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橋大戰李秀成

2024-09-29 17:34:31 作者: 周文侹

  劉麻子的戰況尚不明朗,而新的危險已經逼近,幾撥斥侯來報告,李秀成的各路部隊離開盤踞的蘇州、杭州、湖州,向上海急進。一路往七寶;一路往松江,封鎖吳淞口;一路由嘉定至黃渡。三路形成對上海的包圍,主力由李秀成率領,前鋒兩萬人由青浦向虹橋進逼。

  程學啟說:事態緊急。我即率本部去青浦新橋布防,你帶全部淮軍迅速進駐法華寺、徐家匯,再向西死守虹橋,梯次防禦,你我東西呼應。虹橋為上海西門鎖鑰,此地一失,長毛長驅直入,上海就完了。

  李鴻章說:正合我意,憑他幾路來,我只一路去。只要在虹橋打敗李秀成,其他悍匪自然土崩瓦解。我讓華爾撥一半洋槍隊給你。

  李鴻章不無悲壯地說:方忠兄,淮軍存亡在此一戰。

  兩人目光碰了一下,便拱手而別。李鴻章的軍旅生涯迎來第一次大考。

  李鴻章派李二速去航頭找劉銘傳,一旦他能抽身,便立刻回援虹橋。然後下令造飯,把好吃的全部拿出來,統統吃光,下一頓飯就問長毛要,若要不到的話,這輩子也不用再吃飯了。於是大家都吃得很撐。

  集合完畢,李鴻章登高嚎叫:弟兄們,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天就是升官發財的黃道吉日,擒賊先擒王,我們就打李秀成,只撿大個的收拾。是英雄的跟著爺干,是孬種的給爺滾蛋。

  

  錢、潘、吳、張、周個個擼袖,扯起喉嚨大喊:殺敵立功,升官發財。李大帥就是我們的爹,爹在哪裡,兒子就在哪裡。

  人人眼裡充滿血絲,殺氣騰騰、殺聲震天。一部瘮(shèn)人的殺人機器開足馬力,一往無前。

  全營開拔,錢鼎銘留守徐家匯,李鴻章、張樹聲、潘鼎新、吳長慶、周家兄弟全伙開到虹橋。急行軍一晚,第二天正午到達虹橋,青浦方向已傳來槍聲和炮聲,那是程學啟,他的「開字營」已投入戰鬥。

  感謝程學啟,李鴻章獲得了備戰時間。李鴻章下令各部搶修工事,並按訓練時的作戰條例,全體進入一級戰備。不多時,槍聲、炮聲由遠而近,越來越密集,人喊馬嘶,狂風中夾雜著血腥和暴戾,大地在顫抖,空氣在顫抖,天空在燃燒,暴風雨就要來了!生死存亡的時刻到了!

  淮軍是李鴻章一手締造,親自指揮的李家軍,官兵只知李鴻章,不知有朝廷。虹橋之戰是李鴻章出道九年以來第一次單獨指揮的一場大戰役,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仰仗他的運籌帷幄和大無畏精神了。而此時他已經無能為力,是勝是敗,全在老天爺,全在這幫兄弟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站穩腳跟,或瞪眼,或微笑,但絕不能慌張。

  他吩咐李三:去搬個板凳放到虹橋橋頭,再倒一杯勃艮第葡萄酒,把爺的帥字旗豎起來,督戰隊一字排開,爺今天要見識見識李秀成的三頭六臂,絕世武功。

  塵土遮天,黑煙瀰漫,喊殺聲、戰鼓聲、排槍聲、發炮聲、爆炸聲 ,白刃格鬥的金屬碰撞聲,所有人世間能聽到的最極端的聲音都集中在一起,簡直要震破耳膜,熱鬧得像除夕的夜晚。戰爭讓人類陷入了無限的癲狂。

  李鴻章或坐或立,握著千里鏡眺望。前頭無數次變換著大王旗,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一時聲音遠了,李鴻章輕吁一口,緩緩地坐下,愜意地呷著高腳玻璃杯里的紅褐色液體;一時聲音又近了,他緊張地站起來,焦躁地來回踱步,好幾次瞟他的青鬃馬,那是他父親給他的,還和他說了一段話,至今歷歷在耳:兒啊,這馬可不是給你一馬當先,衝鋒陷陣的;而是給你逃命的。難道我李鴻章會有這樣的下場嗎?他的心情在頂峰和谷底間跳躍。

  胡思亂想間,前方一片譁然,一個人拼命往回跑,督戰隊大叫,殺逃兵,殺逃兵,紛紛舉槍。那人急得大叫:滾開,滾開,我是張樹聲。李鴻章氣急敗壞衝上去,破口大罵:王八蛋,你堂堂營官竟敢當逃兵,你的卵子呢?快拿把刀來,把他的狗頭給我割了。

  張樹聲滿臉血污,盔歪甲斜,兩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氣:我,我不是逃兵,不是逃兵,我的馬,馬死了,刀刃,刀刃也卷了。

