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天王府
2024-09-29 17:35:10
作者: 周文侹
終於衝到內城,按照事先約定,蕭浮泗命令放煙火。滿天星往天上一竄,散落無數星點,開了一朵燦爛的天花。城外頓時沸騰,像過年。全體湘軍一律趕往豁口,其它城門統統撤圍,連非戰鬥人員,伙夫、馬夫、剃頭匠、雜役都拿著飯勺、切菜刀、剃頭刀、釘耙、糞叉、籮筐,紛紛進城發財。曾國荃站在高坡上用千里鏡觀察前方,突然大叫一聲,大功告成了。然後衝下坡,往帥帳里一倒,酣然入睡,他已經兩年沒睡過安穩覺了。
湘軍一進城,就分散為四路,中路朱洪章直撲天王府;西路劉連捷攻神策門,轉進儀鳳門;南路彭毓橘占通濟門;東路蕭浮泗,取朝陽門、洪武門。每一條街道上都充斥著胸口綴著「勇」字的人,他們三五成群,手拿器械,各自為戰,毫無隊形,每條街道都在巷戰。喊殺聲響徹一夜,火焰漫天,天空在燃燒。
一面殺人,一面掘寶,蚊子腿上也要刮層毛。無數人身背肩扛,笑逐顏開,吃相太難看了,但誰在乎?大家玩命多年,不就是為了今天嘛!
有個姓林的老秀才找到曾國荃,慷慨陳詞,強烈要求他破城後要嚴格約束部隊紀律,效法岳家軍,秋毫無犯,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搶糧,如此,飽受長毛蹂躪的廣大天京百姓才會心存感激,簞(dàn)食壺漿,以迎王師。
曾國荃正在擦槍,聽著聽著就笑了。老頭以為曾國荃被說動了,便來了勁,引經據典,大講項羽屠城殺人,百姓離心,落得個烏江自刎;劉邦約法三章,民眾擁戴,創立三百年大漢江山。他還強調,洪逆的聖庫和權貴們的庫房經營多年,財富已堆積如山,曾國荃必須予以封存,仔細善後,悉數交付朝廷,並請旨一半繳國庫,一半去放賑,濟蒼生,紓民困。平亂之後,曾家兄弟當急流勇退,不居功自傲,以軍隊歸國家,以爵賞還朝廷,退歸林下,耕讀田間,悠遊歲月,為後世留英明,為天下做表率。如此,才算合格的聖人子弟,孔孟學生。
曾國荃聽到聖庫的財富時雙眸一亮,但聽到要他兄弟財富歸公,放棄權力,從哪裡來回哪裡去,不禁眉頭一挑,不吭一聲,把布一扔,埋頭往槍膛里填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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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知道《指環王》里的魔戒是個壞東西,都嚷著要毀掉他,可一旦戴在自己的手指上,就捨不得往下摘。
老頭越說越激動,話音未落,轟的一聲,一陣血霧夾著碎骨噴濺出去,老頭不再說話,就地躺下,曾國荃的槍口冒煙,臉上定格著獰笑。帳外人一擁而進,曾國荃吹了吹槍口,活像一個西部牛仔,他嘴角一撇,說:言必稱孔孟,語必說聖訓,真是個好先生,曾某受教了,現在下課。
大家七手八腳抬出去,一路有說有笑,往填埋生活垃圾的溝渠里一拋,紛紛去洗手,不像拎一具屍首,倒像日常生活中搬一個柜子。
唉,老頭子年方耳順,正精神,被大帥削去了頭髮。
