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格林沁被殺
2024-09-29 17:35:25
作者: 周文侹
捻軍原為山東流民,「捻」意為股和團,一股一股地來,一團一團地去,像東海波濤,忽落忽起,像非洲草原鬣狗,逐血追腥。
長毛橫行時,官府專力對付洪楊,無暇顧及其他,捻軍便乘勢而起,輾轉於魯鄂豫皖,嘯聚於宿州、亳(bó)州、壽州、蒙縣等地,勢力大張。天京克復後,長毛餘部併入捻軍,捻軍實力達到頂峰。
朝廷收拾完長毛,就把精力轉移到捻軍。先後派出十九位提督、總兵、都統、巡撫、團練大臣,三位欽差大臣,一位親王擔任剿捻統帥,都無功而返,親王僧格林沁還死於亂軍。於是曾國藩只好一臉疲倦地走出來,作為第四位欽差大臣,就像當年的林則徐和琦善,大清王朝到了要靠埋土半截的老頭來振作,林則徐、曾國藩,之後的李鴻章,都成了王朝續命的鴉片膏,可謂人才不斷,氣數已盡。
曾國藩欲效仿楊嗣昌的戰略對付捻軍。明朝崇禎年間,李自成、張獻忠進犯中原,闖賊、獻賊極為狡猾、剽悍,敵眾他退,抓他如抓沙,攥(zuàn)得越緊漏得越快;敵疲他打,明軍稍有大意,瞬間起義軍便聚沙成刀,劈面而來。官軍疲於奔命,進退失據,屢剿無獲,死傷慘重。
後來督師楊嗣昌吸取前任的教訓,提出四正六隅(yú)十面網的戰法,以陝西、河南、湖廣、江北為四正;以延綏、山西、山東、江西、江南、四川為六隅,合成十面網,實行區塊化、網格化包幹剿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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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主旨是堅壁清野、以逸待勞,任其馳騁遊蕩,我自巋(kuī)然不動,凡闖獻兩賊劫掠和補充給養之地,一概實行焦土政策,讓其成為網裡走獸,罟(gǔ)中魚蝦。等賊疲憊,再出精銳之師予以痛剿,以收全功。
因為朝廷剿撫思想不統一,朝令夕改,把逼到懸崖的李自成、張獻忠又拉了回來,於是一個潛伏,一個詐降,無異於放虎歸山,使楊嗣昌的戰略構想半途而廢。
曾國藩鑑於僧格林沁冒進的悲慘下場,不再被人牽著鼻子走,他照搬楊督師的謀略思想,專搞守株待兔。他把劉銘傳、張樹聲、潘鼎新等淮軍勁旅安排到各地要津,並協調各省駐軍嚴防死守,築壩截流,下柵堵魚,捻軍左衝右突,不得出路。
曾國藩以逸待勞,穩坐中軍帳,只等傳捷報,大功告成之前,他卻突然辭職,他上奏說自己心力交瘁,右眼看物模糊,左耳失聰,提筆舉箸間只覺膀子疼痛,只恐大限之日不遠矣,願乞骸骨。
乞骸骨就是申請退休,告老還鄉。古人心目中,天地君親師,為君王服務而出來當官,把一生交給國家,是每一個知識分子、士大夫的義務和責任,不怕做官辛勞,只怕君王不讓你辛苦。官員年老體衰時,向國家乞討,乞討什麼呢?望組織能念在自己效勞多年的份上,把餘生還給自己,餘生就是骸骨,一把老骨頭要葬在祖墳里。
曾國藩要走,朝廷肯定不干,再三挽留,賜御藥,派御醫,殷殷之情溢於言表。但曾國藩堅持,大家表示不解。
