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涇浜的歷史

2024-09-29 17:35:01 作者: 周文侹

  日上三竿,丁香早醒了,卻一直不動,仔細端詳著李鴻章,等他睜開惺忪的眼,便討好地說:爺,你醒了。

  李鴻章伸手揉了揉眼睛,丁香一直側身看著他,討好地問:爺,你醒了?

  李鴻章說:嗯,好久沒睡一個踏實覺了。

  丁香伸手摩挲(suō)著李鴻章的脖頸(gěng),說:爺,這裡生了一個黑痣,痣上還有三根又細又長的汗毛,看著好噁心,我幫你拔了吧!

  李鴻章急忙用手捂住:別,別,你懂什麼。小時候就長了,我娘說不能拔,這是觀音菩薩給我的三根救命毫毛。

  丁香咯咯地笑,說:原來你是齊天大聖投胎。

  李鴻章說:嘿嘿,爺乃謫(zhé)仙下凡,豈是爾等凡胎所能識得?

  兩人調笑了幾句,李鴻章說:雞好像沒叫,也睡懶覺了?

  丁香表功,說:為了讓爺睡個囫圇覺,我昨晚關照李二、李三把周圍的雞都提落到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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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鴻章說:記得小時候家裡的雞被偷了,我急得直哭。

  丁香說:小孩子家家都喜歡貓狗雞鴨,攆著它們到處玩,處久了,就有感情了。

  李鴻章說:否。我哭是因為我爹答應過年宰雞,每年殺雞,雞腿都給我和我弟,雞翅雞胸給我哥,雞頭歸我娘。

  丁香笑了,露出兩排白齒,說:雞屁股肯定歸老太爺了?

  李鴻章說:還否。爹受不了那味,屁股給貓,他喝湯,一碗湯兌一桶水,像灌水耗子,那時他還沒發跡,說是地主,也只比長工多半畝一畝而已,莊稼人日子過得細。雞沒了,我爹自我安慰,說鎮裡出了一個時遷,看上我家的雞,是看得起我家,沒了就沒了,祝他胃口好。娘就數落他,晚上沒關好門,現在說這些廢話有什麼用?賊又不會感激你。

  我們兄弟又吵又鬧,奶奶坐在炕上嘆氣,雞不飛狗來跳。爹卻笑了,他說,趁全家歡樂時,我作了一首《滿庭芳.贈賊》詞,自我解嘲,安慰一家老小,現在念給你們聽,你們都坐好了。大家聽了哈哈笑,雖然心痛,但窮人更要找樂子,不然咋活?杜甫一輩子食不果腹、飢啼號寒的,卻是佳作迭出,成就一代詩聖。人可以失意,但不要潦倒。

  丁香說:想是老太爺心靈雞湯喝多了,爺還記得那首詞嗎?

  李鴻章眨眨眼,說:嗯。他的文字生動、淺顯、詼諧。你把兩隻耳朵豎起來,爺只背一遍。

  丁香說:我又不是兔子。 要不要我起來,穿上過年的盛裝,叫李二搬把太師椅來,我端正好,再洗耳恭聽?

  李鴻章說:不要,你玉體橫裎(chéng),通身潔白,我看著養眼。你是嫦娥的玉兔下凡吧!

  丁香說:爺,你一半是文曲星,另一半是武曲星,你是兩位神仙投胎的吧?怪不得都說你是翰林加綠(lù)林。

  李鴻章很興奮,說:也沒甚了不得。無非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下馬定乾坤。上炕認識娘們,下炕認識鞋。

  丁香笑得喘不過氣來,說:爺,你還念不念你爹那首詞了?

  李鴻章清了清嗓子,說: 公雞不見,兒子休鬧。誰家沒有閒鍋灶?任他烹炮(páo)。清燉的貼他一把胡椒,煎炒的贈其三枚火燒,倒省了我開東道,免終朝報曉,直睡到日頭高。我爹說的那個他,就是指賊。

  丁香從被窩裡露出兩段臂膀,白得像藕,又像一彎新月,笑得很燦然。

  她挑釁地說:爺,你家鄉人很多賊嘛!

