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衙門

2024-09-29 17:35:22 作者: 周文侹

  上海同文館有一個優秀翻譯團隊,成員來自各行業,有槍炮專家、機器製造工程師、外文教授、中國學者,他們相互合作,在兩年內翻譯了多個領域的十幾本著作,以化學理工機械為主,捎帶零星的歐洲暢銷文學作品。每出一本新書,就往李鴻章案頭送一本,李鴻章一有閒暇就翻閱,他是個好奇心重,求知慾強的人。專業書籍也要看幾頁插圖,拿張紙描摹兩筆軸承、齒輪、蒸汽機,然後束之高閣,文學作品倒很合他胃口,比如《格林童話》,常手不釋卷。

  1812年,《格林童話》發行第一版,當時作為成人書籍,故事情節有點接近《十日談》。作者為了暢銷,迎合部分讀者的低級趣味,內容充滿色情暴力,挑逗和血腥,人物塑造多為陰暗險惡,故事結局晦澀、悲慘。

  後來隨著兒童教育市場的繁榮,《格林童話》逐漸從黑暗走向陽光,書里人物改頭換面,不正經變得正經了,老吃老做的變得青澀單純了,失足少女都成了女性楷模。李鴻章看的是早期版本。

  周馥進來說:老爺,藩台錢老爺在二堂候見。

  李鴻章把白雪公主往案頭一壓,說一聲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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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四方方的錢鼎銘進來,滿面春風,一拱手說:少荃這一向可好?

  李鴻章說:老錢不來,我如何好?每日無非打兩圈爛牌,看幾本閒書,寫幾筆破字,要麼和丁香跳一曲什麼探戈。

  錢鼎銘說:打牌看書練字肯定有,跳探戈肯定沒有,誰給你伴奏啊?

  李鴻章說:我近日寫了一個條幅,頗為滿意,敝帚自珍不肯送人。但今日你來了,你我的交情,就割愛送你,給錢家留個傳世的紀念吧,千萬不要辜負我的盛情哦。

  錢鼎銘想起了「你媽是驢」,頓生警覺,忙說:不要,堅決不要。

  李鴻章說:今天勞你屈尊來我寒舍,是打尖兒呢,還是住店?

  錢鼎銘說:吃麵。

  李鴻章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天做的就是面,還做多了。如何只你一人來?你那六個兄弟呢?

  錢鼎銘說:爹媽只生我一個男兒和兩個妹。哪裡來六個弟?

  李鴻章說:你們不是七個小矮人嗎?

  錢鼎銘一頭霧水。

  兩人聊起公事。

  錢鼎銘說:我身為江蘇布政使,主管省內人事,上海下轄十個府縣,松江還缺個知縣,我手頭沒人,少荃,難為你,薦一個你知根知底的人來做。

  李鴻章明白錢鼎銘是來送人情的,卻說:一個七品芝麻官還來難為我。你看我每天多忙!

  錢鼎銘說:那沒辦法,能耐越大責任越大。

  吃飯時,周馥捧上清湯麵。錢鼎銘漫不經心挑了幾根一嘗,一言不發,呼嚕呼嚕喝了個見底,李鴻章看他一往情深吃麵,心情大好,一臉慈祥,像看自己的兒女。

  (132)

  錢鼎銘放下碗筷,抓起手帕抹嘴,邊抹邊說:湯色清澈,麵條筋道,也不放澆頭,陽春麵能做到這個份上,也堪稱一絕。用鱔魚骨頭,或是牛大骨熬的?

  李鴻章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聖人之言,豈能不遵?周馥,這是你的看家菜,你來說說這面的來歷。

  周馥一拱身,說:是。這面是用長江刀魚熬的,長江刀魚為清明前後捕撈最佳,刀魚身形小細刺多,毛刺扎喉,防不勝防,雖然美味卻叫人生畏。江南有傳統製法,須細心去了內臟,不可破身。將其頭尾用繡花針兩枚釘在鍋蓋內側,用鐵鍋盛水,蓋上蓋,用文火煮沸,熱氣蒸騰,一個時辰內加四五次水,直到魚身都化在湯里,唯有一整條魚骨和無數細刺還釘在鍋蓋上,故只見清湯,不見魚身,所以錢老爺說是陽春麵。若再放蔥蒜佐料,牛羊澆頭,倒是反客為主,蓋了正味。

