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英國領事館做客
2024-09-29 17:35:04
作者: 周文侹
威爵爺不知所云,馬嘉里有點慌張,beautiful的中文怎麼說來著?他想到一句洋涇浜上海話,不知道是哪個促刻的上海人教他的,他欣欣然地說:領事先生讚美夫人很十三點。
李鴻章貴為江蘇巡撫,駐節上海,但不熟悉上海話,不禁納悶:十三點是指賢惠還是美麗?可他不願細問,怕人家說他「洋盤」,只好謙虛地說:哪裡哪裡,她還在十二點一刻,到十三點尚需努力。
威爵爺馬上理解了,十三點就是beautiful,於是讚嘆:閣下謙虛,夫人已經double Thirteen (雙料十三)了。大家含混著過去。
李鴻章左顧右盼找錢鼎銘,這廝好歹懂幾句洋涇浜英文,矬子呢?人毛也沒見一根,便小聲問身邊的潘鼎新,回答說錢去蹲坑了。李鴻章吩咐:你去門口喊一聲,叫他立刻一刀兩斷。
威爵士給客人一一奉上禮品,給李鴻章的脖子上掛了一枚鑲了一圈散鑽的藍寶石英國爵士大勳章,還有一個地球儀。威爵士說一個小小的地球儀,卻是十八世紀西方科學和工藝文明的精品;中國將軍每位獲贈兩盒上等雪茄菸,一柄用精鋼打造的英國貴族佩劍,劍柄上嵌著紅寶石;丁香笑盈盈地回到李鴻章身邊,捧著一個醬紅色天鵝絨盒子,打開是一個爍爍生光的鑽戒,鴿子蛋一樣大,說是從南非過來的。南非在哪裡,大家沒概念,反正是老遠老遠的地方。千里送鵝蛋比不上千里送鴿蛋。
丁香興奮,李鴻章就興奮,將軍們也興奮。氣氛活躍起來。李鴻章求知慾很強,把地球儀轉得飛快。威爵爺說:閣下,您轉得慢點,人類都站不住了。
李鴻章不斷發問:大清帝國在哪?大英帝國在哪?花旗國在哪?雙鷹國(奧地利)在哪?單鷹國(普魯士)在哪?上海在哪?
威爵士在地球儀上一一指明,至於上海,因為地球儀還不夠精確,只好模糊地畫了一個大致的範圍。
丁香滿心喜悅,一臉嬌憨地問:爺,南非在哪裡?
李鴻章哪裡知道,就說,婦道人家插什麼嘴?不懂規矩。
丁香噘起嘴,說:問問也不許啊?
李鴻章一臉萌態度地問威爵士:南非在哪裡?
又問:最高一點和最低一點是哪裡?
威爵士說:一個是北極,一個是南極,都是苦寒之地,迄今極少有人涉足。這是世界上離得最遠的兩個點。
李鴻章自言自語:世界上離得最遠的不是兩極,而是人心。
大家紛紛對話,人很多,馬嘉里來不及翻譯,劉銘傳跟參贊威廉聊天,可威廉先生只會說英國話,還嘀里咕嚕說一大串,真不把劉銘傳當中國人,劉銘傳說:你說得慢一點,再慢一點。李鴻章哭笑不得,說:麻子,這是說得慢的事嗎?