  李鴻章反駁:這賊以前可老實了,自來了一趟上海,回去後就鼠竊狗偷了。這叫淮南橘,淮北枳(zhī)。

  丁香說:胡說,上海人精明卻膽小,不干鼠竊狗偷的勾當。我祖籍徽州,徽州人吃苦耐勞,可本分了。爺的家鄉不是什麼好山好水吧,爺小時候肯定偷過東西。

  李鴻章說:當然,當然,爺還是慣偷呢。常往廣寒宮盜折桂花,老去蟠桃園偷吃仙桃,我還偷過一樣最珍貴的東西。

  丁香坐起來,說:從實招來,到底偷了什麼?快招快招,免得皮肉受苦。

  李鴻章說:就是你的芳心。

  丁香立刻摟著他親了個嘴。

  吃中飯時兩人說起文化,李鴻章說:唐詩宋詞元曲,都可領一代風騷,在我看來,唐詩更是教化的巔峰。比如李白,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蒿人?其風格激濁揚清,如白鶴鳴於九皋(gāo),其聲聞於四野;再如杜甫,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其特徵沉鬱綿長,似美酒沉於古井,其香透在田間。為何如此?

  丁香說:你說嘛,你說嘛,人家聽不懂也只當聽懂了。

  李鴻章說:蓋因遭遇影響性情,性情又影響風格,李白半生順境,得玄宗賞識,受權貴追捧,高力士脫靴,楊國忠磨墨,左擁右抱,夜夜笙歌,漫撒千金,其情緒當然高漲,好似立在三十三天之外凌霄殿的屋脊上,其文字花團錦簇、高調洋溢,所以叫他詩仙;再看杜甫,一生蹉跎,朝(zhāo)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一意攀附權門,卻屢遭冷眼,殘羹冷炙亦不可得,生計無著,全家凍餓,其情緒自然低落,就像屈身到十八層地獄之下陰曹地府的地溝里,其文字長吁短嘆,憂思雋(juàn)永,因此稱他詩聖。

  我更推崇詩聖,杜子美生前不被認可,死後百年大放異彩,這是他個人的不幸,卻是後世人的大幸。誰讓他是聖人呢?孔子是聖人,屈原是聖人,自古聖賢多寂寞嘛。再不會出現這樣的人物了,這一波過去了。

  我以為那些個佶(jí)屈聱(áo)牙、故作高深的文字都不是佳作。韓愈提倡返璞歸真,學習簡樸的古文,擯棄華麗無意義的駢(pián)文,須知,歷經風雨還能傳頌的才是好文章。《金剛經》、《法華經》、《金光明經》、《四十二章經》的詞句都很淺白、精煉、優美。那些唐宋大家的散文,也是字字璣珠,百讀不厭的。

  文人常常不得意,一不得意,不是寄情於山水,便是移情於草木。辛棄疾說,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鄰家種樹書;徐文長說,筆底明珠無處賣,閒拋閒擲野藤中;唐伯虎說,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都是在不得意時寫出的佳作。

  丁香說:爺的學問,讓我們這些粗鄙的人只好仰望。這些年你千生萬死,一刀一槍,總算得了正果。

  李鴻章說:能受天磨為鐵漢,不遭人妒是庸才。我李某人又高又瘦,就是被老天爺在石頭上磨過的。

  丁香咬著牙,壞笑著說:擼棒為針。

  李鴻章繼續說:個人若想有出息,努力只占一半,還有一半靠貴人。我爹當了京官後,家境就越來越好,能供我們兄弟讀書了。我中翰林後,也去了京城,老跟上司處不好,常常苦悶,就不禁想到在老家的日子。

  我娘每年都做醃肉醃魚臘腸風乾雞,吊在屋檐下吹風,家裡的懶貓蹲在下面,楞楞地盯著,等人一閃,它便蹲身跳躍,把身子撐到極致,伸直爪子去拍,總夠不著。一下午能跳十幾次,不見它一絲懶惰。偶然屋檐下擺了一把凳子,它就來了神,先跳到凳面上,稍穩一穩,奮力躍起,一巴掌拍下。它只嗅一嗅,便鬆口一丟,又跳到凳子上撲下一個。每跳兩次撲一個,循環往復、樂此不疲,一排吃食最終都被它斬獲。我躲得老遠,卻看得真真的。當時就想:如果目的地不能直接到達,不如走曲線,不拘走哪條路,只要能到就好。荀子說:君子生非異也,而善假於物。以前我就缺個墊腳的,知道哪位貴人給我搬了把凳子?