  錢鼎銘說:你小子還是個人才哩!再給我去盛一碗。

  看著周馥走遠,錢鼎銘說:少荃,就讓小周來當這個知縣如何?他能調得一手好湯汁,還能刷馬桶痰盂,上下都行,是個老成細心,任勞任怨的,不會給你丟臉。

  李鴻章說:原來你都想好了。他是我的人,傳出去說我任人唯親,這好嗎?再說他有一隻眼珠子是歪的,雖然人還算挺拔,這不礙官儀嗎?

  錢鼎銘說:別人議論當他放屁,那叫嫉妒,他們是恨自己攤不上。你不任人唯親,難道還任人唯仇不成?小周讀過私塾,識得幾個字,比劉麻子強。一個眼珠子歪沒事,還有一個不歪,一目了然不更好嗎?松江可是一等富縣,物阜民豐,三四等的窮縣也就罷了,給一個圈外的也不心疼,還顯得你一秉大公。松江縣嘛,還是交給貼心的奴才才放心不是?

  幾天後,藩台衙門公示,委任周馥為新任松江知縣,即刻到任。

  清朝的政治體系中,縣為基層政府,大縣百萬人,小縣十萬人。知縣為親民的官,七品正堂,品級小,權力大,朝廷的政令都要下達到縣裡執行,知縣要管生活、生產、稅賦、教育、訴訟、治安,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左右逢源、面面俱到,很鍛鍊人。

  縣衙門的建築很規整,衙門口有廣場,建一面青磚石牆,俗稱照壁,告示都張貼在上面。

  松江縣衙的照壁寬6.1米,高4.7米,上頭精刻一面石雕,一個野獸叫「犭貪」,是個四不像,有龍頭、獅尾、魚鱗、牛蹄,腳下踩著三千大千世界的七寶,站在海邊,遙望海上那一輪高照的紅日。

  「犭貪」對擁有的財寶還不滿足,妄想著吃太陽,於是騰空一躍,跌倒東海里淹死了,大海還在那,太陽還在那。這個神話用來告誡官員,小民可虐,上天難欺,做官不可貪,太貪要淹死。

  縣衙大門叫「儀門」,即威儀治民;二門叫「宜門」,即諸事咸宜。大門裡面,左為班房,右為牢房,縣令審訊刑案和舉行典禮在大堂,刑仗和鐘鼓布列兩側,審理民案在二堂,辦公在三堂,三堂後面是住所,住著縣令和他家屬、刑名錢穀師爺、差役奴僕丫鬟,

  衙門分六房三班,六房分掌朝廷六部下派的公事和管理檔案,負責人叫書吏。三班分快班、捕班、皂班。

  快班管驛站、馬匹,遞送公文。捕班管緝拿人犯,都有武功在身。杜甫詩曰: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這個吏就是指捕班。皂班穿黑衣,在堂上喊堂威,對人犯拶(zǎn)指、夾腿、打屁股。縣令的副手叫縣丞,知縣缺任或外出公幹時,縣務由縣丞代理。他除了協助縣令,還兼管一個捕廳和一個城防營,捕廳管監獄,城防營管四個城門。

  大縣設縣學或書院,負責人稱教諭或訓導。一個縣除了縣令、縣丞、教諭等幾人吃皇糧,其他的都為佐雜,佐雜吆三喝四,鼻子朝天,也都是臨時工。

  縣令要出門,差役層層傳話,高喊:大老爺出來啦!大堂上鳴鼓擊板,三班六房戴帽穿靴,雲集堂下,齊聲喝:伺候大老爺。縣令上四人藍呢轎,隊伍最前面一人打紅傘,兩名執事隨後鳴鑼,之後兩行人舉著「迴避」、「肅靜」等牌子,轎子兩邊各站一個帶刀護衛,轎子後面跟著一群人,有捧書的,有拿繩的,有扛戒具的。街道上鴉雀無聲,行人低頭靠在兩邊。若有衝撞者,有執事的上來拖到一邊,用鞋底子抽嘴巴,打得牙歪口斜,鮮血直流,臉腫得像豬頭一樣。一個知縣,好大的官威!