曾國藩是想讓李鴻章來收網,讓他百尺竿頭再進一步。曾國藩撒開千張網,船兒滿江魚滿倉,累死累活一人忙,鮮貨卻叫別人嘗,不是賢良,就是腦傷。
曾國藩說目前他指揮的是淮軍,淮軍將領雖然對他恭敬,也只是尊重他的些許威望,但終歸不是湘軍,脾氣秉性風格和老湘軍不同,需要磨合,磨合耗時,而戰場情勢瞬息萬變。時間不等人,一招不合,滿盤皆輸,如此將誤大事,為國家計,必須換帥,李鴻章指揮淮軍,如臂使指,三軍心悅誠服。他正式舉薦李鴻章來接任。
曾國藩說得懇切,北京也無話可說,於是下旨曾國藩仍回兩江,不許致仕(退休),同時任命李鴻章為欽差大臣,直隸總督,節制四省軍務,專事剿捻。把曾國藩的所有頭銜一併轉給李鴻章。
傳說曾國藩是蟒蛇托生,他位極人臣,做大官穿蟒袍;蛇一生要蛻幾層皮,他一生為皮屑病所困擾。李鴻章是仙鶴托生,酷愛吃魚,身材高挑,練得身形似鶴形;聲音嘹亮,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本以為鶴碰到蛇,會廝打起來,但這條蛇會飛,飛起來成了條龍,龍鶴雙飛。
李鴻章的機遇從四十歲開始,是他遇到曾國藩之後,也是風雲際會,天下大亂之時,讓這些蟄伏的龍蛇鶴虎紛紛應時而生,就像克格勃總部召喚潛伏的特工一樣,平時當作閒棋,一旦啟動,統統放出來,殺傷力驚人。得曾國藩賞識,李鴻章不斷得到機會,他很珍惜,很努力,也極有能力,沒有辜負貴人的抬舉。曾國藩說:我托一塊磚頭,就砸了自己的腦袋;我托一隻猴子,猴子就會上樹,貴人不是好當的。
李鴻章正在南京兩江總督的任上,他從一個省的一把手成為三個省的主要領導,管江蘇、江西、安徽的軍政,自從他出息後,四個弟兄背靠他這棵大樹都出門做官,唯一留守的是李昭慶,李家最小的兒子,李鴻章帶話給留守的弟弟,叫他要孝敬母親,教育子侄,管束奴僕,打理家業,保值增值,做大做強。還說,你不許無法無天、神之胡之,我還會回來的。
弟弟說哦。李鴻章的威信在家族內說一不二,除了他娘,人人都敬畏有加。
舊時代的人鄉土觀念比較重,葉落歸根是的他們最後的願望,哥哥們不斷把錢寄回來,昭慶買房買地,放印子錢。很快李家房屋成片,樹木成林,騾馬成圈,米麵成倉,金銀成堆。大半個合肥城都姓了李。
清朝按區域分設總督,計有陝甘、四川、湖廣、兩廣、閩浙、兩江和直隸,直隸總督簡稱直督,駐地保定,天津為北京門戶,外來船隻若由大沽口停靠,可徑直進入京畿要地,直隸位置可想而知,非朝廷股肱之臣、親信大員不能擔任,所以直督為總督之首。李鴻章從富庶的兩江調入要害的直隸,其受恩寵信用的程度已直逼曾國藩,清朝建立200多年,直隸總督的派任幾乎都是滿人。
李鴻章接到上諭後,一人坐著,隨意翻看一本書,顯得很投入,滿臉不為外事紛擾的安詳。
公元383年,東晉丞相謝安領導了一場關係國家命運的戰爭,其對手是北方前秦的苻(Pú)堅,8萬人對100萬人,凶多吉少。前方如火如荼地打仗,後方閒情逸緻地下棋,前方報告,我們以少勝多。謝安老只淡淡一笑,繼續低頭下棋。
李鴻章很欣賞這種名士派頭,雖然曾國藩曾告誡他不要沾染名士習氣,名士只會誇誇其談,並無實用。李鴻章裝得無所謂,可書本上字跡變得模糊,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他已偷偷流淚了。人可以控制很多情緒和生理反應,比如忍住哭和笑,憋住屁,唯獨忍不住眼淚,鼻子一酸,淚水就汩汩而出,此刻他五內俱焚。