雞同鴨講,其樂融融。
威妥瑪說:我們在華英國人的圈子裡長久流傳一個笑話,每一任新領事和前任交接時,都被告知一個笑話。大概二十多年前,根據《南京條約》規定,上海成了通商口岸,我的前前前前前任——李爵士來滬設立領事館。
威妥瑪一邊用流利的英語,一邊又夾著蹩腳的中文,這五個「前」說的是中文。李鴻章說:太多前了,剛好扳了我五個手指,你要是第十一任,我還要借腳趾頭,現場脫靴子可不禮貌。
威妥瑪接著說了很多,大意如下:最初外灘(the Bund)都是荒灘,英國人只好在城裡租用民房,那個房東有一個大宅子,獨門獨戶還挺幽靜,李爵士感覺滿意就租了下來,交了一年房錢。他們在院子裡豎了根旗杆,掛米字旗,大門牆上掛了領事館的招牌。開張之後就熱鬧了,第一天一早,兩扇門一開,就有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排著隊進來了,看到金髮碧眼的李爵士無不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還吃吃地笑,一臉得大驚小怪。
李爵士熱情招呼,叫傭人拿了牛角麵包招待大家。還問:朋友們好,你們要辦簽證嗎?歡迎去英國觀光、讀書、做買賣。
上海人看到李爵士說話,就哄堂大笑,紛紛伸出大拇指,這神情就好像看到八哥學說人話,讓人無比讚嘆一樣,他們哇啦哇啦說了一大串上海話,在院子裡兜兩個圈子,看夠了西洋景,才心滿意足地散去。很快來了第二波,接著第三撥,第一天來了十來撥人,這很讓李爵士費思量。英國人倒是樂觀,說上海人是中國最有好奇心,最容易接受外國文化的人群,這對我們來說是好事情。
第二天門庭若市,第三天踏破門檻,可都是光參觀不辦正事的。領館裡的人徹底坐不住了,紛紛跑出去打聽原委,終於打聽清楚了。你們猜得出嗎?
李鴻章等人一臉期待,都豎起耳朵。
大家看著威爵士,讓他受到了鼓勵,便繼續說:原來那個房東是個相當壞的老傢伙,他在外面散布消息說,他宅子裡養了幾個從番邦進口的『赤佬』(cè lāo),捲髮、高鼻、深眼窩,會坐會躺會吃飯,還能說鬼(jǖ)話,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歡迎左鄰右舍來參觀,每人收費兩個銅板,欲看從速,不久『赤佬』 就要送到外地展覽了。
現場笑倒一片。
劉銘傳問錢鼎銘:赤佬到底長什麼樣?
錢鼎銘說:領事館的盥(guàn)洗室,哦,你們家鄉叫茅房,裡頭牆上有面鏡子,你照一下就瞭然了。
劉銘傳說:賊娘的。你個三寸丁、谷樹皮。
李鴻章好奇地問:那李爵士後來怎麼樣呢?還在那裡住嗎?
威爵士說:肯定不住了嘛。戰場上英國人勝了,生活中中國人贏了,大家扯平,誰也沒丟面子。李爵士受此大辱,氣得飯都吃不下,第四天起把大門關得嚴嚴的。偶爾他們出門,被熱情的上海人圍觀,太不讓人舒服了。再者,這老城嘈雜,叫賣聲從雞叫鬧到鬼叫。氣息污濁,左邊小吃攤,右邊挑糞桶,房屋低矮密集,道路逼仄(zè)狹窄,非久留之地。
「李爵士連夜找上海道台,要求另撥土地,他要按照西洋樣式建造新屋,與老城隔離。道台說城裡騰挪不開,挨家挨戶的,腳也插不進,除非到城外荒灘,給你三十畝,愛咋建咋建,跑馬跑狗都夠了。於是李爵士跑到城外選址,劃了洋涇浜以北一塊地,加班加點建造,一年後稍稍完工就搬過去了。以後又從英國陸續運來彩色玻璃、木料、花崗石和大理石,不斷完善,就是今天我們待的這幢樓。」
李鴻章讚嘆道:富麗堂皇的,夠氣派。那房東老傢伙沮喪吧?
威爵士使勁點頭,好像當時他也在場,他說:房錢加上門票,一年下來讓房東掙了一筆,所以他說盡好話,極力挽留李爵士。李爵士來上海一年多,也學了幾句中國話。你猜,李爵士如何用中國話回答的?
李鴻章洋溢著笑容:如何回答的?
威爵士說:我信你個鬼,你這糟老頭子壞得很!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李鴻章說:都傳英國人紳士派頭,不苟言笑,看來是膚淺的見識,人家不也很能說笑嘛!東西方的人模樣大相逕庭,人性還是相通的。禪宗六世祖惠能大師跑去湖北黃梅找五世祖弘忍求道,弘忍調侃他,你一個從廣東蠻地來的獦(gé)獠(liáo)求什麼佛法?惠能大師說,人分南北,佛性何分南北?
