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英國領事館做客

2024-09-29 17:35:07 作者: 周文侹

  錢鼎銘冷笑:什麼敢死,真叫落得白茫茫一片真乾淨,一鬨而散倒也罷了。我表弟方蛤蜊親眼所見,那些個莠(yòu)民、刁民,一邊領著官家的餉銀,一邊助紂為虐,揣(chuài)著英國人的賞錢,紛紛幫著搬梯子,抬箱子,送糧食,還要帶路。葉名琛身著官服端坐在大堂,以為英國人一時打不過來,有英勇的團練給他擋著,沒承想英國人來得那麼快,帶路的就是先帝激賞的這批善戰的、淳厚的良民。

  威爵士說:各位想必知道葉的結局。他被捉到兵船上去了,送到加爾各答,頗受禮遇,但他是個不先生,不吃不喝不說,不寫不哭不鬧,絕食死了。他真是個英雄,雖然我們討厭他,但我們尊重他。貴國皇帝也一定對他大加讚賞,優待他的家屬吧。

  李鴻章說:沒有啊。葉名琛洋務內政辦得一團糟,封疆大吏還做了俘虜,壞了朝廷的體面,這叫失節,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咸豐爺厭惡他的矯飾、虛妄、荒誕,外托精忠慷慨,內藏偷生苟且。斯人雖死,餘辜難消,朝廷降旨對他嚴加申飭 (chì), 褫(chǐ)奪他生前一切爵賞,悉數收回家屬恩典。

  疆臣有守土責任,失地當殉國;若棄城逃逸,縱不死於陣前,也當死於國法。葉名琛想活,既不能被英國人打死,也捨不得自殺),更不想被朝廷正法,所以就有了『不戰不和不守,不降不走不死的『六不』對策,他自以為精,實則蠢,你們外國人看不懂,中國小百姓不明白,官場卻清楚。說到底,他還是貪生怕死,心存僥倖。」

  「葉公好龍即說此公,好像龍都是他家豢(huàn)養的,如貓狗寵物,不是刻在牆上,就是畫在紙上,可真龍一來,便瞠目結舌、進退失據 ,所謂『六不』,不就是活脫脫的六神無主嘛!還有人美其名曰以不變應萬變,簡直扯淡。他素日以忠臣自詡,臨事就當盡臣節。」

  「繩子、刀子身邊都有啊,往脖子上一套或一抹,這很難嗎?非要做一個不屈的表相,騙鬼呢?他是學張騫,還是學蘇武?還是效仿蔡文姬,等著歸漢的那一天?葉公不足為訓,但可為那些好為大言,不諳實務者戒!」

  威爵士聽完李鴻章的宏論,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的觀念里,戰鬥而死是英雄,戰俘回家仍是英雄,都是為國效勞,盡力就好,畢竟葉名琛死於公事,為國捐軀,何故對他如此苛刻?這就是傳說中的東西文化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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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大廳里響起了弦樂,大家紛紛離開桌子。第一首是四把小提琴演奏維瓦爾第的《四季.冬》,第二首是巴赫的《G弦上的詠嘆調》,大提琴稍顯沉悶,接著是鋼琴版的莫扎特《土耳其進行曲》。最後舞會開始,銅管樂也加入進來,風格大變,慢三慢四、華爾茲、節得巴、探戈,洋人紛紛下舞池,中國人都站在圈外瞻仰。李鴻章也是首次領略西洋風景,和丁香看得很用心。

  那對跳探戈的男女,膚色接近牛奶巧克力,身材火辣,臉型不似北歐女人那樣有稜有角,顯然是拉丁族裔的,那個女的,尤其引起李鴻章和他戰友們的關注。她身姿曼妙,凹凸畢現,既高挑又豐腴,高挑不失靈動,豐腴更顯體柔。那女的用柔骨纏繞男人,像一根從地里突然生出的野藤盤旋著一棵樹,枝條綻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數,由下及上,由外及里,越纏越緊,越繞越高,簡直要把樹纏得窒息,纏繞到極致,那野藤猛然一松,仿佛一下子泄了氣,所有枝條頃刻散開跌落,那女的轉著圈離開男人,兩人各擺一個姿勢,又繞著圈重新纏在一起。

  女人骨子裡蓬勃起來的野性,著實遮擋不住,透過無限個毛孔,一圈圈漣漪似的向四周輻射。一顰(pín)一笑,一招一式都形成她獨有的氣場,身臨其境者無不被其牽引,猶如地球纏繞太陽,竟不能脫軌而去,這種氣場就叫風流。

