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王的供詞

2024-09-29 17:35:14 作者: 周文侹

  300年前,羅馬教廷逼著伽利略承認地球中心說,此為真理,真理堂哉、皇哉、至哉、大哉,危乎高哉!豈容絲毫置疑?凡懷疑義者,必遭重譴,伽利略迫於布魯諾的前車之鑑,違心地收回他的太陽中心說,並向教宗請罪,請罪一節被教廷正式記錄在案,此為警告後世一切異端邪說者,真理不容顛覆。300年後,羅馬教廷向伽利略鄭重道歉,道歉一節也被教廷正式記錄,此為警醒後世一切正統,維護真理不靠蠻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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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以現在的眼光看「太陽中心說」也會覺得好笑,這就證明社會的發展和進步是建立在不斷自我否定,不斷更正前人錯誤的基礎上,以前挺嚴肅的事,放到以後就很好笑,歷史往往這樣重複。由此可見持正中庸之道的可貴,不過之,也無不及。

  何謂忠恕?忠對己,恕對人,將心比心,推己及人,如何對待自己就如何待別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既然不喜歡人強加於我,那我就不要強加於人。

  何謂慎獨?內外如一,表里如一,人前人後如一,台上台下如一。不要口是心非,一味唱高調,說大話,自己都不相信,如何要人家相信?不要人前做君子,人後做小人,頭上還有三尺神明。要求人家無私奉獻,自己卻肆意偷盜,這都不是慎獨。

  曾國藩是書生,還是屠夫,他一貫叫囂「亂世用重典」,任湖南團練大臣時,設立審案局,鄉鎮訟棍、潑皮、刁民或打架鬥毆,欺行霸市,或抗租抗暴,霸凌官府,或設賭局抽老千,逼良為娼,若放在一般衙門,只是打板子、蹲號子、枷號示眾、鐐銬遊街,而落在審案局,都是刑上加刑,頭上按頭,今天捕,明天殺,殺在通衢鬧事,以儆效尤。曾國藩咬牙切齒地說:以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

  曾國藩的作為類似《史記. 酷吏傳》里的郅(zhì)都、張湯、王溫舒、義縱、寧成等人,這些人敢於任事,又天性殘忍,他們做事的風格叫「瓜蔓抄」,瓜引藤,藤結瓜,抓人審案唯恐不擴大,唯恐不蔓延。

  曾國藩說:殺一個,一家哭;不殺一個,一路哭。是一家哭好呢,還是一路哭好?因殺人多,曾國藩人送外號「曾剃頭」,在他治下,地方安靜,好人張目,壞人斂聲。

  曾家兄弟又著手做四件事:

  一是裁撤,曾國藩最怕北京疑心他擁兵自重,謠言洶洶,三人成虎,於是他急急忙忙上奏,說湘軍暮氣深重,不堪再用,不等朝廷挽留,便主動把十萬勁旅遣散,弄得北京怪不好意思的。清初,睿親王多爾袞利用明朝降將剿滅李自成和史可法等明朝殘部,吳三桂立功,三藩坐大。到了康熙年間,北京又對三藩看不順眼,兵戎相見,始亂終棄。吳三桂原是不反,卻被逼反,假作真時真亦假。

  二是通緝,海捕文書,畫影圖像統統發出去,李秀成、洪天貴福排在第一第二,一個是王中王,一個是小天王,都是撲克牌上老A級要犯。

  三是焚燒天王府,裡面已空空蕩蕩,曾國藩怕朝廷追問他繳獲了多少物資,他沒法自圓其說。當年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就是為了死無對證。法國作家維克多.雨果憤怒控訴:東方文明毀於兩個西方強盜手中,一個叫英吉利,一個叫法蘭西。