  當一個三等小縣的知縣,一年淨收入不少於萬兩銀子,大縣則數倍於此。周馥在李府擔任淨壇使者和灶頭烏龜,只憑主子一句話,就成了二十萬人的父母官。區區七品就有如此神氣,何況李鴻章這樣的大條?

  周馥在松江幹了很多事,還算勤奮。李鴻章要征糧,他格外賣力。一次堂上召集了甲長、里長、糧長以及很多欠糧戶。催糧的方式簡單而粗暴,欠少的打二十板,欠多的打四十板,一時間滿堂屁股,鬼哭狼嚎。一個欠糧的,長了一副怪臉,跪在那裡一個勁地發笑,他發現周馥是個歪眼虎,周馥問他為什麼笑,他不回話還一個勁傻笑。周馥明白了,他是在嘲笑自己,非常生氣,喝令打四十,原本只該打二十的。

  有兩個傢伙帶著鐐銬上來,周馥問他倆叫什麼。

  一個說,我叫林阿大,林是單木不成林的林。

  一個說,我叫木阿根,木是單木不成林的木。

  周馥說:兩根廢柴,插在一棵樹上,說話都是一個路子。捕快們在土谷祠埋伏了整整十天,總算候到你們兩個,肉票藏哪了?同案的還有誰?還不從實招來。

  阿木、阿林都說:我們可是良民,只是那天不巧進入案發地,被錯當綁票的拿了來,實在冤枉,請大老爺明察。

  周馥說:巧言令色,還說冤枉?如此奸惡之徒,不打豈能招供?來人,把兩個阿木林拖下去,各打兩百,給我著實打。

  說話口氣狠的像東廠太監。

  兩人大聲哭喊只說冤枉。一板一板著實拍下去,開始皮腫肉紫,接著血肉橫飛,後來聲音都沒了,賈寶玉被他爸打也不過如此,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冤枉。

  周馥這一套都是潛移默化跟李鴻章學來的,雖然東施效顰,但應付一個縣還是綽綽有餘的。

  曾國藩的調令來的比他預計得早,僧格林沁率領的大清最後一支嫡系部隊在山東境內全軍覆沒,曾國藩只好臨危受命,匆匆北上接大旗。

  蒙古王僧格林沁的馬隊一路窮追捻軍,從鄂豫皖一直到齊魯大地,連續43天無悔追蹤,吃飯、睡覺、打雷、下雨一律不下馬,身上都餿了,部隊晝夜行軍,極度疲勞,導致怨恨四起,不斷潰散,進入山東曹州時,已成強弩之末。此時麥花雪白菜花稀,無垠的麥田藏著雄兵千百萬,一聲哨響,四面八方的捻軍跳過來包餃子。清軍一鬨而散,僧王伏在菜地里扮演蟈蟈,企圖矇混過關,菜花稀薄蟈蟈個大,捻軍兒童團曹八虎一眼瞥見僧格林沁,一刀砍下,碧血染黃花。

  當年太平軍搞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北伐,李開芳部進入山東高唐州,就是宋江為救柴大官人去攻打的一個州,僧格林沁在高唐馮官屯堵截,太平軍人少死守。僧王徵調農民工從聊城挖河120里,引水淹屯,水深幾尺,糧食彈藥全部浸透。李開芳假投降,僧格林沁假歡迎。太平軍殘部200多人分成多批,個個身藏利刃游水出來,見僧格林沁在岸上向他們招手,以為他上當了,一起奮力划水,結果登陸一個綁一個,集合齊了,一概綁到菜地里斬首,李開芳等八惡人被檻(jiàn)送京師凌遲處死,北伐軍就此歇菜。

  僧格林沁任勞任怨,作戰勇敢,風格粗暴,喝酒用瓮,吃肉用刀,高興時就舉酒往人嘴裡倒,發火時就抬腳往人身上踹,他富有成吉思汗的基因,一朝軍散身死,噩耗傳來,北京頓時找不到北。僧格林沁是帝國唯一的王牌,既用來剿匪,也用來震懾。