  月份牌上的標準女人,只有美麗的空殼,卻無激盪男人情緒的氣質,見多了只會讓人疲倦。如今一見她,竟感到不一樣的韻致。這就是傳說中的尤物。

  李鴻章目不轉睛,直到一曲終了,眼神呆滯,尚不能自拔。丁香在他眼前揮舞手帕,他才從催眠中回過神來,丁香滿含醋意地問:心思飛到南非了吧?你都流口水了。

  李鴻章用手捂住嘴角說:你不要坍我的招水好嗎,說什麼渾話,你又不是我渾家,要想當我的家,先把三從四德好好學學。

  丁香嘴一撇說:德性!剛才你還穩如泰山,一見到好看女人,就化成羽毛飄到天花板上了。

  李鴻章「呵呵呵」 尬笑三聲,說:這前凸後翹,倒也是域風情。

  丁香冷笑地說:屁股翹翹,放屁就香嗎?

  威爵士跟李大人解釋這探戈的由來。起初就是碼頭酒館的街舞,格調並不高,早期的女舞蹈者就是職業娼妓,跳舞為的是引誘從遠洋輪上下來的水手,長年漂泊在海上,欲望無處發泄,一旦登陸,便情不自禁地流連於茶樓酒肆、煙花柳巷,來這些場所討生活的女人很多,競爭激烈,穿著單薄短露(lòu)只能算省,多快好省才能最高限度地接客,稍具天分的都會精心培養一技之長,而舞蹈是最直觀的才藝展示。節奏強烈、奔放的切分音旋律,加上風騷,極具挑逗性的舞姿,能把男人的天靈蓋鑿開一個洞,讓沸騰的荷爾蒙直衝雲霄。

  錢鼎銘說:探戈原來就是趟著走。

  隨後領事和領事夫人分別邀請丁香和李鴻章跳舞,李鴻章連連推脫,這不是出我洋相嘛,我可是第一次。眾人連推帶搡,說,誰沒有第一次?

  他被簇擁著下場,手腳都沒地方放,領事夫人主動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間,他的臉都紅了。丁香倒是落落大方,一被摟腰,眼睛裡就有活,這是多年的職業習慣。活潑女人用嘴巴說話,風情女人用眼睛說話。李鴻章眼角瞥到,暗暗罵道:老吃老做。

  李鴻章說:只來一個節奏最慢的,左右慢慢搖晃的那種。於是慢四響起。錢鼎銘也順勢摟起一個洋婆子慢推。李鴻章大條,錢鼎銘一坨,舞姿都很難看,像香港電影裡的清朝殭屍。

  舞會盡歡而散。威爵士吻了丁香的手,李鴻章也學樣,吻了威夫人的手。丁香坐在車裡,一路欣賞著纖縴手指上的鑽戒,怎麼看怎麼愛,那折射出來的光彩多麼耀眼,走夜路都不需要點火把,但一想到李鴻章盯著跳探戈娘們的眼神,那眼神簡直比鑽戒還亮,又不禁生氣,她的心被一劈兩半,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1864年6月,淮軍第一悍將程學啟死了,這個揮金如土,愛兵如命的百戰將軍死在嘉興城下,大江大浪都闖過來了,卻淹死於陰溝里。像後世的巴頓將軍,在槍林彈雨里橫掃歐羅巴,能死幾百次都不死,一個車禍卻讓他死了。

  本來讓程學啟去打嘉興,是李鴻章給曾國荃的一個託辭,為了不去搶湘軍的最後一戰——攻克長毛老巢天京的功勞。程學啟以為早上唱著戰歌向嘉興進軍,晚上就能在煙雨樓上吃粽子,哪能料想遍地黑煙、箭雨如飛、炮火連天。原來淮軍惡名遠播,蘇州殺降導致各條戰線的太平軍拼死反抗,唯有死戰才有一線生機。

  程學啟一聲令下、一馬當先,一槍爆頭,一命嗚呼,實踐了他之前對郜永寬的誓言。死訊傳到上海,李鴻章頓時氣餒,跌坐在地,腦子一片空白,任何情緒都被澆滅了,不哭不鬧,這是創傷後應激障礙形成逃避心理的典型反應。