民國時期,清華大學學科考試分「超、上、中、下、末、不列」六等,46歲的李鴻章獲得一個「超」。他擦了擦眼角,長長舒了一口氣,直到心跳回落,漫步回到內衙,院裡無人,廊下八哥、畫眉在午睡。門虛掩,正想推門,聽到兩人對話。
一個惡狠狠地說:你個狐媚小蹄子還想攀高枝,想著法兒勾引他,他每次進後院,你一聽響就出來晃悠,不是拾掇花草,給貓狗餵食,就是教八哥唱歌,他摟著你親嘴,你半推半就,當老娘是瞎子?我是吃過見過的主,你那些玩意都是我玩剩下的。我當中醫的時候,你還沒出殼呢!一個還毛嫩的雛,還敢給姑奶奶開偏方?我看你是騷得不行了,明天就打發你滾蛋。
一個帶著哭腔說:哪裡說得上勾引二字,真真冤枉死了。我一天倒有半天在後院收拾,也是照二太太吩咐的,每每提心弔膽,一見他就急著逃開,但躲十次也有一次躲不掉吧?他霸王硬上弓,拉進籃里就是菜,我既沒那姿色,也不會看眼色,更沒那膽,如何及得上二太太萬一。他迷了心竅來搭我,我做夢都不敢有非分之想,二太太一貫火眼金睛,怎麼會看不出這山水?委屈死我了,你要這樣疑心我,索性打發我到後廚切蔥剝蒜,或到柴房挑水劈柴,當個粗使丫頭使喚也好,我心甘情願,總比吃冤枉官司要強。
一個說:嗯,你這番話倒還不錯。他和他老家的貓一樣,都是鬼頭鬼腦,色迷心竅的。那死貓整天趴在堂屋,還以為懶怠打盹呢,實際留著餘光踅(xué)摸人呢。人稍一走開,立馬生龍活虎地跳上跳下,一個勁地抓屋檐下掛著的臘肉臘魚。貓偷腥是本性,男人偷情也是本性。
一個說:凡事不敢瞞二太太,沒有你也沒有我今天。
一個說:不過玩笑幾句,不要放在心上,其實我早想好了,既是本性,改也難,與其讓他在外面帶個不知底細的,還不如用個知道深淺的,我早晚抬舉你,但你不要得意忘形,失了自己的本分。
李鴻章一吐舌頭,他不想再聽了,躡手躡腳走遠幾步,又重重地走來,裡頭立刻沒了聲。兩個女人先後迎出來,春梅蹲身請安,頭都不抬,李鴻章想,這是被嚇唬得怕了,還是要當我的妾而害臊?
一時春梅去了,丁香一人伺候李鴻章。
丁香說:老爺一臉冰冷,是埋怨我不給你納妾嗎?
李鴻章說:哪裡,鄉下有原配,城裡有你,心許國家,身許你,你一人可抵百萬兵。
丁香說:你是口是心非吧,我給你找一個耐看的。
李鴻章說:耐看?這兩字著實費解,這模樣、身段究竟是何等樣子?
丁香說:就是看了很久才能習慣的那種。
李鴻章差點噴飯。
此時他內心翻江倒海,興奮已極,但興奮和納妾沒有關係,納妾算什麼,也叫個事?叫他興奮的是權力,是社會地位,權力和地位才是男人的春藥。大丈夫當世就該揚名立萬,走仕途,當出將入相;做買賣,當豪商巨賈(gǔ);搞學問,當著作等身,名滿天下。
這種興奮,怎麼形容?是窒息過後的嘔吐?是吸食冰毒後的麻醉?都不貼切,這隻涉及生理,不觸及到靈魂。那是一種站在巔峰的聖神體驗,俯瞰之下,都是渺小之人,能獲得這種體驗的人在全世界也數不出幾個。
不曾臨絕頂,敢言眾山小?
李鴻章淡淡地說:我又升官了。
丁香淡淡地說:我早習慣了。
這個女人不簡單。
李鴻章說:小時候鎮裡來了戲班子,我們兄弟像過年一樣美,我和哥哥坐一個板凳,只能分到半個屁股,看戲必須仰視,我們是矮子看戲,總覺得站在台上的都是高貴的,現在我也上台了,原來是演戲,都是戲子,你說哪個更高貴?