  自多爾袞入關,女真人以東北一隅鯨吞九州華夏,以四十萬小眾駕馭一萬萬大眾,四兩撥千斤,鞋盒塞大象。兩百年來,外來人依然缺乏自信,心懷疑懼,既要提防原住民的暴力造反,還要避免民族融合後的和平演變,故禁止滿漢通婚,雖然政治文化上已無差別,但像理藩院、內務府等體制內的要害部門從不交給外人,若涉及軍事征伐,掌兵的權力更只給親王、貝勒和滿大臣,漢人只能作點綴。

  順治時期的洪承疇,康熙時期的張廷玉,位尊無權,起落由人,頂多算個弄臣。再比如劉墉、紀曉嵐,只能在評書和影視作品裡看到他們戲弄和珅,現實中想都不要想,在乾隆眼裡和珅才是內人,另兩個連院門都沒摸到呢。

  太平天國運動興起後,一開始還是滿人主打,漢人助攻,但此時滿人身段綿軟,沒了祖宗的鐵背鋼腰,花臉改行唱了旦角(jué)。聖人說,朽木不可雕,糞土之牆不可污,執政者只好不情願地請出漢人,由此開啟了曾國藩、李鴻章時代,凡事皆有因果。

  曾國藩被任命為欽差大臣、直隸總督,節制北方四省軍務,專責剿滅捻軍。曾國藩手上無兵,只好請李鴻章幫忙。趙烈文匆匆來到上海,一見李鴻章,就說請調淮軍北上。李鴻章爽朗地說,我早跟大帥表態了,他才是淮軍的爸爸,爸爸要兒子出力,兒子責無旁貸。 我擬調劉銘傳、張樹聲、潘鼎新三支勁旅隨他出征,隨時可以開拔。

  趙烈文連說:感謝,感謝。然後家長里短,東拉西扯,卻不說讓李鴻章代理兩江總督的事。李鴻章幾次往正題上引,都被趙岔開,弄得李鴻章心中頗為不寧: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莫非黃了?難道曾國藩只要馬兒跑,不讓馬去吃草,不帶這麼玩的吧?

  李鴻章的不安在臉上一閃而過,卻被趙烈文察覺了。

  趙烈文說:少荃啊,你我都是走過長弄堂,捏過討飯棒的,你的心思瞞不過我。有句話叫做無欲則剛,眼下你深深體會了吧?

  李鴻章呵呵呵,說:的確瞞不過老兄。但凡有求於人,必人格委頓,神色諂媚。看來我修煉不夠,還當磨鍊。

  趙烈文說:那你想不想接兩江,說實話。

  李鴻章說:當然想,和你講實話,我名利心思極重,總妄想著安邦定國,平定天下,這也是古來士大夫的宏願吧。

  趙烈文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聖人對我們的教誨,你我責無旁貸。

  李鴻章說:過年時人常說祝你萬事如意,心想事成。可真要萬事如意,心想事成,以人心之大,包藏宇宙,囊括四海,不知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王莽、黃巢這樣在朝在野的奸賊惡徒還少得了嗎?世界一亂,必然人人不如意,事事皆難成。我要以個人的作為廓清天地,掃蕩六合,求個安居樂業、海內太平。

  趙烈文說:你的見地就是獨到,幾句吉祥話都能咂摸出不同的滋味,大不同於我等凡夫。曾大帥命我轉達他兩句話,其一,他坎坷一生,如今也算徒有虛名,你正值壯年,今後大事重任都在你肩上,雛鳳清於老鳳聲,你的功業只會在他之上。其二,士不可不弘毅,你任重而道遠,望勉力為之。

  趙烈文站起來,李鴻章也跟著起身。趙烈文叫了一聲:來人。

  門外魚貫而入三人,一人捧黃綾盒子,一人端大印,一人持尚方劍,一排肅立。

  趙烈文一臉正色,說:少荃,我言歸正傳,大帥奏請朝廷由你來接任兩江,軍機處已承御批,上諭和關防我都帶來了,即刻辦理移交,你接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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