  三天後,程學啟的屍首運回上海,全營出殯,三軍縞(gǎo)素,雪地銀山般壓來。李鴻章執紼(fú),劉銘傳、張樹聲、潘鼎新、周勝波抬棺。李鴻章上奏北京,為程學啟旌表功績,朝廷贈程學啟太子太保銜,授一等輕車都尉世職,牌位入忠烈祠,撥銀一萬兩,在家鄉建忠義牌坊。

  李鴻章另撥五萬兩給程的養母,把程的妻子和獨生子接往自己家鄉,特意關照夫人,當視孩子如己出,當親兒子撫養。得了父親的餘蔭,義父的關懷,這個三歲稚童早早吃上了皇糧,只要大清不倒,程家就能世世代代吃下去。

  大家都讚賞李鴻章有情有義,如劉備對關羽。李鴻章的確對程學啟感情深厚,當初他擺脫湘軍,另立字號,程學啟第一個加入淮軍陣營,每逢急難,程學啟都挺身而出,扭轉危局。若沒有他捨命相助,淮軍如嬰兒,斷奶即死。淮軍開始唱大戲,掙大錢了,他卻卸妝退場。

  李鴻章和四弟李鶴章閒談時說:人多贊我對程方忠有情有義,這是當然,但我還有更深的意思,只為收買人心,人見我待朋友如此,便無反側之慮,後顧之憂,必然效死力報我。走了一個程學啟,又來了無數個程學啟。

  李鴻章一有閒暇,便手不釋卷,常把讀書體會和劉銘傳等人分享。他說:《三國志》里有兩個故事,不妨和你們講講:其一,關雲長在麥城被殺,噩耗傳到成都,張飛趕回他的防地閬(làng)中,集結部隊要往江東找孫權復仇。臨行前,命令部將范疆、張達三天內趕做萬件白衣,二人說三天無論如何做不到,哀告張飛寬限時日。張飛蠻不講理,用軍棍和馬鞭痛打二人,說必須克日完成,否則斬首。二人走投無路,又狀告無門,又疼又怕又恨,索性狗急跳牆,當天夜裡趕往張飛大營,張飛因喪兄之痛,借酒澆愁,喝得酩酊大醉,絲毫不防備。他睡覺睜著眼睛,開始二人嚇的不敢靠近,但聽到鼾聲如雷,這才壯著膽子,用匕首捅穿了他的胸脯,割了他腦袋連夜去江南投孫權。

  劉備曾多次告誡張飛,你嗜酒無度,酒後無德,常常無辜毆打左右,過後又把他們留在身邊,照常信用,這是取死之道。你的左右個個力大身壯,難免不懷恨在心,尋思報復。一旦有賊鋌而走險,你近在咫尺,回天乏術,悔之晚矣。張飛不聽,果然如此。

  其二,曹操為人機警,出入護衛森嚴,與人交談,也不許人靠近,警戒如此,仍不安心,還多次告誡左右,他睡覺時,切勿靠近,因為他有妖術,會夢中殺人,殺人時他也不自知。偏偏有人不信邪,有一次他睡覺翻身掉了被子,一個侍者出於好心,去撿被子給他蓋。他一躍而起,拔劍把他戳死了。然後又倒頭大睡,醒來後頓足捶胸,抱屍痛哭,說,我不是屢屢關照過你們,我會夢中殺人嘛。呵呵,獨夫之心,彰顯無遺。麻子,你看張飛和曹操有何不同?

  劉銘傳說:張飛睜眼睡覺,曹操閉眼睡覺。

  李鴻章說:光是睜眼閉眼的不同嗎?

  錢鼎銘說:張飛粗枝大葉,曹操鷹視狼顧。

  李鴻章一笑,說:說得好,言簡意賅。曹操、劉備、張飛三人,哪個不是視人命如草芥?張飛是直殺,曹操、劉備是曲殺。曹操殺人多,疑心重,是奸雄;劉備外似仁義,內心叵測,是梟雄;至於張飛嘛,逞兇鬥狠,一介莽夫而已。曹操、劉備能為一時帝王,絕非偶然,洞悉人性,是他們的專長。帝王和普通人的確不一樣。

  我還想告訴你們幾點心得:

  第一,心懷廣大一些,眼前天的大事,過後就是小事,一風吹了;

  第二,做事留後路,不要逼得人狗急跳牆,都是混口飯吃不容易,多個朋友多條路。

  第三,一旦得罪身邊人,就要聽劉皇叔的話,及早打發掉。

  劉銘傳問:如何打發?是遠遠地打發,還是殺掉了打發?劉備可沒說。

  李鴻章說:劉備沒說就說明他不在乎,趕走殺掉隨你便。北京的聖母皇太后也是如此,平日裡對太監、宮女和顏悅色,可一旦責罰了就趕走,也有立斃杖下的,絕不留在身邊,這叫防患於未然。