  李鴻章想都不想,說:騎我的青鬃馬,上馬,上馬。又拔出腰間的白朗寧,往張樹聲手裡一塞,狠狠往馬屁股上拍去,大喊一聲:快滾,快滾,你死也要死在前面。你死了,我來墊你。

  李鴻章斷了自己的退路,萬一崩潰,不但跑不了,連自殺的兇器也沒了。此時太平軍潮水般湧來,淮軍的兩翼都動搖了,形勢危如累卵,一旦突破,就會像大山崩塌,大壩決堤,再也無法收拾了。

  李鴻章回頭大喊督戰隊,你們都給老子頂上去。他滿眼凶光,臉都扭曲了,慘白得沒有一丁點人色,活像一個惡鬼。他抬腳把板凳踢到橋下,板凳上的玻璃杯摔得粉碎。絕望之間,他仰天大叫:程學啟,程學啟,你使勁打呀,打呀。劉銘傳,劉麻子,你個麻子躲到哪裡去了?

  他急火攻心,聲嘶力竭,終於喊破了嗓子,聲音都發不出了,無比頹喪地蹲在地上,往事一幕一幕,像放電影一樣在腦海中閃過,這是將死之人對自己一生的回顧嗎?他聽不見一點現實的聲音,自己成了一個戰場的旁觀者,站在眼前的只有老娘、妻子、兒子,一家人聚在一起其樂融融,有家庭的人多溫暖啊!生活的本質不在於富貴,而在於平安,如今連平安都成了奢望。

  他出神了,又很快轉回來,急著向李三口述遺囑,只三言兩語,叫我老婆改嫁,不要守節,什麼狗屁貞節牌坊,李家不稀罕;讓我大哥撫養我兒子,請好老師來教書,兒子成年後未必要當官,平平安安做一個鄉下人就很好。李三聽一句,應一句,哭一聲,最後說,哦。李鴻章煩躁地說,把你的刀給我,快滾,逃命去吧。他怕李三再聒(guō)噪,一腳把他踹跑了。

  李鴻章很後悔把白朗寧給了張樹聲,用這個對著太陽穴,或者伸進嘴裡,手指頭一扳,再沒有煩惱了。現在只能抹脖子,或者插心窩了。還是學項羽抹脖子吧,可是我沒有項羽的刀技,一刀過去,沒中要害,一時還死不了,豈不是活受罪?抹脖子也叫刎頸,廉頗和藺相如就是刎頸之交,此時他已經神志不清,思路混亂了。

  李三發瘋一樣跑回來,興奮地喊:大人,快看,快看,銘字營的軍旗。

  絕望的李鴻章,像個要淹死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啊啊啊?錯愕的說不出話來。真是劉銘傳來了?

  李鴻章正和本家李秀成膠著,李秀成再來一次衝鋒,李鴻章就將一潰千里,但此時李鴻章是受到命運眷顧的。

  1815年6月18日,比利時滑鐵盧,法國皇帝拿破崙和英國公爵惠靈頓在此決戰,這是決定歐洲後一百年命運的決戰,法國七萬人,英國七萬人,從早上打到傍晚,雙方死了六萬人。英法都無力再戰,拿破崙頂上了他最後一支禁衛軍,還是沒能徹底擊倒惠靈頓。此時,誰有援軍,哪怕就幾千人,一個微小的砝碼,就足以決定勝負的天平。雙方都在苦苦等待援軍,精疲力盡的法國人等到的是普魯士軍隊,足足五萬六千人,那是英國人的援軍。天不佑拿破崙,拿破崙就此被徹底掃出歷史大舞台,最後死在太平洋深處,一個叫聖赫那拉的孤島上。

  李鴻章是惠靈頓,他盼來了大救星劉銘傳。劉銘傳比劉備強,論做生意,他販私鹽日進斗金,搞托拉斯,劉備只是織席販履小本經營,當小攤販;論打仗,他是戰神,百戰百勝,劉備是成功之母,一贏九輸。

  劉銘傳輾轉南匯,一戰航頭,再戰新場,連打幾個神仙戰,斬長毛三千,一舉肅清上海側翼威脅。正在打掃戰場,清理幾噸戰利品,上下發財,銘字營狂喜。劉銘傳神出鬼沒,不要說長毛找不著北,連李二的馬都跑得吐血,到處追他不著。

  終於在劉銘傳慶功時,李二逮到了他,只說了一句:速去虹橋,救李大人。說完和馬一起倒下。劉銘傳二話不說,把雞腿一扔,留下一小撮人看守戰利品,命令把所有的馬都集中起來,率領馬隊拼命趕往黃浦江邊,把上海人民的漁船統統徵用,晝夜不停地擺渡。在李鴻章窮途末路時,狂奔一百里趕到戰場,李鴻章熱淚盈眶,招手大叫:麻子,麻子,我在這裡呢。劉銘傳輕蔑一笑,說:你歇著吧。

