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捻軍
2024-09-29 17:35:19
作者: 周文侹
太平天國失敗後,華北河南又起了捻軍,捻軍以騎兵為主,攻城略地,其勢如當年匈奴,勝則鼓譟聚攏,敗則呼嘯星散,倏(shū)忽而來,倏忽而去,機動性強,最難捉摸。同時,俄羅斯帝國與中亞豪強阿古柏勾結,兵鋒直指新疆,侵擾西北。一旦兩方勢力合股,中國有分割之虞。
李鴻章、左宗棠去了趟北京。李鴻章離京整整十三年,跟唐僧取經來回時間一樣。去時他而立,來時已不惑。物是人非,很多令他喜歡或討厭的人都死掉了。不禁感嘆,玄都觀中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
李鴻章、左宗棠在軍機處和恭親王、醇親王、文祥等各大員會面,話題是海防和塞防。一開始,兩人還有點侷促,不敢多言,但他們是人中鳳凰,表現欲時時頂著腦門,他們逐漸融入話題,最後引導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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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支持塞防,他說:失新疆,則失陝甘;失陝甘,則失西北;失西北,則失中原;失中原,則失河北,導致北京動搖。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中原必守,守中原則必守西北,西北是我朝腹心,塞防是重中之重。
左宗棠的多米諾骨牌觀點讓大家頻頻點頭。
李鴻章自有想法,他說:你講得太好了,擲地有聲,聽得我熱血沸騰。我天朝幅員遼闊,龍沙雁海,盡為疆土。確實中原很重要,邙山古蹟、周漢遺址、洛陽形勝、九朝都會,西憑函谷之固,東據虎牢之險,北倚黃河,南阻龍門,東西橫貫,南北直達。
李鴻章一口氣說完,沒有喘氣沒有打崩。除了左宗棠,大家齊喝彩,說:再來一段,再來一段。
恭親王笑著說:少荃,你多年沒來北京,現今這裡也添了許多新鮮景致。出正陽門外有個天橋,熱鬧得如春節廟會,江湖藝人都攢堆在那兒撂(liào)地耍活,有個說相聲的,藝名一鍋年糕,口齒伶俐,貫口忒好,你倆可以聊聊。
李鴻章報以一笑,然後話鋒一轉,說:但是....... 頓時鴉雀無聲。
左宗棠一瞪眼,說:左某早料到你先揚後抑,但是後面沒好話。
李鴻章當沒聽見,說:但是形勢已變,如今不是兩千年前的局面了。眼下東南沿海百物流通,民生豐饒,通商口岸全在沿海,廣州有粵海關,寧波有浙海關,上海有江海關,你左大人的福州有閩海關。
朝廷和地方都倡導洋務,洋務專以富國強兵為務,既然要富國強兵,則不可無錢。國家稅賦一半來自東南諸省的關稅,要保住財源,得先保住沿海,要保住沿海得先建立海防,我們要效仿英法建立自己的海軍。現在西洋各國都以船舶為最便捷工具,若彼國與我國交惡,不會從陸路而是從海路來犯,海路快捷,省時省力。
早先,我朝將蒙古、高麗、日本、越南、緬甸、琉球、蘇祿、爪哇、占城、錫蘭、蘇門答臘等藩屬國列為國防外線,代天子守衛各方國門。道光年間,英國兵船直接攻擊粵閩浙蘇;咸豐年間,英法聯軍越過天津侵占北京,所謂的國防外線簡直無用,那些藩屬國並不可靠。
日本前年開啟明治維新,全力西化,建立新式陸海軍,大有奮起直追之勢,哪還有半點屬國的樣子?他日若來攻我,必從海上來襲,我若不修海防,還以蕞(zuì)爾小國輕視之,不啻於遮目捕雀、掩耳盜鈴。
所以,得沿海得天下,得東南得天下。東南沿海富庶之區,是生錢的聚寶盆;西北邊塞苦寒之地,是扔錢的無底洞,若兩者不可得兼,如何?自然舍魚而取熊掌。這筆帳,我想你左老兄肯定算得清楚。