  李鶴章說:哥,帝王將相之事非我輩能揣摩。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跟著你進步就是。你是莊子《逍遙遊》里的那個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鵬,其背不知幾千里也。你有鯤鵬之志,將來青史留名。至於我和老錢、麻子嘛,都是池中之物,每逢冬日暖陽,趴到岸邊曬曬背,就滿足了。

  李鴻章笑了:這是個什麼玩意?要曬美了,你們還伸脖子嗎?

  劉銘傳說:你弟弟伸脖子,我可不伸。

  李鶴章笑著說:口小肚小,只有蠶食的能耐,就不要妄想著鯨吞,人貴有自知之明,我們能承認自己是凡人也是美德。一個靠賣魚蟲餬口的小販,整日遊蕩在小河裡,手裡攥(zuàn)個短柄網兜,他的心只有魚蟲那麼大,你叫他去大海撈鯨魚,嚇死寶寶了。

  大家聽了都笑了。

  1864年7月,曾國荃總攻天京。

  天京的衛戍系統分為兩部分,一為防禦,一為報警。各城門外有駐軍,軍營里設眺望塔,軍營外挖壕溝,溝里插滿竹籤,溝外有攔馬樁,城頭每隔幾個垛口放一門炮,城內四面建瞭望樓,樓上備有旗鼓。一旦發現某個方向有敵情,即鼓聲大作,揮旗報警,旗分四色,東為青,南為紅,西為白,北為黑。

  早先北王韋昌輝為衛戍司令,這個殺千刀的為掃清射界,把中華門外有450年高壽的大報恩寺塔夷為平地。該塔為明成祖朱棣為紀念其生母所建,九層八面,全部採用特製的五彩琉璃瓦,塔高32丈9尺4寸,高出雲表,數十里外可見,為南京標誌性建築,和比薩斜塔齊名,曾被譽為世界七大奇蹟之一。韋昌輝和炸毀巴米揚大佛的塔利班一樣,天下他們老大,沒有任何敬畏,做事都不計後果,亂來來的。

  受連年圍困進攻,天京的防禦被衝擊的七零八落,湘軍先後挖了十幾條地道一直穿過城牆,延伸到內城,但都被一一炸毀。李秀成叫人沿著內城牆擺了幾百個倒扣的水缸,地下某處一有動靜,地上對應位置的水缸就會嗡嗡作響。百密難免一疏,一條早前被破壞的地道又被湘軍重新挖開,聽缸的人嚴重失職,居然靠著缸沿睡著了。缸下十幾尺的土層被悄悄掏出了一個兩居室,幾百斤的炸藥整齊碼好,引線拉了好幾里。

  曾國荃招募敢死隊,每人發三千兩銀票,說你們死了,銀票就寄給你家屬。三千兩可是天文數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各營都有踴躍報名的,一夜間湊了三千人,全部集中到一起,一聽到爆炸,就一往無前。曾國荃命令給大家倒酒,他端起大碗,說,弟兄們,我們一飲而盡。大家臉上都寫滿悲壯,齊聲高喊:今日必死,有死無回。

  曾國荃和眾將官對表,然後下令點火。「嗤嗤嗤」的聲音並不大,但感覺像打響雷,聲音越傳越遠,好幾次都感覺熄滅了,每個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萬籟俱寂,靜得可怕。難道又失敗了?

  忐忑間,猛得山崩地裂,大地搖晃,正面的一段城牆沖天而起,像一條飛龍,又重重砸下來,散落的碎磚斷石蓋了方圓好幾公里,不知道炸死震死砸死了多少人。

  爆炸聲就是衝鋒號,三千人拿槍的拿槍,提刀的提刀,一時間,喊殺聲震天,人人奮勇,個個爭先。人流踩著碎磚、麻包、屍首,玩命擠進豁口,廢墟中的倖存者不斷湧出來,一桶桶炸藥,一個個火炬雨點般地砸向密密麻麻的人群,一陣陣震破耳膜的巨響,四面八方密集開火,箭雨如飛。三千敢死隊頃刻被打死一半,提督蕭浮泗,總兵李臣典帶著剩餘的一千多亡命徒玩命衝鋒,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後人踩著前人的屍體向前進,什麼叫前赴後繼?這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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