湘軍包圍了一處牆很高的院子,說是洪秀全兩個哥哥洪仁發、洪仁達的宅邸,這兩個最初一個做長工,一個做礦工,目不識丁,暗無天日過了很多年,直到弟弟當了天王,封了一個安王,一個福王。他倆草雞變鳳凰,發誓要對以前的苦難做補償,於是一味搜刮,遠比清朝的官員來得貪婪。
大門緊閉,裡頭有十幾個人站在梯子上往房頂搬東西,一筐筐,一籮籮,壓得房頂滿滿的。仔細看,籮筐里居然是金磚、金條。總兵李臣典大叫:開門,開門,把東西交出來,我們只要東西不要命。回答他的是瓦片磚塊。李臣典大怒,叫人去搬梯子翻牆,人都爭先恐後上梯子。
此時,房頂上露出兩個中年油膩大叔,氣質粗鄙,身材敦實,穿著明黃色的華麗袍服,原來是安王和福王。兩人很從容地蹲在屋脊兩頭,活像裝飾屋脊的仙人走獸,他們微笑著拿出煙杆,用火鐮擦火,一副蹲在田埂上抽旱菸,端大海碗的做派。鳳冠霞帔(pèi)一旦剝去,原來還是個草雞。
眾人氣得不行,又饞得不行。牆裡金銀牆外要,牆外行人,牆裡粗人笑。李臣典突然醒悟,大叫快撤,快撤,大家不解,都黏(niān)在梯子上不肯動彈。李臣典撥轉馬頭,又大叫,不想死的就跟我走。狠命地用鞭子抽馬屁股,一溜煙地閃了。於是人都不情願地調頭,還有死賴著不肯走的。緊接著轟隆隆一聲巨響,那個大房子,連同房頂上的五脊六獸,大小籮筐統統沖天而去,圍牆也倒了,街道塌了半邊,那些執著堅守的也都跟著上天,他們曾無限近寶藏。
曾國荃睡足後,直奔天王府。天王府寶台星列,瓊樓聳峙( zhì),觀起煙中,殿飛霞上,明堂廣院,曲徑長廊,畫棟雕梁,黃瓦紅柱,生風雲於檐柱,交日月於軒窗。好富貴的場面,真闊氣的景象。
正殿掛一幅長聯:用華變夷,待驅歐美澳非四洲人,歸我版圖乃一統;撥亂反正,盡沒(mò)紅黃藍白八旗籍,列諸藩服斯千年。據說是洪秀全親撰,盡顯氣派。
曾國荃說:這奸賊倒有幾分才氣,我卻寫不出來,扯下來燒掉。
天雷滾滾,大雨如澆。搜遍天京城,為捉洪教主,人毛沒一根,雲深不知處。
大家把手一攤,哪裡去了?上天入地了嗎?曾國荃急了,一個個排頭罵去:放任你們發財,可千生萬死不光為發財,還要撈出這個首惡元兇,要是讓他逃了,死灰復燃,我唯你們是問。還愣著幹什麼?挖地三尺,也要給我刨出來。
城破前兩天,洪秀全還在忽悠,說爾等稍安勿躁,朕即去天國招天兵天將來滅清妖,他服毒自盡了。洪秀全作亂十四年,中國死一億人。狂風猛烈,烈火炙烤,妖孽橫行,中華的苦難總算告一段落。
大雨滂沱,削去大地一尺,棺材、財寶都浮出水面。洪秀全最終被起出來,成千上萬的人圍著他的棺材,鴉雀無聲,大家心情複雜。他讓在場的人魂牽夢繞多年,如今安靜地躺著,再不會影響別人的生活了,他改變了同時代所有人的命運,不管是跟著他的,還是跟他作對的,還有數不清已經埋進地里,或是倒在路邊無人收屍的。
洪秀全的棺材厚得像京劇老生的靴子底,有檀香的氣息,山水的紋路,用手敲擊,叮叮咚咚,發出清脆的金玉之聲。這是一根千年楠木,須三人合抱,來自雲貴高原的密林,千里運輸,水陸並行,道長險阻,不知一路上要砍伐多少林木,拆掉多少戶人家。
棺材板蓋得極嚴實,找不到一絲可以用撬棒的縫,七八個人抽出腰刀或匕首用力去劃,只留下淺淺的白道。曾國荃有點焦躁,說:本來還想保住這個寶貝,看來只好毀了!去拿大斧子來,朝棺材大頭那邊下手。