目前來講,西北是雞肋和雞尾,東南才是腹心。我不是說海防重要,塞防不重要,似應有個輕重緩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用錢的地方多了去了,不如把有限的財力集中起來先辦海防,等錢積攢多了,再經營你的塞防不遲。
大家頻頻點頭。
左宗棠不買帳,瞪著眼睛說:國家再大,也沒有一寸土地是多餘的。任你李鴻章天花亂墜,我們也不能只管東邊,而不管西邊。
眾人一怔,掩口胡盧而笑,左宗棠無意之言暗指了兩個人,京城裡把慈安太后叫做東邊,把慈禧太后叫做西邊。左宗棠的話傳到宮裡,西太后很受用,於是塞防論占了上峰。國家拆東牆補西牆,撥款給了塞防,左宗棠將這筆巨款存入杭州阜康錢莊,由掌柜胡雪岩代辦軍需、協調後勤,於是胡雪岩一躍成為中國首富。
同治皇帝和兩宮太后召左李二臣養心殿陛見。咫尺天顏,龍恩浩蕩。
西邊的說:去年見了曾侯,今天又見了二位伯,有你們三位英雄,真是國家之幸,社稷之福。
兩人聽了像喝茅台一樣陶醉。
李鴻章忙磕頭,說:皆王化所至,賴聖主之德,非小臣之力。
左宗棠磕頭說:當以犬馬馳驅,敢不盡忠貞之節,繼之以死。
李鴻章偷笑,這是諸葛亮受劉備託孤時的台詞,被左宗棠剽竊了。
東邊的說:給寄高、少荃看座。
二人忙磕頭,連說臣不敢,跪著挺好。
君臣聊了國內外局勢,聊了洋務,左李各表己見,沒再當面爭執。膝蓋跪麻了,血液流動不通暢,壓住了脾氣。
同治皇帝說:你們洋務辦得出色,國家中興有望,朕很欣慰。這是他的唯一一句話。
春風和煦,滿堂和諧。兩人像踩在棉花上,骨頭都輕了,躬身退出時,西太后還朝他們抿嘴一笑,意味深長,似有無限的嘉許和期待。
兩人走在寬寬的甬道上,一前一後,一快一慢,刻意保持距離,出宮後只遠遠一拱手,面無表情地各自上轎。李鴻章回味著西太后剛才一笑,不禁起了很離奇古怪的想法,西邊的要在一笑之餘再補充一句,二位以後常來啊!那將是何等氣氛?
李鴻章眼前閃出一個生動的畫面,一個女的倚門而立,一個男的歪著肩膀,兩人都是一副站不穩的德性,男的抬手往女的粉臉上一掐,女的含羞打落,莞爾一笑說:以後常來啊!男的說「常來常來,爺只認你」。
李鴻章越想越來勁,眼淚都笑出來了,身子歪斜,轎子也跟著搖晃。這莊嚴的養心殿,尊貴的皇太后,在自己心目中都成什麼了?他不禁罵自己:畜生、畜生,褻瀆聖駕,真是該死。
李鴻章透過轎窗看到有一頂轎子落在不遠處,鑽出來一個矮矮的中年人,辮子花白,身穿一品仙鶴朝服。「翁同龢」,李鴻章心裡念到。啊呀,自己和這個翁家老二結下過梁子。當年他按曾國藩的指示,彈劾安徽巡撫翁家老大,導致翁家老頭中風死掉,翁家老大撤職充軍,死在邊地。如今翁同龢貴為帝師兼戶部尚書,位高權重,以李鴻章對人性的了解,翁同龢斷不會和他相逢一笑泯恩仇,只會因私廢公和他作對,他要老在皇上和太后跟前說自己壞話,也夠自己喝一壺的。
李鴻章從北京到天津,又揚帆京杭大運河去南京見曾國藩。船進入南京水域,極目遠望,翠峰如簇,澄江似練。他想起幾年前他帶著土包子淮軍,雇洋船去上海,經過這片水面時,六千人悶在底艙,渾身濕透,手腳顫抖,當時何等狼狽?百米之外就是太平軍的座座炮台,黑洞洞的炮口直對著江面,來往如梭的長毛巡邏船,盤查詰問一切可疑船隻。
六千人中只要有一人露餡,比如發了神經病,跑到甲板上大喊大叫,他李鴻章就不是今天的李鴻章了,他可能要用一句古詩託夢給他兒子: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人的一生都在過一個個關卡(qiǎ),過去了,就一馬平川,過不去就陰陽兩隔了。
船靠下關碼頭,抽槳收帆,殘陽斜照,天河白鷺,畫圖難足。
天京又改回原來的名字南京,進得城裡,滿眼的斷壁殘垣、瓦礫碎石,原先的街道都找不到了,到處在清理廢墟。
師生多年不見,期間書信頻繁,如今見了面,一時間卻相顧無言。
曾國藩說:北方戰事緊,我很快會被調去平息捻匪。當時顧慮太多,滅了長毛,就把湘軍裁了,如今手裡無兵,成了光杆大帥。
李鴻章說:我手裡有勁旅八萬,老師可以隨時調用。
曾國藩一捻鬍鬚,淡然一笑,說:誰的兒子誰來管,你的淮軍怎麼會聽我使喚?