  丁香說:自然是曾老頭。

  李鴻章說:我在曾先生門下用功,得其言傳身教,能有如今境遇,是靠他抬舉,他是給我搬凳子的貴人。

  過了幾天,英國駐滬領事館給李鴻章送請帖,請他攜夫人參加酒會。劉銘傳、張樹聲、吳長慶、潘鼎新都嚷著要跟巡撫大人一起去。劉銘傳說:一起去看看西洋景,開開洋葷,吃吃大餐,喝喝葡萄酒。李鴻章說行,就吩咐領事館的人回去稟報,還給了十塊大洋賞錢。

  李鴻章問劉銘傳:麻子,你會吃大餐嗎?洋槍隊的華爾請過我們,讓他的葡萄牙廚師掌勺。葡萄酒你只呡了一口就吐了,說又酸又澀,罵洋人使壞,把爛葡萄搗碎了糊弄你。末了換了安徽土酒。你說那個牛扒,拿刀一切,血滋你一臉,非要人家端走燒熟。還有這左手叉,右手刀是餐桌禮儀,你非要用筷子。老錢,你們上海阿拉管老劉這類人叫什麼?

  錢鼎銘說:叫「洋盤」,英文叫young boy,就是無知的小孩子。這是洋涇浜英語。

  劉銘傳好奇地說:跟我們說說洋涇浜的來歷。

  錢鼎銘說:那我就顯擺一下我的淵博。應該是道光二十二年前後,因為鴉片貿易和中英起了爭端,天朝是禮儀之邦,有理有據、義正言辭,而英夷茹毛飲血,乃未開化的生番,理屈詞窮之下,便惱羞成怒,居然把兵船從萬里之遙開到吳淞口外放炮挑釁,我英勇將士迎頭痛剿、大張撻(tà)伐,自然勝負立判,我們輕鬆地贏了。道光爺慈悲,經不住英夷再三哀懇,憐憫英倫三島生計困難,便俯允所請,開恩設立上海等五個通商口岸,准許英人上岸賣點針頭線腦,讓他們賺些蠅頭小利,貼補他們惡島的柴米。

  張樹聲一拍大腿,說:說得好啊!國威大張,洋人雖桀驁不馴,也終被教化,對我朝感恩戴德。

  錢鼎銘說:洋人剛平息,長毛又鬧事,山東、江蘇、安徽接連起了旱澇和兵災,大量流民逃難到上海,沒有一技之長,沒有積蓄,拖家帶口只好在洋涇浜棲身,他們沿著洋涇浜兩岸搭窩棚,密密麻麻十幾里,高低錯落、各抱地勢,盤盤焉,囷(qūn)囷焉,蜂房水渦,矗(chù)不知幾千萬落也。

  李鴻章說:唉,老錢,原來阿房(ē páng)宮是一大片窩棚啊!難怪沐猴而冠的項羽看不上,一把火給燒了。

  錢鼎銘說:我是讀書人嘛,難免掉書袋子。每個棚都蝸居著一家人,矮小黑臭,迎風都擋不住那股餿味,本地人管那窩棚叫『滾地龍』。官府不管,洋涇浜的人都沒有戶籍的,偷搶很多。我那年中了舉,過於得意,犯了失心瘋,滿世界亂竄,不知深淺地一腳踏進去。

  本想立馬退出來,三轉四轉卻迷路了,天又黑了,影影綽綽周圍有很多黑影,我心裡一急,就更找不到北了。我正拿著綢子手絹捂鼻子瞎撞呢,突然腰間的荷包和一塊美玉就被人抓去了,剛要喊,頂宮又被搶去。

  吳長慶問:頂宮是什麼?

  錢鼎銘哭喪著臉說:頂宮就是帽子,我那個還是貂皮的,值十兩銀子,我中舉後,家父送我的,現在想想還痛心疾首。當時頭皮都被拔去一層。

  李鴻章說:當年人家刮你頭皮,如今你升官了,可以去刮人家地皮,有失有得,十兩銀子嘛,毛毛雨了。哎,怪不得你頭髮稀少,原來如此。你去抓賊了嗎?

  錢鼎銘一聽刮地皮,臉一紅,聽李說抓賊,說:哪敢啊,我就是想追,追哪個呢?他們來自四面八方,搶了東西往滾地龍里一鑽,家家戶戶都是通著的,地形複雜,猶如諸葛亮的八卦陣,這些賊又似土行孫,一眨眼就入地了。

  劉銘傳說:你沒被扒光還算運氣吧?

  錢鼎銘說:真的是哦,不要說被扒光,就是被人捅刀子也沒什麼大不了。屍首往洋涇浜里一拋,兩三天後泡發起來,腫脹得都分不清是人還是畜。這類打架鬥毆,謀財害命的勾當三天兩頭都發生,在那裡見怪不怪,死也白死。萬幸,我碰到好心人了,一個蘇北剃頭匠,挺仗義的,給我指路,幫我逃出去了。時隔多年,回想起來,依然心有餘悸。

  李鴻章問:那洋涇浜英語又怎麼來的?

