則里沒有分到更多的狗糧。他要的是一個裝負面情緒的垃圾桶,傾聽者就是他的垃圾桶。如今政府規定,乾濕垃圾要分類,而他的垃圾不分乾濕,一股腦地都拋給你,憑什麼?

  李鴻章祭奠陣亡者,優恤家屬,他說,能和你們今生相聚一場,還能得你們爭相效死,實在是我祖宗的餘蔭,把你們派來幫我,來生我們還要做兄弟。大家聽了都很感動。

  淮軍在濟寧搞了一次盛大閱兵,挑選了11個營參加,一時間,擂鼓震天、人喊馬嘶、旌旗招展、衣甲鮮明。李鴻章眼尖,遠遠看見行列間裡有個青年,肩膀起伏,腦袋低垂、似在抽泣。他徑直走過去,左右將官不知所以,紛紛尾隨。行列邊上的營官丁汝昌向李鴻章行軍禮,李鴻章不搭理,來到青年面前,那青年察覺,緊張地都說不出話來,但臉還在抽搐,滿臉淚痕。

  李鴻章說:你叫什麼?

  青年不說話。

  李鴻章說:你多大?

  青年不言語。

  李鴻章說:為什麼哭?

  青年沉默。

  李鴻章說:你受傷了嗎?

  青年一聲不吭,弄得李鴻章挺尷尬的。

  丁汝昌跑來說:大帥,他叫聶士成,也是我們老家的,二十了,剛提拔他當哨官。小聶,你怎麼像個娘們,大帥問你話呢,把眼淚鼻涕擦乾淨了,好好回話,大帥會為你做主的。

  聶士成舉著袖子擦臉,一抽一抽地說話,很悲傷,也很緊張,有點語無倫次,李鴻章耐心地傾聽,一副鼓勵的樣子。他心裡明白,這樣淳樸的鄉下人,沒見過什麼世面,一旦打斷他,要麼嚇得什麼都不說了,要麼繞一大圈又從頭開始,怎麼受得了。

  李鴻章聽懂了斷斷續續,沒有邏輯的話。聶士成的爹上月病死了,死前還舉著兩手在空中亂劃,嘟囔著,兒啊,兒啊。士成的弟弟走了幾百里給他捎信,大車店也捨不得住,困了就在野地里一躺,渴了就趴在河邊飲水。兵荒馬亂的,路上又被搶了包袱,裡頭有兩個燒餅,二十個銅板,還有他娘縫的一雙新布鞋。千辛萬苦,好容易昨天才找到他,問他能不能回去一趟,在爹墳上磕幾個頭。

  聶士成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兩世為人,爸爸又死了,傷心得難以自已。

  李鴻章眼角噙著淚,拍著他的肩膀說:回去,一定回去,哪有爹死了,兒子不在身邊的?我送你一百兩銀子給你爹發喪,替我燒三支香,謝謝他給我送來這麼好的兒子,你弟弟也是好樣的。等事兒辦完了,你們弟兄一起歸隊,淮軍就要你們這樣重情重義的漢子。

  大家都很感動。

  李鴻章說:為什麼把當兵的叫士兵?從周朝到春秋,分封諸侯,貴族治國,周天子以下,分卿、大夫、士三級,士就是貴族,允許穿長衫,佩長劍,戲台上主角佩劍,跑龍套的只能挎刀。那時能當兵的都很尊貴,都是貴族,當兵的都被尊稱一聲士兵,你們這些人在洋人那裡就叫騎士。那些識文斷字,投身科舉的讀書人叫士大夫,我看士大夫就不如士兵,比如我就不如你們,我們這些之乎者也的酸文人、假道學只會動嘴嚷嚷,國家一旦有事,士大夫鳥散,鳥屎都不敢留,靠得還是你們這些敏於行,訥(nè)於言,忠誠敢斗的漢子。

  大家笑成一片,腰杆都長了三寸。

  狂吃狂喝了幾天,宰殺的牲口太多,滿坑滿谷的牛羊肉、骨頭、蹄子、頭尾,皮毛,吃不下的都丟到河裡。各營代表頻頻向李鴻章敬酒,哪一個他都要給面子,不知道醉倒了幾次。有次晃著亂走,誤入藕花深處,嘔吐嘔吐,驚起鴛鴦無數。

  所有的戰利品和獎賞都瓜分掉,大家荷包裝滿,便陸續開拔,各奔東西。大家來和李鴻章道別,李鴻章說,各自保重,日後相望於江湖。他和每個將軍擁抱,並凝視著他們走遠,等他們回頭時,李鴻章還站在原地揮手,餘暉下的他拖著長長的影子。

  李鴻章回直隸,不想坐轎,找同路的劉銘傳並轡(pèi)而行。

  劉銘傳說:前幾天你那番自嘲,就是你講的放低身段辦大事吧。

  李鴻章說:是我胡言亂語。

  劉銘傳說:真能收買人心。

  李鴻章言之鑿鑿,故意模糊舵手和水手的差別,他不會不懂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的道理,但他貶低以他為代表的士大夫階級,是為鼓舞士氣,增強部隊凝聚力,提升官兵自豪感的一種手段。