李鴻章顯得很有把握,說:我扇他們臉,踢他們屁股,叫他們死死記住你才是淮軍的爸爸,他們敢不聽爸爸的話,我這個當哥哥的決不輕饒。
曾國藩真心地笑了,說:你這個學生真是絕了,我沒看錯你。如今功成名就,既是封疆大吏,又是世襲伯爵,老朽再助你一把火。我一接到上諭,就推薦你來署理兩江總督,我讓趙烈文和你移交關防,你先回上海候著。
李鴻章頓時醉了,臉上泛起紅暈,像上花轎的新娘子。
曾國藩囑咐:你先不要和人說起。從來人事最微妙,只在上頭一念間,萬一派了那個人來呢。
曾國藩說的那個人就是左宗棠。
曾國藩比李鴻章還要厭惡左宗棠,他受過傷害,以至於說到這個人時,連名字也不願提及。
李鴻章、左宗棠八字不合,從來坐不到一起,談不上受傷。曾國藩卻不同,他曾把左視為知己,凡事照顧,可謂肝膽相照。左宗棠沒有發跡時,曾國藩和劉蓉、郭嵩燾等一干發小屢屢推薦他,左宗棠受人攻訐(jíe),命懸一線時,曾國藩又在戎馬倥傯時上奏,以自家性命擔保左宗棠是國家利器,可以重用。他還幫左建立嫡系部隊,就像幫李鴻章一樣,結果卻天壤之別,李鴻章感恩,左宗棠忘恩。
曾國藩一時在軍事上蹉跎,遭到咸豐冷遇,他負氣請辭,本想以退為進,朝廷會加以挽留,結果咸豐順勢送客,客氣一下都沒有,曾國藩枯坐家中萬念俱灰。此時,左宗棠寄來一紙書信,曾國藩以為是來安慰的,卻是通篇挖苦。其時左宗棠勢頭正健,洋洋得意,信中稱讚皇上英明,自詡天下英雄,反過來對曾國藩冷嘲熱諷,言辭十分傲慢,和咸豐一個調門。曾國藩舉著信對兒子曾紀澤說:此人就是個陸謙,為向高俅父子示好,不惜對多年好友落井下石。
曾國藩怒發上指,倒在床上輾轉一夜,轉而一聲嘆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我常自誇看人准,卻摸不透這個人,還引為知己,可謂自取其辱。
從此曾國藩對左宗棠另眼相看。
曾國荃攻克天京,立下首功。非議漫天,誹謗如山,羨慕嫉妒恨,都是負能量。舉報箱都塞滿了,後面的信要用筷子往裡捅,左宗棠自然不能免俗,跟著添磚加瓦。曾家兄弟更是恨之入骨。
幼主洪天貴福在天京漏網,曾國藩只好糊弄北京,說洪天貴福死於亂軍之中。但後來貴福落在左宗棠手裡,左宗棠唯恐曾國藩不夠難堪,上奏把他兄弟倆嘲諷一番,說湘軍對財寶眼紅,對匪逆眼瞎,是否在養寇自重,也未可知。此話沒有根據,屬信口開河,容易讓人產生不好的聯想,極其惡毒。
曾國藩和左宗棠徹底決裂。
誰都有起落,失意時不要潦倒,得意時不要忘形,左宗棠倒霉時要別人拉他一把,而別人落難時他卻踩人家一腳。於公,左宗棠志存高遠,也許會有一番建樹;於私,左宗棠涼薄無情,難以做知心朋友。
李鴻章風塵僕僕回到上海,叫李二,周馥下去歇著,自己直奔後堂。丁香的丫鬟春梅在廊下掛八哥鳥籠,八哥眼尖,說:回來了,回來了。春梅連忙蹲身請安,李鴻章上前一把摟住,說想爺了嗎?春香急著掙脫,說:二太太要出來了。李鴻章說:親一個,不然就叫她看見。春梅只好親他一下。
丁香剛跨出門檻,就被李鴻章堵住,一把推進門裡,春梅忙從外將門掩上。李鴻章把丁香按倒在床,直撩下裙。丁香咯咯地笑著使勁壓住,翻滾著閃開,說:爺,你臉上有東西。李鴻章一驚,以為是春梅的口紅,忙起來照鏡子,什麼都沒有。疑惑地問:有什麼?丁香冷笑地說:有一臉的淫蕩。
李鴻章忙著掩飾窘態,說:傳飯,傳飯,肚子都餓癟了。