  曾家兄弟如法炮製,咬定火是長毛自己放的。什麼燕趙之收藏,齊楚之積累,韓魏之經營,統統煙消雲散,大火紅透天際,黑夜都成了白晝,火勢不亞於當年項羽焚阿房宮。

  四是找錢,湘軍共繳獲天朝總聖庫所存金錠19萬兩,白銀263萬兩,銀首飾125萬兩,銀錢335.5萬串。

  太平天國剛定都南京時,春官副丞相蒙得恩一直熱心地,主動地給各王爺搜羅俊俏女子,他每次給天王送六個,東王送六個,北王送兩個,翼王送一個,由於他品味高,美女質量好,受到各王一致好評,即便天王、東王、北王、翼王彼此都成了死對頭,對蒙得恩仍然交口稱讚。諸王內訌時,血雨腥風,但沒影響蒙得恩的進步,作為勞動模範,天王給他點讚,封他為贊王兼天朝總聖庫和總糧庫的正總典,太平天國的大宗財富都藏匿在總聖庫,總聖庫原來在城北清溪巷胡公館,後來堆不下了,搬到規模更大的水西門大鹽商姚宅,主體建築有五進,還有極大的地窖。

  洪秀全最關心的就是錢,他讓蒙得恩管錢。又讓蒙得恩總理朝政,但他毫無能力,又無威信,常被李秀成、陳玉成當面恥笑,但蒙得恩皮厚,無所謂,只要有一把手肯定就夠了。他任勞任怨,起早貪黑,把天王寶藏打理得井井有條,一直增值。他向天王訴苦,說收回的印子錢越堆越多,庫房門都打不開了,串錢的繩子腐爛了,錢滿地亂滾。說到這裡一臉甜蜜的痛苦,還有點害怕,好像怕天王批評他失職,怎麼連扇門也管不好,其實並不害怕。

  總聖庫邊上就是總糧庫,計穀物127萬石(dàn),新陳米75萬石。直到城破,長毛依然糧餉充足,洪秀全捨命不舍財,倒送了湘軍好大一套富貴。

  《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經》中說:有諸眾生,不識善惡唯有貪吝,不知布施,愚痴無智,廣聚財寶,勤加守護,於自身尚不肯受用,何況父母妻子。見有求己者來,心中不喜,倘若不得已而行布施,如割身肉,痛徹骨髓。

  太平天國在南京經營十幾年,天王府和各大小新貴府第拔地而起,他們競相攀比,其規模、排場極盡奢侈,天國固若金湯,天京城牆又高又厚,護城河又寬又深,沿江各要塞不斷加固擴張,終於有了一派虎踞龍盤的氣象。

  在政府管理上,本著人無私產的原則,限制自由貿易和市場經濟,廢除天京城中原有的商鋪和手工工場,將各行業的工匠組織起來,建立百工衙,即國營手工行業合作總社。

  總社分9大類39個細分行業:一是軍工業,有火炮衙、戰船衙、紅藥衙(火藥);二是食品業,有舂(chōng)米衙、茶點衙、豆腐衙、醬菜衙、屠宰衙;三是服裝業,有錦繡衙、盔帽衙;四是建築業,有油漆衙、木匠衙、石匠衙、瓦匠衙;五是交通業,有輿轎衙、舟船衙;六是日用品業,有典銅衙、典鐵衙、鐘錶衙;七是貨幣業,有鑄錢衙;八是印刷業,有印書衙、鐫刻衙;九是美術業,有彩繪衙、張燈結彩衙。最搞笑的是盔帽衙,王爺、官員戴的帽子、盔頭都是舞台上的戲帽。

  南京從明朝起就是全國絲織品重要產區,清朝在南京建立江寧織造府,皇帝專門委派心腹擔任江寧織造,曹雪芹家族三代人充任此職,專為皇家採辦、製作四季常服、典禮盛裝,並暗中偵刺各方消息,窺視士大夫動靜,上報江南風向和輿情。