合署上下喜氣洋洋,大家跟著往上升。人這一輩子,努力是一方面,運氣是一方面,運氣更重要。李鴻章得道,雞犬跟著升天。做大腦斧、小腦斧好吧?但要是鎖在籠子裡,還不如一隻跟對主人的雞。
同治六年五月,捻軍因給養困難,分為東西兩部,各自求食。東捻任柱、賴文光部由魯西南進入膠東。李鴻章說:我們分而治之,先東後西。劉銘傳、潘鼎新齊頭並進,穩紮穩打,搶占登萊咽喉,扼守南北運河,盡收船隻,使捻軍北不能竄京畿,南不得入淮揚,直到把他們趕到海里。
六月,李鴻章督師前線,把指揮部設在濟寧。山東巡撫丁寶楨只求山東太平,一意驅捻出境,對李鴻章把主戰場設在省內極為牴觸,兩人眼界不同,立場不同,目的不同,進而爭執反目。
七月,東捻強渡濰河,進入濰縣、諸城,當地守將王心安受丁寶楨暗示,只做象徵性抵抗,任其渡河。李鴻章的包圍圈被捅個窟窿,前功盡棄。他覺得客客氣氣很難做事,人家流氓你得更流氓。
他眼珠子一瞪,一臉蠻橫,說:姓小丁的,你豎起兩個兔子耳朵給我聽好了。本部堂是欽差大臣,專事剿捻,你山東受我節制,我在你境內打仗,雖然地方塗炭,不過幾個州縣而已,你若想把戰火燒到周邊省份,破壞我的大政方針,沒門。臨省民眾也是大清赤子,都有爹媽子女,你的行為與禽獸何異?我正告你,你再跟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我就不跟你講交情,我身後有朝廷,手裡有尚方劍,你的兔子尾巴長不了。
丁寶楨聽得耳朵都紅了。
李鴻章放下袖子是書生,捲起袖子是拉登。
八月,東捻在濰縣就地修整,往周邊劫掠,盡力補充輜重給養。
李鴻章說:我們累,敵人更累,沒有跑不死的馬,戰機稍縱即逝,叫銘字營再辛苦一趟,把任柱、賴文光給我徹底掃掉。說完他伸手在地圖上使勁一揮。
劉銘傳領命,大力發揚艱苦奮鬥,連續作戰的精神,帶著淮軍第一勁旅,一路兜剿,終於攆上東捻主力。任柱、賴文光本來可以竄回魯西南,但他倆不服氣,東捻修整多時,戰力恢復,看準淮軍人少,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殺個回馬槍先殲滅劉銘傳,狠狠教訓一下李鴻章,叫他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
十月,兩軍在濰縣、壽光、安邱等地接連作戰,劉銘傳氣勢如虹,以少敵多,九戰九克,大破捻軍。當年項羽破釜沉舟,以寡擊眾,在巨鹿大破秦將章邯(hán),直接導致秦王朝滅亡,劉銘傳的氣概不輸項羽。
任柱被擊斃,賴文光逃匿,淮軍追殺四十里,斬殺三萬人,投降者甚眾,東捻的輜重器械盡落淮軍之手。
淮軍漫山遍野追殺,森林河谷、草澤荒灘處處是墳場,人們忙著割死人頭,扒死人衣,無頭光身的屍首一堆又一堆,然後焚燒,一蓬蓬火焰沖天而起。
丁汝昌找了一片沙草地,立了幾十根杆子,拉上粗繩,搭上幾百枚鉤子。從騾馬背上卸下很多毛口袋,解開扎繩,骨碌碌倒出很多血污的腦袋,掛上鉤子,沒有表情的腦袋在風中蕩漾,像肉鋪里掛著的肉。
賴文光糾集殘部千餘騎狼狽遠逃,沿途不斷遭淮軍前追後堵,勉強支撐到十二月,此時賴文光只剩下百餘人,連做山大王都不夠格,終於被生擒,等待他的將是什麼,可想而知。
李鴻章極為快慰,跑去勞軍,銘字營戰死無數,活著的都疲憊飢餓,面無人色,戰爭沒有勝利者。李鴻章上奏,淮軍不能再戰,急需修整,望准劉銘傳、潘鼎新、周盛波、郭松林等將領開缺回籍修養。北京急迫回復,殘匪尚未肅清,各將領不要回家,留在軍營休息為妥。李鴻章苦笑,國家一日不可無淮軍,淮軍是一定要被用殘為止。
同治七年正月,西捻張總愚部沖入河北,威脅京師,北京震動,這些年來,清王朝一直在震動,一波不平一波又起。西捻比東捻更強大,李鴻章仍然採用堅壁清野的方針,在各要津、隘口、鄉鎮廣泛築牆,像美國人在美墨邊境設高牆防止非法移民一樣。一有警報,老百姓就把牲口統統趕進牆內,真叫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不見羊。
五月初,黃河汛期,河水暴漲,東捻不能再隨意來回趟河,活動空間大大壓縮,李鴻章說,天助我也。
5月25日,潘鼎新部冒著大雨,急行軍120里,把東捻擠壓到黃河運河之間,28日,劉銘傳、郭松林加入,三軍縱橫合擊,張總愚只帶著十餘人突圍,絕望中投河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