  錢鼎銘說:洋人需要大量本地勞力,經常來這僱傭一些苦力的去給他們拉車趕車,去碼頭上背麻袋,或去幫著蓋房子當泥水匠。教堂里不時有洋和尚、洋尼姑來布道,送些糧食。一到傍晚,外人絕不敢涉足此地。如今,上海的洋人和國人,都能說幾句夾著又中又洋的話。連那些常年混跡在十六鋪碼頭的小癟(bēi)三,看到洋人就伸手,有腔有調地唱:no father , no mother , no money , no home.

  李鴻章說:真有趣,你再說說十六鋪,我們這些土鱉第一次進上海灘,就是在十六鋪下的船。

  錢鼎銘說:十六鋪離城隍廟、豫園也就一箭之地,五方雜處,水路碼頭交匯地,進進出出的外埠的貨物都在此集散。商號雲集,山貨、海鮮、水果、煙土等批發貨棧鱗次櫛(zhì)比,各條街巷裡的賭場、煙館、妓院、茶樓、浴室比比皆是,我敢說,長毛的奸細、探子,各軍流散的兵勇,幫會哥老,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什麼削萊陽梨皮的老山東,刮魚鱗的小寧波都混跡於此。

  站在一邊伺候的李二插話:專給衙門送黃魚和黃泥螺的張胖子就是來自寧波鄞(yín)縣。他家和點春堂一牆之隔。

  李鴻章吩咐道:該走了,你叫周馥去套馬車,李二,你叫夫人換裝。

  周馥是李二的表弟,讀過幾年私塾,如今在李鴻章底下當雜役。周馥正在後院給李大人刷馬桶,一聽裡頭叫差,擱下刷子,去牽馬套轅。李鴻章和丁香坐了敞篷馬車,劉銘傳等人騎馬跟隨,一對人馬,浩浩蕩蕩出發,沿黃浦江一路向北。

  外灘的傍晚,夜風挑動銀浪,夕陽躲雲偷看。英國領事館建在一片荒灘上,兩層巴洛克式建築,米字旗在風中飄揚,平時這裡孤零零,今晚卻是燈火通明。時逢戰亂,市面不靖,洋人不願出門,吃用都叫外賣。黃浦江上的小舢板來往頻繁,小販們都爭著給領事館送米麵、瓜果、菜蔬、禽蛋、魚肉,生意特別好。

  自從淮軍打跑了長毛,市面逐漸恢復,亂世也開始繁榮。總領事威妥瑪(Thomas Francis Wade)爵士,早年畢業於劍橋大學,後參加海軍,在印度服役多年,兩年前來到上海,目睹浦江巨變,他和太平軍打過交道,曾參與簽訂《中英天津條約》、《北京條約》,算半個中國通。

  威爵爺帶領館所有雇員及家屬盛情歡迎李大人一行,感謝他和淮軍為安定上海做出的貢獻。李鴻章發表了簡短演說,他說:敉(mǐ)平叛亂,保一方平安,讓百姓安居樂業,是本大臣的本分,只要李某人在此一天,各國在華利益也將竭力保護,該做生意的做生意,該跳舞的跳舞,請各位放心。

  大家聽了鼓掌,然後各自介紹隨行人員。李鴻章說,這是劉銘傳,威爵爺熱情地向劉銘傳伸手,劉銘傳下意識地抱拳,威爵爺改成抱拳,劉銘傳又伸出了手。錢鼎銘嘟囔一句:鄉下人。

  眾人在長桌兩邊坐下吃飯,丁香被威妥瑪夫人叫走了。

  劉銘傳等人學樣把一塊白布吊在脖領上,笨拙地拿刀拿叉。西餐一道道上,有西藍花配牛排,鮮香鮑魚湯,干炸大明蝦,咖喱葡國雞。侍者給大家斟上窖藏的肯特郡葡萄酒,主人端起高腳杯晃動,讓酒液掛壁,客人不知何意,也跟著學。威爵士向各位敬酒,還特意誇獎丁香夫人生得標緻。翻譯是個年輕的英國人,叫馬嘉里,以前在廣州洋行里當雇員,會說一些廣東話,他說:爵爺誇獎李夫人長得很正點。李鴻章不懂粵語,還以為說自己的懷表,就說:婦道人家,不需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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