  百工衙外還專門成立一個織營,專門織造綢緞布匹,織營在所有衙門中規模最大,作坊織機總數達三萬張,織工最多時有兩萬人。

  所有衙門都是為王府和軍工服務的,起初組織高效,專業化程度高,如用舉國之力興建天王府,不到一年就竣工了,連曾國藩、李鴻章也讚嘆「工人各盡其才,各利其器,凡有所需,無不如意」,但這些衙門到了後期,平均主義分配製度的弊病就暴露出來,比如織營,逃亡的人很多,即便留下的也在磨洋工,出工不出力,最少時只有1/4織機能開工。

  不久,忠王李秀成在紫金山下落網。城破那天,他帶著幼主洪天貴福換上湘軍軍服,朝衝進城的湘軍迎面而去,當時湘軍都急著進城發財,對他們視而不見,他們大搖大擺地出去了,李秀成的確狡猾。

  這一行人走走停停,因為幼主爺騎了一匹儀仗馬,外形俊美,腳力卻很差。李秀成碰上了這麼一位紈絝子弟,逃命還要擺譜。李秀成急得不得了,但罵又罵不得,只好把自己的照夜玉獅子讓給幼主,換他那匹美麗的儀仗馬。看著幼主爺絕塵而去,李秀成帶著一個跟班,各背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在一片密林中歇腳,一邊舉著皮囊喝水,一邊向天父祈禱,千萬不要被發現,但怕什麼來什麼,一年到頭這裡杳(yǎo)無人煙,可就在此時,他和兩個樵夫撞了個對眼,只能說他氣數已盡。這兩人以前在台下聽過他做的政治報告,影響頗深,儘管李秀成喬裝改扮,一臉落魄,鬍子拉碴,雙眼充血,兩人還是脫口而出:忠王。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這些草根平素只有挨鞭子的份,不可一世的李秀成今天卻毫無尊嚴地向他們作揖,央告他們千萬不要聲張,並指了指背後的包袱,說在下有重金酬謝二位,一人一千兩。二人眼裡放光,結結巴巴地指天發誓,我等若敢聲張,今天就死在刀下。他們把李秀成帶到不遠處的窩棚里藏匿,並自告奮勇去探路,說等天晚時分再來帶路。李秀成以為碰到了大救星,感激不盡,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

  兩個樵夫揣著金錠喜不自禁,長這麼大,何曾看到過金子?連兜里的制錢都從來沒有超過十個。早上出門喜鵲叫,真是祖宗顯靈,陡然而富,像做一場夢。起初他們很滿意,但走著走著,聊著聊著就不滿意了,忠王的包袱沉甸甸的,至少值幾萬兩吧,怎麼只賞我們一千兩?太不公平了,兩人越說越氣憤,我們去告發他吧,告發了還有更多的獎賞,至少每人再拿一千兩。貪得無厭、慾壑難填,人類的劣根性。

  兩人一路小跑去報告,接待的是提督蕭浮泗。他一拍桌子:活該我發財,緊急集合,請二位義士帶路。兩人忙問我們的賞錢呢?蕭浮泗人格高大,他一臉莊重,拍著胸脯說,上有黃天,下有后土,中有我蕭浮泗,錢歸你,人歸我。

  頃刻點齊150人,全部上馬,給帶路的也各找一匹。

  李秀成這下算完了,眾人一涌而上,把他死死摁在地上,一個還用膝蓋頂住他的背,薅(hāo)著他的頭髮,扳起腦袋,像美國人把薩達姆從地洞裡提(dī)溜上來時那樣。

  緊接著搜身,腰帶抽了,鞋脫了,上衣扒了。他的兩條胳膊從上到下都箍滿了金鐲子,腰裡綁滿了金葉子,包袱里塞滿了大金條,不要說儀仗馬,就是他的千里寶馬也走不了多遠。蕭浮泗說:看看你,扛兩百斤稻子,懷著八個月的身孕,走到齊腰深的淤泥里,真難為你能走那麼遠。

  蕭浮泗兌現諾言,叫告密的背著包袱走,兩人歡天喜地,各背一個,也不敢多看忠王一眼。一路上自我表揚,說告密就是好。剛下的山,背後偷偷摸上來一群人,包袱帶子被猛地扯斷,撒了一地金子,兩人高喊打劫,一刀一個,血濺枝頭,明年這裡會長出兩蓬茂盛的人形蒿草來。這兩人一場遊戲一場夢。

