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辦洋務

2024-09-29 17:35:16 作者: 周文侹

  他詳細記錄了太平天國的政治鬥爭和軍事鬥爭,給組織的核心領袖和中高層領導逐一素描,真實反應了這些人的意識形態、思維方式、脾氣秉性、生活細節,他們的合作和衝突,讓這些人從枯燥的名字中一一站出來,以立體和豐滿的形象展現在曾家兄弟面前。兩人頭並頭一一細讀,不斷交流,有時候陷入沉思,有時候恍然大悟,有時候喟(kuì)然長嘆,有時候怒不可遏(è),有時候開懷大笑。

  李秀成特別寫到:當初他曾苦苦建議洪秀全「讓城別走」,放棄天京,天京之外有廣闊的天地,到那裡去還是有所作為的,蘇浙贛皖閩尚存數股力量,幾十萬之眾,足以東山再起。

  但洪秀全嚴厲拒絕,他已被驕奢安逸消磨了鬥志,酒色美饌掏空了身子,毫不自律,就像蠕動在白蟻塔里的蟻后,被群蟻拱衛伺候餵養,胖大肥碩,身體機能都在退化,以致寸步難行。

  李秀成寫了七八萬言,終於截稿,文字當中有不少慫恿曾國藩另起爐灶,稱孤道寡的話,還提及天京城裡金銀如山,盡落湘軍行囊。這兩節讓曾國藩讀得心驚肉跳,如此大逆不道,揭露隱私的供詞怎能上呈北京,豈不是抓個虱子放在頭上撓嗎?

  李秀成想學姜維,詐降鍾會,攛掇(cuān duō)鍾會稱帝,以圖後舉。此等《三國演義》的拙劣招數,還能誆得了老奸巨猾的曾國藩?到底還是讀書少。

  曹雪芹對《紅樓夢》增刪十年,傾注心血,曾國藩學習曹雪芹孜孜不倦,又塗又抹,李秀成的回憶錄變成李秀成主筆,曾國藩編輯的合著作品。

  北京指示,將李秀成解送進京,曾國藩左右為難。李秀成一進京,難免信口開河,曾國藩豈敢引火燒身?北京和他關係微妙,既感謝他再造社稷、重整河山;也害怕他做大做強,尾大不掉。

  曾國藩找趙烈文、李元度商量,兩人一致建議以絕後患。曾國藩三角眼一眯,山羊鬍一捋,微微點頭,說:嗯。

  李秀成吃了一頓好酒飯,吃罷即宣布當日行刑,考慮到他之前的合作,不用凌遲,一刀了斷。李秀成神色淡然、面無戚容,只說:好。多承中堂大人的厚意,來生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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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秀成不愧為一代豪傑。

  聖旨來了,厚厚一疊,對全體湘軍論功行賞,加封曾國藩為一等毅勇侯,曾國荃為一等伯,跟著一大串人。李臣典被列為功臣第一,加封一等子爵,朱洪章、蕭浮泗封男爵。大家彈冠相慶,千生萬死,苦了十幾年,一將功成萬骨枯,如今鳳凰涅槃了。

  可李臣典已香消玉殞,他死在天王府被燒的前一天,死因還不大光彩。他從小就有樸素的感情,渴望有朝一日去大戶人家的牙床上滾上三滾,洪天王的大龍床恰似一隻船,可一併擺渡好幾人。杜甫說: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李臣典飢不擇食,爛杏仙桃,胡亂點了4號、16號、36號,疊床架屋、龍騰虎躍,夙願得償。

  天亮雞叫,龍折(shé)虎趴,貓死狗亡,夙願成了遺願。洪秀全翻滾了十幾年,編號由1到160,整整一個年級,四個班級,絲毫不失龍馬精神。李臣典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曾國荃十分傷感,自湘軍建立起,他就和李臣典肩並肩,手拉手,戰鬥路上一起走。李臣典還救過他三次,一次從馬上跌下去,邊上就是懸崖,李臣典拉了他一把;一次在戰場上中箭,李臣典背他回營;一次在天京城外,臉頰中了冷槍,眼睛都被血迷住了,李臣典又掩護他逃走。朱洪章、蕭浮泗的繳獲、殺傷都在李臣典之上,但李臣典位居前列。這是曾國荃報恩。