威爵士問:獦獠是什麼?
李鴻章說: 獦獠就是你剛才說的赤佬。
威爵士說:按照條約,五個口岸都要設立領事館。李爵士派在上海還是很幸運的,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最多當一回赤佬或者獦獠,給人當joke講。而最頭疼的是廣州總領事何伯。
李鴻章思路跳躍,說:河伯,這名字聽起來耳熟。戰國時期,魏國有個大夫叫西門豹,到鄴(yè)城當郡守,那裡有極惡的陋習,因鄴河長年泛濫,淹沒莊稼,愚昧的鄉民就說河伯,就是河裡的那個邪神要娶人間女子為妻,不滿足他就要鬧黃湯災害。那些壞良心的官員、祝師、巫婆,鄉中士紳見有利可圖,便趁機勒索民眾,凡不肯行賄或者窮苦人家,就以河伯看中他們家女兒為名,強行擄去,盛裝打扮,敲鑼打鼓,綁到河邊,扔進河裡淹死。
西門豹恭逢其盛,他站在岸邊說,女人長得難看就是懲罰,這個新娘子太寒磣了,河伯肯定不滿意,他不滿意明年又要鬧水災。我要另找一個沒被懲罰的女人,你們這些好人幫我去給河伯打個招呼,請他老人家寬限兩天。說罷吩咐扔一個官下去,半晌沒人上來。西門豹說,看來迷路了,不妨再去一個。於是扔了一個鄉紳,依然有去無回,這樣不妨地扔下去七八個,從此以後,哪怕水鬧得再大,也沒人敢提河伯娶媳婦了。
等李鴻章的思維平靜後,威爵士說:何伯跟兩廣總督徐廣縉,廣東巡撫葉名琛(chēn)多次交涉進城事宜,兩人都避而不見,好容易千年等一回見到了,兩人又支支吾吾、東拉西扯,始終不得要領。中國話怎麼說來著?
李鴻章說:王顧左右而言他。
潘鼎新說:不知伊於胡底。
錢鼎銘說:不著邊際,迴避主旨。如上海人講的今天天氣哈哈哈。
威爵士說:老是哈哈哈,到處哈哈哈,又不是看滑稽劇,何伯受夠了。徐廣縉知道自己快要調走,凡廣州的事一概不過問,不表態,諸事不決,只留後任。葉名琛接了兩廣總督,他以林則徐的學生自詡,凡事都以林的教導為方針,你們知道,英國人最反感林則徐,說此公不講國際規矩,一味以勢壓人。
李鴻章說:林文忠公是一股清流,他並不昧於形勢,也不保守,只是當時霧裡看花,倘若今天他老人家還健在,也絕不會是原來的做法。
錢鼎銘說:林文忠常說民心可用,但官員尚且顢頇(mán hān),小民則更糊塗,民心可用只是無實用的唱高調罷了。葉名琛既然繼承了林則徐的衣缽,自然把他的話奉為圭臬(niè),遵行不渝。
李鴻章說:的確如此。葉名琛在廣州大辦團練,為的是把英國人拒於城門之外。我看過他給文宗咸豐帝的奏摺,說他在積極籌辦經費,製造器械,添置柵欄,已募得十萬健兒,無事則各安生計,有事則出戶捍衛。明處不見荷槍執戈之人,暗中皆為折衝敢死之士,眾志成城,堅如金石,英夷若犯,蚍蜉撼樹,有來無回。民心大大可用。
文宗硃批,我粵東百姓素稱驍勇,深明大義,固由聖化導引之神功,亦系天性稟賦之淳厚,覽奏朕心甚慰,不料卿等有如此妙用。大好,大好。
劉銘傳說:我聽不大懂,但感覺他挺高興的,高興就好。
張樹聲感覺李鴻章在暗諷咸豐,心裡不大滿意,但不敢對李鴻章發作,只對劉銘傳說:麻子,先帝可是好皇帝,一代聖君,豈容你輕視?