菜是上海特產——松江四腮鱸魚,這魚只能在一石橋附近的幾條河汊里生存,出水就死,要趁新鮮。李鴻章嘴裡含了一塊,筷子夾了一塊,碟子放了一塊,盯著盤子裡的一塊,丁香說,都給你搶去了,我一塊都沒吃著。
李鴻章說搶著吃才香。
李鴻章外號「鯉魚」,對魚情有獨鍾。
他說:鎮江鰣魚,穀雨前後長勢最好;江陰河豚魚白,白嫩如豆腐,若經行家烹製,最毒的肝也能食用,堪稱人間美味;杭州以吃螺絲的青魚為佳,浙江名菜宋嫂魚羹就以此為食材;河南鞏縣的黃河鯉魚都是大路貨,開封以北的黑岡赤尾鯉魚最好;河南淇(qí)河裡的鯽魚,長尺許,身扁數寸,極肥美。天津三岔口的金眼銀魚、吉林松花江的白魚、漢口鮰魚、廣西嘉魚、百泉白鱔也都是上品。
李鴻章的廚房長年擺著幾口大水缸,蓄著澱山湖的水,一有送魚的,他就交廚房養著。很少飲酒的李鴻章破例喝了幾盅紹酒,還添了飯,情緒大好。
丁香問:去了一趟北京和南京,肯定有高興的事。喜事大家一起分享,不許一個人吃獨食。
李鴻章說:我是趕路餓的。
他對曾國藩關照的事情守口如瓶,不是不相信丁香,而是為了鍛鍊城府,沒有落地的事一個字也不吐。
上海英國領事館的一側開始建設馬路,從外灘一端由東往西,把一條荒草連天的泥濘小徑改造成用青石板鋪蓋的寬路,此為南京路的發端,以後歷年改造,逐漸有了人氣,攤販向工部局申請執照,劃幾尺地作為固定攤位,賺到鈔票後,沿著路兩側搭棚,行商變成了坐商,再後來木棚變成了兩三層樓房,形成了以後的南京路商業街。
李鴻章說,老城內也要多建馬路,把城內城外的路都連起來,把各府州縣的路也建起來,既有官路,也有小路,像輪轂(gǔ)上的輻輳(còu),四通八達,有利於人貨流通,運兵和遞送公文也更加方便。
清政府的公文都由驛站遞送。站與站的距離約三四十里。大驛站養馬五十匹,小驛站養馬十幾匹,騎手若干人。公文分普件、急件、軍件三種。普件不用馬,每日人力遞送,像郵局送報紙。急件和軍件都是即到即送,將公文放進包袱,讓騎手背上。軍件還要在封袋上插三根野雞毛,袋內扔三顆大豆,寓意連飛帶跑,連滾帶爬也要及時送到。遞送這類公文規定日行百里,俗稱「八百里加急」,碰上八百里加急,天王老子也要讓路,就像救命車、救火車拉著警報上高速,所有車輛都閃在兩邊。所謂:火急軍書限期到,誰憐人馬跑斷腸。
每年淮河汛期一到,源頭衙門就在報警文書的封皮上劃三個「十」,表示十萬火急,然後發出兩名騎手。一旦主騎手碰到意外,或暈或倒,副騎手則立刻把他的公文換到自己背上,縱馬而去,倒下那個人的死活是不管的。
沿途各驛站嚴陣以待,挑兩匹最好的馬不給餵飽,來回遛。一旦望見遠方的騎手,值班的就擊鼓,縣官即刻坐堂,在公文上寫上到達時間,同時新馬牽到,衙役們用馬鞭、棍子為他開道,大喊「閃開,閃開」,縣縣如此,一直報到省城河道總督衙門。賴騎手和快馬之功,警報可比洪水早到三天,極其寶貴的三天,這類騎手被稱作「奔命」,既奔自己的命,也奔別人的命。「奔命」以一己之力,保護了沿途成千上萬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可稱舊時代的蜘蛛俠。
鑑於奔命的獻身精神和傑出貢獻,官府除重賞外,還讓他們披紅遊街,其榮耀不亞於新科狀元,以此教育民眾受人恩惠當懷感恩之心,處處學習好榜樣,人人弘揚正能量。
李鴻章小時候曾立志長大後當一個「奔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