  曾國荃問曾國藩:怎麼跟北京講李臣典的死因,他是子爵,瞞不住的。

  曾國藩說:你若要實話實說,那就是精盡人亡咯。

  曾國荃不同意。

  曾國藩說:我也不同意,這有關湘軍臉面,就寫力戰而亡吧,我說你寫。李臣典近日沿路追賊,身陷敵圍,弓弩齊發,鋒刃相加,臣典以一當十,身被十餘創,仍格鬥折衝、罵賊不息、力戰而亡。

  曾國荃邊寫邊說:地點不對,他是牡丹花下力戰而亡的。

  蕭浮泗把搶掠的財寶裝了幾大船,用帆布蓋住,繩子四面紮緊,乘風破浪而去。走前向曾家兄弟道別。

  曾國藩頗感驚訝,說:當初宋江征方臘後,兄弟折損大半,混江龍李俊向宋江道別,不願受官爵,李俊離去是他看透了朝廷的腐敗,看清了宋江的詭譎。你蕭浮泗卻是為哪般?你把我看作宋江了嗎?

  蕭浮泗說:我是個不受拘束的江湖人,風雲際會,能跟著你們兄弟建功立業,也算是我的福氣。我一向呼天邪地,胡作非為,要真的做官,難免不給你們闖禍,到時候御史彈劾,朝廷處罰,你們是回護,還是不回護?不回護,看著我拉出去坐牢殺頭嗎?人家會說你們薄情;要回護,又會牽連你們,說你們合夥結黨,袒護爪牙。如今你們位高權重,人言可畏,麻煩的鳥事越少越好。花無百日紅,我幾斤幾兩自己清楚,為日後還能見面,就此告辭。

  曾國荃嘆了一口氣,說:你這傢伙,平時只知道你會胡謅,原來還有這麼深的見識。話既說到這個份上,我兄弟不勉強,你肯定發足財了吧?

  蕭浮泗說:不錯。我回鄉買田地,造房屋,納妻妾,生兒女,過神仙一般日子。做官要巴結上司,籠絡下屬,迎來送往,多的是應酬,少的是情義,四面應付,仍免不了受鳥氣。千里做官只為財,我既已發財,何必再走千里?

  曾國藩說:你是能當神仙了。我卻不行,沒你那樣的福氣。

  蕭浮泗回鄉,朝廷也不待見他,他老死家中。土財主進出,大家叫一聲老爺,進衙門還要給縣官下跪;蕭浮泗進出,大家叫一聲爵爺,進衙門縣官給他請安。有錢未必有尊嚴,有尊嚴未必有錢。蕭浮泗有錢有尊嚴,他很滿足。

  淮軍也有兩個封了爵位。李鴻章授一等伯,他又上了一個新台階;劉銘傳授一等男,並賜鬥戰勝巴圖魯勇號。

  劉銘傳一臉疑惑:鬥戰勝三字怎麼那麼耳熟?

  李鴻章說:你外號不是叫猴子嗎?翻翻《西遊記》就瞭然了。

  劉銘傳說:原來朝廷拿我取樂。

  在清朝,王爺、貝勒、貝子、公、侯、伯、子、男,凡有爵位的都是超越品級的。劉銘傳的級別比京中一品大員還高,雖然他的實際職務和權力未必有他們高。

  錢鼎銘賜花翎,加布政使銜;潘鼎新賞穿黃馬褂,賜驃勇巴圖魯勇號,加布政使銜;張樹聲賜卓勇巴圖魯勇號,升記名按察使;吳長慶為記名提督; 周盛波、周盛傳兄弟加提督銜。

  左宗棠也封了一等伯,並升任閩浙總督。他抓到了太平天國幼主洪天貴福,貴福從江蘇跑到浙江,一路上不斷有人加入,又不斷潰散,想打游擊沒打成,直到就擒。

  左宗棠說:洪天貴福,四個字,聽起來像日本人,如果是複姓,四個字不奇怪,洪是單姓,也用四個字,標新立異、醜人作怪,焉能不敗?

  李鴻章聽到左宗棠也封了伯爵,鼻子裡哼了一聲,哼聲傳到左宗棠耳朵里,他嘴裡切了一聲,兩人都覺得自己的爵位貶值了。

  李鴻章視野開闊、思想活躍、個性搗蛋,不惑之年仍不改兒時的調皮和好奇,對新鮮事物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狗頭上抓抓,貓頭上撓撓。在和劉銘傳、錢鼎銘、丁香等圈子裡的人相處,萌態十足、手舞足蹈、嘻嘻哈哈,話癆一般。

  當和不熟悉或不喜歡的人談話,則面沉似水、正襟危坐、嗯嗯啊啊,作威嚴狀。在大眾面前,礙於官威,更是拿腔作調,每每做出一副憂國憂民、宵衣旰食的樣子。哪個才是真實的李鴻章?