  不講誠信,不守誓言,就是這個下場。

  李秀成被關在一個偌大的囚籠里,很像大片《沉默的羔羊》里關變態殺人教授的那個。曾國荃一見李秀成,就惡向膽邊生,攥一個納鞋底的錐子,隔著柵欄,把李秀成扎了好幾個血窟窿,李秀成一聲不吭,只說一句:曾老九,要殺便殺,何必像個娘們。

  曾國藩勸開弟弟,說真是一條鐵漢,他讓郎中給李秀成敷藥,包紮傷口,還送茶端飯。李秀成不明白了,這唱的是哪出?

  李鴻章寫給曾國藩一份很長的戰報,備述蘇州忠王府的景象,樓閣層層,林苑芳菲,門窗牆壁,無一不畫。大門畫龍畫虎,廳堂畫獅、象、豹、驢、魚、雁、鵝、鴨、畫孔雀開屏、野蜂採花,長廊和樑柱畫山水、瀑布、花卉、暗八仙。

  民間風俗、文學作品、戲曲故事也被引入,有關羽讀史、武松打虎、林沖夜奔、太白醉酒、捕魚砍柴、耕種採桑等作品,水墨丹青,極盡工巧。李秀成的骨子裡仍然保持著廣大人民群眾的樸素感情。太平天國反對傳統宗教,反對偶像崇拜,所有畫中沒有神佛孔孟等人物。

  李鴻章在信里說,李秀成有一副親寫的對聯:馬上得之,馬上治之,造億萬年太平有道於弓刀鋒鏑之間,斯為健者;東面而征,南面而征,救十八省無罪順民於水火倒懸之際,此曰能人。曾國藩讀後大為驚嘆,氣魄實在是大,非尋章摘句的小讀書人所能比。

  曾國藩記在心裡,在李秀成面前不經意間把對聯念出來,李秀成眼睛都直了。拉攏一個人,最好能投其所好,搔到他癢處,讓其有相逢知己之感,之後談正事就方便了,此為事半功倍的捷徑。

  曾國藩對李秀成說:你是個能讀書的人,可惜走錯了路,否則早獲功名了,你我應是同僚。李秀成聽了就很感動,他被曾國藩的人格魅力所打動,他不再是一個死了的人,居然動了賣身投靠,從頭再來的心思。

  李秀成被要求寫供狀,寫一篇《我這三十年》、一篇《我所知道的太平天國發展史》、一篇《洪秀全其人》,回顧這些年來他個人的心路歷程,在靈魂深處進行一場革命,給自己做一個階段性的總結,李秀成搖搖頭,說恐怕自己交不了一份令人滿意的答卷。曾國藩說,不看出身,重在表現,你的態度決定一切,能留下珍貴的文獻資料也可視為將功贖罪,希望你把握機會,竹筒倒豆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李秀成說那我試試,他文不加點、奮筆疾書,果然有大手筆,出手不凡。每寫一張,曾家兄弟就在柵欄外接一張,等得那麼期待,看得那麼仔細,就像讀者等連載,枯木盼甘霖。

  金庸先生每天在香港《民報》上連載武俠小說,寫一篇發一篇,文思泉湧,倚馬可待。很多作者怕哪一天突然江郎才盡,報紙不就開了天窗嘛!可金先生偏就連續寫了十年,佳作迭出,贏得芳心無數。

  李秀成每天寫三千字,多時五千字,他的囚籠里有書桌、長凳、床鋪,有和曾國藩一樣的飯食,甚至供應菸酒,對他的優待引起湘軍將士普遍不滿,但曾國藩不以為意。

  李秀成的文字著重了剖析太平天國的社會背景、形成條件、爆發原因、發展經過,從理論、思想、文化、宗教、宣傳、組織、人事等方面進行了高屋建瓴、條析縷分的專業闡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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