劉銘傳嘟囔了一句:切,自娛自樂罷了。
李鴻章只當沒聽見,繼續發問:從明朝起,廣州已經與外國通商,開風氣之先,至今三百年,中外早應同聲共氣,為何廣州如此排外?
錢鼎銘插話:這個我知道,我表弟方蛤蜊(gé lí)在廣州十三行幹過。說到底還是利益使然。原來中國就一個廣州被允許通商,洋船載著貨物進來,卸貨賣給十三行,然後通過十三行採購內地貨物再裝船離岸。這一進一出,廣州的官商就有利益可分了。清關要交關稅,關稅是正稅,十三行做代理要收手續費,這都是明面的。還有陋規,官員要拿賄賂,換一任官員,就重訂一套規矩,十三行便趁機從中漁利,漫天要價,每一條船都這樣被宰一刀,一年到頭,大小船隻幾萬條,你想想看,這是多少富貴,深不見底吧?壟斷的買賣就是好發財。
大小衙門和十三行多年來一直躺著收銀子。貿易行里領銜的是一個怡和行,經理姓伍,據說伍家有八千萬資產,世界上最富的人家。有一年著大火,怡和銀庫燒垮了,堆積的銀子化成銀流,汩汩(gǔ)而出,銀河鋪滿大街。和珅(shēn)要活著,也不敢望其項背。
《南京條約》簽訂後,又增開四個口岸,相互間有了競爭,除了正稅不變,各地衙門的陋規和代理行的收費便有了高低,廣州也沒法去統一那四個,洋船自然往花錢少的口岸靠。商船不來,各地貨物也不再往廣州送,廣州人的好日子到頭了,十分利益去了八分。連廣東勞工的生計也發生了問題,苦力成了流民。
李鴻章說: 原來如此。據我所知,湖州的生絲、杭州的茶葉,以前要由陸路經江西,過梅嶺到廣州,千里迢迢,一旦山崩地塌、大水漫灌、道路隔絕,新茶就變陳茶,新絲就變老絲了。如今添了個上海,單絲茶一項就幾乎在廣州絕跡,誰還肯捨近求遠呢?
錢鼎銘說:少荃兄說得是。如此一來,廣州的官員、商人、勞工就恨死了洋人,罵他們唯利是圖。
李鴻章說:罵得毫無道理。做買賣誰不求利,誰跟錢過不去,自然越多越好。他們不也一樣嗎?小民趨利是本性,讀書人愛財是本性,兩者本無區別。若說不求利,那是裝清高,哪個貪官沒讀過幾本聖賢書?貪官多的是兩榜進士。
錢鼎銘說:嘿嘿,您把我們都罵了。
李鴻章說:咸豐六年(1856),葉名琛派兵去英國亞羅號船上搜海盜,把船長和水手打了,這下給了何伯尋釁的藉口。
威爵士說:何伯也是忍無可忍,他給倫敦寫信,請求開兵船來,第二年印度的海軍就來了。他說這叫『敬酒不吃吃罰酒』。
張樹聲說:這話聽著彆扭。
李鴻章說:雪上加霜的是法國馬神甫在桂林被殺,廣西也是葉名琛的轄地,可他還是不聞不問,眼不見,心不煩。
威爵士說:非洲有一種會跑不會飛的大個鴕鳥,一有躲不了的危險,就埋頭沙堆,把屁股露在外面,只要看不見就當沒有發生。
李鴻章說:這樣法國人也把兵船開到廣州,和英國人合兵一處,氣勢洶洶嚷著要打進城。外交爭端上升到戰爭,戰爭一開,動搖的是國本,禍害的是百姓。局勢如此之壞,若葉名琛能審時度勢,開誠布公地和河伯認真談一次,允許其進城設館,並懲辦殺害馬神甫的肇事者,優恤其家屬,給英法一個交代,洋人有台階下,就會息事寧人,我們也避免了戰爭,事態有轉圜(huán)餘地。可葉名琛冥頑不化,對洋人依然不理不睬,終於把小事釀成大事,大事激成巨禍。兵臨城下之時,他還一味燒香拜佛,他不是說民心可用嘛,他的十萬敢死之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