  李鴻章曾和周盛波、周盛傳兄弟面授機宜,說你們在我跟前是小兄弟,派到地方就是大員,建府開牙,威風得很。與人相處,要懂得控制局面,話頭不要被別人引了去。讓你不快的人,就用筷子夾他起來,放到鍋里去涮一涮。比如他問候你起居,你既不要說好,也不要說不好,只沉默以對,似乎在想別的事,晾著他,把氣氛弄得尷尬些。你再東拉西扯,不斷改換話題,他正回你一個問話,你就轉到另一個,他回你另一個,你又轉到第三個,叫他無所適從,不知你高深。一旦他言語不妥,你就抓住,小題大做,大加呵斥,叫他噤若寒蟬。如此,你既顯得高深,又出了閒氣。管叫他以後老老實實,不敢再跟你耍心眼子。

  周家兄弟站起來施禮,說:謹遵少荃兄教誨。

  李鴻章把手往下一按,說:坐下,還跟我來這一套。我是個頑皮的人,愛拿人開涮。你們兄弟素來忠厚,我怕你們吃虧,教你們一些聖賢書上讀不到的東西。送兩位老弟三句話,一,不要急著升官,有我在官有的你們做;二,不要急著貪錢,有我在錢有的你們賺;三,多讀書,若學問不夠,容易出亂子。魏武帝曹操行軍,在馬上也手不釋卷,能成英雄自有道理。

  周家兄弟又站起來施禮,說:敬謝少荃兄金石之訓。

  李鴻章說:如今能稱大英雄的唯有曾國藩,此公有文人治國平天下的擔當;有武人精忠報國的豪情;更有聖人悲天憫人、襟懷坦白的胸懷。

  周盛波說:長江後浪推前浪,將來的大英雄非少荃莫屬。

  周盛傳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將來的大豪傑非少荃不行。

  李鴻章情緒大好,說:怎麼敢比他老人家,我邯鄲學步,照貓畫虎而已。

  周勝傳說:嘿嘿嘿,只服你。你的心,海底針。

  周盛波說:呵呵呵,就服你。經你開導,我八竅都開了。

  李鴻章拍著手,笑著說:好好好,心比比干多一竅。周馥、周馥,來把台面擺好,端個火鍋上來,一起吃個涮肉。今天有鮮羊,先切個五斤,要上腦的,還要三林塘肉皮、龍口細粉、菠菜、大白菜、金針菇、豆腐都一樣樣碼好,老四鶴章送的白酒提兩壇來,再取大海碗,我們來個海底撈。

  三人圍坐,鍋正燙,炭正旺,水正浪,來一個涮一個,來兩個涮一雙。

  李鴻章每每在籤押房長考,不許任何人打擾,丁香也不行。他陷在一個全皮沙發里,叼一根雪茄,端一杯咖啡,除了長袍馬褂,一條辮子,完全一派老克勒做派。煩躁的時候,就起來踱步,或做一套自己研發的簡易體操,比如平板撐、開合跳。或站到桌案前,脫去馬褂,懸臂揮毫,寫條幅對聯,寫前人詩句,想到什麼寫什麼,練字為了換腦子。

  秋風起,蟹腳癢,劉銘傳扛了兩簍陽澄湖大閘蟹來送禮,見他在練字,就索要一張他自認寫得最好的。李鴻章認真挑了一張,看了看四周,壓低嗓子,一副神秘的樣子,說這張我最得意,筆力遒(qíu)勁、力透紙背,我秘不示人,因為你我才捨得割愛,你仔細收藏,可作劉家流傳之寶。劉銘傳滿心歡喜,接來一看,寫滿了「你媽是驢」,頓時像燙了手,奮力一扔,跳起來就走,一出門又折回,把兩簍螃蟹也扛走了。

  上海為中國與外界接觸的重要門戶,大受歐風美雨的薰染,千年老宅扒開藤蔓野草,照到了第一縷陽光。李鴻章坐鎮上海兩年,有了一般君子不能有的見識。上海僥倖未遭塗炭,他不用為重建操心,於是把心思轉移到洋務上。

  此時,北京主事的恭親王和軍機大臣文祥設立了同文館,專門培養講外國話,翻譯外國報紙、專著的中國人才。李鴻章早有此意,南北呼應,他成立了上海同文館,正式名為「外國語文學校」,此為上海外國語大學前身。為表重視,李鴻章還為學校撰寫了對聯:聲教遍東西,六寓同文宣雅化;誦弦宜春秋,四方專對育通才。