  劉銘傳說:聶士成就是我銘字營的,在丁汝昌麾下,平時悶葫蘆一個,打仗勇敢,做事實誠。你說話漂亮,出手大方,以後他能為你去死。

  李鴻章說:講個故事你聽。春秋五霸里有個楚莊王,有次大宴群臣,亂鬨鬨的好幾百人,楚莊王叫他最寵愛的妃子挨個給斟酒,席間有個傢伙失德,捏了那女的屁股。

  劉銘傳問:重不重?

  李鴻章說:那你問問你家賽張飛,她最知道你的輕重。

  劉銘傳說:你接著說。

  李鴻章說:楚王的女人很剛烈,抬手就把那傢伙盔帽上的紅纓給摘了,然後回到座上,悄悄跟楚王告狀,還把紅纓交給他,叫他拿著紅纓去把那色鬼揪出來。你猜,楚王怎麼做?

  劉銘傳瞪大眼睛問:怎麼做?

  李鴻章說:本大臣的肚子叫了,先找館驛打尖,再燙一燙腳,明兒再說。

  劉銘傳:賣什麼關子嘛,我腸子都癢了,拖到明天,今天還睡不睡了?快說快說,最喜歡聽你講故事了。

  李鴻章說:我要解渴,你拿水囊來。

  喝了水,李鴻章說:楚王建議搞個遊戲,先把大堂里的燈滅了,大家說這下飯要吃到鼻子裡了。楚王又叫大家把盔上的紅纓都摘了,看誰扔得遠。這下好了,淫賊找不到了。

  劉銘傳說:楚王這是何意啊?莫不是因為當場拿人,會敗壞氣氛,攪得大家臉上無光?他是想事後算帳吧?那也不對啊,死無對證了。

  李鴻章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當場拿人固然敗興,但楚王另有想法。先和你說結果,不久,楚國和晉國決戰,有一個楚將,特別英勇,一往無前,楚王陷入重圍,他又捨命相救,最終楚王大勝,成就了王霸之業。楚王很驚訝,說和這位將軍素不相識,不曾給過他什麼賞賜,為什麼如此愛我?於是找他來問底細。

  劉銘傳說:不用說了,就是那個酒後失德,調戲嫦娥的呆子。

  李鴻章說:對的。試想,若楚王當時治了那廝的罪,會有以後的霸業嗎?

  劉銘傳說:那是楚王深謀遠慮,不為小過而處罰人。

  李鴻章說:史書上是這麼說,你要這麼認為也對。我覺得還是一半一半吧,楚王未必能料到以後的事。楚人嘛,南蠻,不講究男女大防,授受不親的倫常,調戲也就調戲了。也許楚王已經煩了那女人,正想扔呢。或許當時他情緒好,一時發了善心也未可知。不過呢,人多行些善事,也是給自己留條路,行的春風有夏雨嘛。上海城隍廟有副對聯:行些善事,身正心安魂夢穩;做個好人,天知地鑒鬼神欽。

  劉銘傳說:跟著你才能安邦定國,拜相封侯,崇拜你哦。

  李鴻章說:呵呵,你少來。我是伯,你是男,功名就不必再多了吧。

  劉銘傳說:先帝咸豐曾詔告天下,凡能克南京者,封王。曾家兄弟做到了,才封一個侯,一個伯,朝廷食言。

  李鴻章說:若要當真,你就輸了。人家是東家,我們是夥計,混到頭就是個掌柜的,還不給入股。有人稱曾國藩、李鴻章、胡林翼是社稷之臣,中興之臣。

  劉銘傳說:還有個左宗棠吧。

  李鴻章沒接茬,他不想提那個人。

  李鴻章說:我們這些人僅能平亂,不能治國。知道為什麼嗎?

  劉銘傳說:願聞其詳。

  李鴻章說:其一,滿洲人種族成見太深,自設藩籬,對漢人不敢推心置腹,放心任用。聖人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把這話當作對他們的警示,用在了我們身上。

  其二,我們長年置身軍旅,馳驅疆場,未得躋身中樞大員之列,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與朝政隔膜,很難置喙(huì)。雖然我對中西局勢,內政外情有皮毛陋見,但也不敢貿然上陳,免得讓人家覺得我在越俎代庖,存非分之想。這就不光是滿人和我作對了。

  劉銘傳問:是哪一個?

  李鴻章說:我上次在北京,只提了一個海防,那個人就拿塞防和我對著幹。他說國家再大,也沒有一寸土地是多餘的。大帽子壓人,我還能說什麼?

  劉銘傳說:呵呵,又是左胖胖,滿朝就剩他一個忠臣了。你們素有恩怨?