三把大斧子砸了足足半個時辰,中間還換了兩撥人。洪秀全像產房裡的新生兒,終於露頭了。他被兩個人一點一點抽了出來,呱呱(gū)墜地。他身體裹著嚴實的襁褓(qiǎng bǎo),用上等錦緞,上面點綴著紅藍寶石,用金線縫製的圖案,圖案是老二洪秀全、老大耶穌,老四馮雲山、老五蕭朝貴等人正接受上帝布道。
有人蹲身抓住錦緞一邊,猛地站起來雙手一抖,骨碌碌滾出一個人來,把屍身翻過來,仰面朝天躺好。所有人凝神靜氣,大氣都不敢出,摘去他帽冠,原來是個頭頂沒毛,四面留一圈稀疏白毛的禿子,臉盤黑堂堂,眼眉無甚特別,牙齒黑黃不全,應該是愛嚼甘蔗、檳榔,抽水煙的緣故,他身材不高,很壯實,手指關節粗大,是一個典型的農夫,放在人堆里並不能讓人更多看上一眼。唯一出眾的是他的皮膚,雖然黝黑,但很細膩光嫩,像嬰兒一般的果凍凝脂,滑不留手,這是多年身居深宮,養尊處優所致。就是這麼個長得像普通人,卻能興風作浪,揭地掀天的非普通人。
大家自發地圍繞他轉圈瞻仰,人潮緩慢流動,後面的人都焦急地喊,快點走,快點走。那個老韓,不要插隊!走了兩個時辰,天黑了,隊伍還很長,有人不過癮,又重新排隊,無數支火把排過來,人群一直走到天亮。之後兩天,還有各方人士聚攏過來,正值夏天,再不處理就要臭了。
天王府的地窖里儲存著冬天的冰塊,用大棉被包裹著,洪秀全夏天要喝冰鎮酸梅湯,一邊喝冷飲,一邊還要大嚼油炸金頭蜈蚣。他喜歡吃生冷、油膩的食物,還喜歡女人,他的女人沒名字,只有編號,他有特製的大被子,可以同時蓋多人。他的龍床特別寬,床腳卻很低,像抬高一點的榻榻米,這和他的身高和性癖好有關,
冰塊鎮著洪秀全的屍首,一直等著曾國藩趕來。曾國藩風塵僕僕,離南京還老遠,他就站在船頭,翹首眺望。老問左右,到了嗎?到了嗎?終於到了,曾國荃早早來到碼頭,他黑瘦地已經脫了形,曾國藩幾乎認不出來,兩人趟著水抱頭痛哭。
這一天等得太久了。
曾經鮮活的人們,先後閃現在曾國藩夢中,對他做最後的告別。像電視劇《士兵突擊》的劇尾,一個個身著迷彩服,臉上畫得橫一道,豎一道,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洋溢著淳樸的微笑。塔奇布、羅澤南、江忠源、李續賓 、曾國華,還有很多人,除了塔奇布是行伍出身,滿洲鑲黃旗人士,其餘人都是穿長衫,「之乎者也」的湖南鄉村讀書人?如今都成了異鄉之鬼。
羅澤南,一個很有名望的理學大家,考取秀才後,科場屢屢受挫,沒能成為舉人,從此他絕意仕途,一心在家鄉辦學育人,他是曾國藩的髮小,又是兒女親家,兩家過從親密,羅澤南從來沒有暗示過曾國藩為他在官場裡周旋、關說、打個招呼、撈些好處。兩人信函往復,只談時政國事,同學往事,閒聞趣事,或詩詞相和,文章品評,讀書心得,再論一些女兒家事即打住,真正的君子之交。
要換如今的人,若見人得勢,八竿子都打不到的關係,也要絞盡腦汁認祖歸宗。你若得勢,最好狠心,緊閉大門,他們的臉皮厚得像洪秀全的棺材,卻會壓縮成一張驢皮影,貼著門縫順進來。
曾國藩在湖南辦團練,萬事開頭難,到處求人,而他有職無權,抽伸手牌的煙,官場裡的朋友,都是信誓旦旦,肝膽相照,肋骨都能敲斷的朋友,此時或視而不見,或隔岸觀火,甚至落井下石。只有樸實的羅澤南帶了一幫天真爛漫的學生仔來支持他,長衫換成短打,筆墨變做刀槍,曾國藩終於有了自己的基幹隊伍。一幫從上到下,連殺雞都犯怵(chù)的人,都逼得殺人了。這是個奇蹟。