  李鴻章又向北京推薦了三十歲的英國人赫德(Robert Hart)當中國海關的總稅務司,誇獎赫德懂經濟,懂財務,諳熟國際貿易、國際稅法,不講情面,照章辦事。當時,中國和西方往來貿易日臻繁榮,關稅收入最高時占全國財政收入1/6,已成為帝國不可或缺的財源。而辦理關稅的中國官員不熟悉國際法律和規則,又不肯認真學習,敷衍應付、作風疲沓、扯皮嚴重,胡亂沒有章法,以至於工作效率低下,浪費揮霍貪污等積弊叢生,幾年間換了幾撥人,仍不見起色。

  明明洋船紛至沓來,市面興旺,國庫收入不增反降。錢是做一切事的引擎,缺錢讓政府左支右絀、捉襟見肘,恭親王作為領班軍機大臣很頭疼,他不能坐視諾大一宗財富再稀里糊塗被糟蹋。於是頂住壓力,接受李鴻章的推薦,把赫德請來。

  赫德欣然領命,帶來一個英國團隊,都是金融、會計、稽核、審計、條規等方面的專業人才,他著力整頓機關,增添了一些部門,裁撤了一些部門,把庸官冗員一一清退,把厚厚的帳簿整理得明明白白,辦事透明高效,國庫餘額逐年遞增。恭親王極為高興,李鴻章也很有面子,赫德一口氣在這個位置上幹了五十年。

  1865年,兩江總督曾國藩,江蘇巡撫李鴻章聯名上奏:英法陸海軍大炮之精純,彈藥之細巧,器械之鮮明,隊伍之雄整,實非我國所能及,洋船行海上,迅如奔馬,疾如勁風,臣等深以中國軍器遠遜於西洋為恥。每每誡諭將士忍辱沉心,學得西洋一二秘法,或有增益。中國欲自強則莫如學習外國利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宜在上海設立江南機器製造總局,聘用外國技師工匠充任教習,生產制器之器,謂之母器,並授中國匠人技藝。如此堅持,局面當有改觀,十年內可見成效。

  北京批覆一個字:准。此為洋務運動的開端。

  1866年,左宗棠在福州設立福州造船廠,附設船政學堂。

  兩地別苗頭,互不相讓,你追我趕,辦洋務成了件很時髦的事。

  如果後人只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觀念,那麼清王朝就是關外女真民族所建立的政權,是非法政權,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的一切洋務自新運動的出發點都是為了維護異族統治的穩固,則當被看作是認賊作父,倒行逆施。按此邏輯,西洋和日本先後侵略,太平天國東西掃蕩,就當認為是幫著四萬萬五千萬人打擊和驅逐異族的正義之師,半殖民地半封建時代豈不是應該讓中國人感到自豪?

  因此不必糾纏某個民族政權的正統或非正統,必須承認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人的見識高明,而不計較他們階級立場和時代局限性。所有的時代人物都有爭議,改朝換代的是非永遠說不清。不能說商紂王的祖先曾救過周武王祖先的命,武王推翻紂王就是忘恩負義。當時的清王朝確實代表中國,清朝自新,則中國自新。

  推動一個時代前進的不是廣大民眾,而是少數覺悟的社會精英,是精英就會被記住,被記住就要被拿來說,這很正常。跳廣場舞的大媽都會被議論,她家人說她好,鄰居說她壞,吃了她小點心的說她好,被她噪音騷擾的說她壞,角度不同而已。無足輕重的人尚且如此,何況那些影響歷史進程的偉人?

  以上幾人無疑是具有前瞻性的政治家,都被稱為中興名臣。而百年來,隨著政治風雲迭變,他們的歷史地位越來越模糊,忽上忽下,對他們的定性依然懸而不決。

  人類在犯錯中前進,任何民族在發展過程中都會犯錯,研究和評論歷史應多做橫向而不是縱向比較,否則沒完沒了,界定不清。你批評我兒子昨天在超市偷吃一個蘋果,我就罵你老祖宗在原始社會吃過人肉。

  錯誤不改就會重犯,不總結,不反思,一直往前走,不朝兩邊看,直到融化在藍天裡,行嗎?休要盯著別人的錯誤死纏爛打,有這時間,還是多下功夫提高自己。

  孔聖人教導我們,聞過則喜,改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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