  李鴻章說:和我倒沒有,和曾大帥有。門戶之見吧,我乃曾公門下,自然是他天然的政敵,他對事也對人,凡是我擁護的他就反對,總是拗著來。任何時代,要辦成一件事,總是困難重重,何況變法自強這樣關係國運的大舉動,這要牽動多少人的一畝三分地?反正好事多磨吧。

  迄今,我和曾公也就辦了一個江南製造局和一個同文館,洋務辦得摳摳縮縮,進兩步退一步。要按我意思,大刀闊斧,先造它兩萬里鐵路,沒錢不怕,缺口去借外債,用關稅做抵押,借他五十年,只要利息每年還得上,我不怕洋人不貸,洋人還怕我不借呢。我叫他們相互打擂台,找一家利息最低的銀行。鐵路一旦修起來,中國就有了好路,百物流通,快捷省時,必使民生饒裕,如此再有個二十年,國力就起來了,地方交朝廷的錢越來越多,國庫盈餘一多,還怕還不起債嗎?這才是強國之本。

  兩人一路聊著,白天趕路,晚上睡覺,撐船便撐船,騎馬便騎馬,坐轎便坐轎。李鴻章回官署,張燈結彩,直隸大小官員都來道乏祝賀,一直應酬到晚上。

  丁香絞了一把燙燙的毛巾,遞上一杯濃濃的茶,李鴻章說:一年多不見,想爺嘛?

  丁香說:不想。誰知道你又找了哪個相好的?

  李鴻章說:爺每天運籌帷幄,殺人放火,哪還有此偷雞摸狗之雅興?一年都沒睡一個囫圇覺,稍一打盹,就想起你這個小狐狸精。來來來,給爺來個小鳥依人。

  丁香把茶杯一擱,櫻桃小嘴一撅,豐臀一翹,往李鴻章肋下一偏,兩個眸子一閃一閃,做楚楚可憐狀。

  李鴻章說:再來個張牙舞爪。

  丁香杏眼圓睜,小嘴撐大,白齒外露,吐出信子,雙腿一蹲,伸出嫩藕般的兩條胳膊,張開纖纖十指,長嘯一聲,一副母老虎下山的架勢。

  李鴻章笑得合不攏嘴,說: 演得好,演得好。

  忍不住在她身上捏兩把,丁香撒嬌地說:幹嘛,一會兒摸人家小臉,一會兒摸人家大臉。

  上海同文館定期給李鴻章寄來翻譯的外國書籍和報刊,李鴻章必讀,對重要段落還加批註。比如:

  15世紀以前,歐洲和亞洲的貿易來往都被阿拉伯帝國和亞平寧半島的義大利人所壟斷,像一道鐵幕隔斷了上下游商家,貿易靠他們傳遞,最大利益被他們賺走,這讓富有進取心和貪婪心的歐洲人不甘心,他們要獨闖新路、另闢蹊徑,為的就是不讓中間商賺差價。

  1492年,義大利人哥倫布(Christopher Columbus)發現北美洲新大陸;

  1486年,葡萄牙人迪亞士(Bartholomew Diaz)到達好望角;

  1498年,葡萄牙人達伽馬(Vasco de Cama)來到印度西部,在當地採購大量的珍珠、胡椒、細布及香料,滿載而歸,一次獲利60倍。初嘗甜頭,達伽馬在四年後,帶著更大的船隊,載滿歐洲貨物去印度,獲利240萬佛朗,運回的印度物產出售後又盈利1200萬佛朗,達伽馬富可敵國。可見中間商的差價真叫人瞠目結舌、咬牙切齒。

  1521年,葡萄牙人麥哲倫(Magellan)來到菲律賓,史稱呂宋,那裡的漁業資源、礦產資源豐富,之後有大量西班牙人、華人來菲律賓謀生,長居不去,繁衍生息。尤其是華人,因離福建、廣東近,來者多至幾萬人。他們聰明好學,吃苦耐勞,生財有道。

  李鴻章看到此一笑,批註:民以信仰導之,不如以利益誘之。華人、洋人,何其相似乃爾,皆趨利無度,辛勞不顧。

  他的意思是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本性一樣,和種族、信仰、文化、生活習慣無關。

  接著翻到後頁,資料上說:因華人見利忘義,不肯團結,遂遭外人肆意盤剝和打壓。當時西班牙人為統治者,他們平時對華人收很重的人丁稅,一旦華人過多,就進行驅逐,在明朝嘉靖和萬曆年間,還進行過兩次屠殺,一次殺2.5萬人,一次殺3萬人。

  荷蘭在爪哇也是這樣對待華人的。

  李鴻章很震驚這些外國史料,以前他還陶醉在自家的煌煌史冊里,明明是四夷賓服,八方來朝嘛,如何與現實大相逕庭?難道我們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他不禁長嘆:華人封閉不融合,重個人不重團體,知取利不知讓利,顧眼前不顧長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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