曾國藩領導下的湘軍,屢敗屢戰,他被堵在南昌,有累卵覆巢之危,整日間繞室彷徨,慘痛呼號,連連寫信催促正在攻打武昌的羅澤南,要他加速攻堅,用圍魏救趙的方法,救他於水火,羅澤南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
曾國藩的信像一道道催命符,攪得羅澤南方寸大亂,不得不放棄原來「治大國如烹小鮮」的穩妥戰法,改成橫衝直撞,沒有章法的東北亂燉。羅澤南站在死人堆上,頭髮上指,怒目圓睜,大喝一聲,弟兄們,給我上。神情不像學校的老師,倒像寺廟的金剛。
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猶如孔子附體,兩人同騎一匹的盧(dí lú),馬,一路飛馳到城門洞前的壕溝,本想學劉玄德馬躍檀溪,卻被城上一陣亂槍,連人帶馬,加上附體的孔聖人一起滾到壕溝里。曾國藩能交上羅澤南這樣的朋友,是他的大幸。
曾國藩凝視著洪秀全,良久不發一言,交手十幾年,才以這種方式第一次見面。曾家兄弟對面而坐,中間隔著洪秀全。應是千言萬語,卻是相顧無言,沉默是今晚的笙簫。
洪秀全被下令戮屍,頭顱、軀幹、四肢用長刀大斧砍裂,再拿鋒利的小刀片割成魚鱗和指甲蓋大小的細肉,混合硫磺、硝石、木炭,做成炮彈,塞進炮膛,射向天空,化作青煙,隨風飄去。
曾國藩說:克城要以多殺為妥,除惡務盡,斷無以多殺而悔之理,不可假仁慈而自貽(yí)其害。人言不足恤,天命不足懼。若有莠(yòu)言惑眾,無端指摘之輩,在朝即嚴劾,在野即系獄。總期以收拾人心,恢弘名教為務。
此話意思:打仗就是你死我活,務必以多殺為好,對敵人講慈悲就是加害自己,道德婊是做不得的。不要在乎輿論批評,他們只會站在道德高地上批評別人,有種他們也來我的位置上試試,這些人不是腦子短路,就是居心叵測,要麼和長毛是一黨,要麼是同情長毛的不安定分子。他們要敢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他們和長毛同等對待,在政府里做官的,我就彈劾他,在民間當老百姓的,我就抓他進去吃牢飯。總之,還是要以恢復傳統道德,傳統倫理,傳統文化為要。
曾國藩既然發話了,接著就是報復性的屠殺,有一營生擒134人,一律剜眼凌遲,另一營生擒221名,下令剖腹,剝皮掛樹,以祭奠犧牲的全體湘軍將士。曾國藩再貼告示:既蕩平偽朝,掃蕩餘孽,一清妖氛,布告民眾一體周知,各安生計,恪守本分,江南蹂躪,隔斷聖化,苦歷有年,傳聖諭來年再行科舉,俾(bǐ)得薪火重燃,名教賡續,是為至要,切切此布。
曾國藩是個複雜的人,連他也覺得自己人格分裂。
他是書生,理學名家,傳統道德的捍衛者,一生致力於立功、立德、立言之三不朽,積極倡導舊思想、舊文化、舊道統,為維護儒學名教而吶喊鼓吹,以忠恕、慎獨,中庸之道律己,寬厚誠懇待人,重然諾,輕財貨,凡得其言傳身教者,無不折服他的亮節高風。
何謂中庸?不過,也無不及,這不是平庸。穿鞋不能兩個左腳的,也不能兩個右腳的。為人做事順應天道,尊重規律,符合天理人情。凡是氣勢洶洶,不允許質疑存在,說過頭話,做極端事都是色厲內荏,不自信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