  眾人問劉銘傳哪裡布陣,劉銘傳大喝一聲:還布希麼陣?三五成群,只管往長毛堆里猛衝,殺他個片甲不留。於是衝鋒號吹起,地動山搖,人如狂飆,一鼓作氣沖向李秀成的大纛(dào)旗。大有項羽在巨鹿大戰秦將章邯(hán),七戰七捷的氣勢,淮軍如枯死的莊稼,突然得到滂沱大雨的澆灌,垂死的人像打了興奮劑,大為振奮,全線反擊,戰場形勢瞬間發生逆轉,李鴻章一舉擊破李秀成。

  李鴻章扯著破鑼嗓子大叫:我們還活著,我們還活著。他重重地捶打劉銘傳的肩膀,說:你個鱉孫,我沒看錯你。

  人們為活著狂歡,劉銘傳被反覆拋到空中,最後一次,接他的人同時閃開,把他摔個四腳朝天,半天爬不起,他又痛又氣,把人罵了個狗血噴頭,祖宗十八代都被他一一問候。程學啟被徹底灌醉,抬到草垛里,鼾聲如雷。人們都跑過來和洋槍隊隊長華爾勾肩搭背,大家要抬華爾,華爾接受了劉銘傳的教訓,拼命掙扎,靴子都被扒了,一個勁地罵: Jesus Christ , all of you a bunch of damn gangsters , you son of bitch. Let me go. (天哪,你們一幫強盜,都是狗娘養的,快放開我)。

  李秀成煮熟的鴨子飛了,他獨木難支,飲恨而逃,一直到太平天國滅亡,他也沒能品嘗城隍廟的五香豆和南翔小籠,也永遠無法領略浪奔,浪流,江水永不休的黃浦江風采。

  決定淮軍和李鴻章命運的一場大戲,落下了帷幕,只短短一天,對李鴻章而言,兩世為人,漫長得卻像一個世紀。上海灘是李鴻章的發跡地,他在這塊福地鳳凰涅槃,他和他的淮軍將在中國近代史上濃墨重彩地大書一筆。

  滄田如海,殘陽如血。

  遠方的風捲起稻浪,一層又一層,躑躅於銷煙未散的戰場,滿眼的只有折斷的刀槍,燒焦的戰旗,飛奔的戰馬,收攏不盡的屍首,還有浸潤大地的殷紅,明年這裡的莊稼會很茂盛。這些活潑的生命啊,本該是母親的兒子,妻子的丈夫,兒子的父親,本應該在和平的年代,負擔他們的家庭,過一份踏實的生活,雖然平庸,但這是他們的生活,只是時勢的亂流,無情地把他們裹挾進來,身不由己,如今長眠在不熟悉的土地下。很短的日子後,就不會再有人記得他們,只有家人無盡的痛苦、思念和魂牽夢繞。

  沒有人為勝利而喝彩,只為活著而慶幸,他們之間的問候,只淡淡一句,原來你還活著。生在亂世,人的感情都是粗糙的,生者不會為死者多流幾滴眼淚,如果不是這樣,他們早就哭幹了眼淚。活人抬著死人去埋,今日葬人知是你,明日葬你又是誰?

  李鴻章真切感受到杜甫的兩句話: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君問歸期未有期,哪裡才是我李鴻章的宿命?他站到離人群很遠的地方,讓淚水肆意地在臉上流淌,那是獲勝的興奮,劫後的感慨,還是為逝去生命的惋惜?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只是想宣洩,每逢人生關鍵的時刻,一邊是康莊大道,一邊是峭壁懸崖,他總能幸運地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一切無法解釋,也許世間真有因果。

  他是一個矛盾、複雜、感情豐富的人,自信又自卑,多情又無情,率真又狡黠(xiá),誠實又詭譎(jué),熱烈又涼薄,莊重又頑皮,慈悲又殘忍,勇敢又膽怯,堅強又脆弱。

  戰爭沒有真正的勝利者,要說有,也只能是英雄和領袖。沒有大眾的平庸,如何襯托偉人的光芒?一將功成萬骨枯,骨頭堆砌的高塔,讓李鴻章一步一步站到塔頂,任疾風貫耳,雲起雲落,行我所行,思我所思,聽從內心,無問西東。

  萬眾滿杯飲,斯人獨感傷。大家向李鴻章祝賀,李鴻章朝大家深深作揖,嘶啞而飽含深情地說,你們是我爸爸。他連干三杯,把爸爸們都趕走,挑燈伏案,奮筆疾書,他要給曾國藩寫信,邊寫邊哭。

  他不想報功,只想向這位可愛的老人訴一訴心中萬般的苦,並向他道歉,多年來他一直自命不凡,內心小看曾國藩,小看曾國藩兩次自殺,沒有大丈夫氣概,而今天輪到自己,不也是萬念俱灰,只求速死嘛!他徹底理解了曾國藩,曾國藩太不容易了。倒下的天只靠一人支撐,滾滾洪流僅憑一木攔截,身冒血戰,千生萬死,一人進退系天下安危。

  大道理誰都會講,只要不負實際責任,站在道德高峰,可以隨心長短,任意臧否(pǐ),但凡這種人,讀了一點酸文在肚子裡,便自詡為文人書生,眼高手低,目中無人,但一臨事,則進退失據,六神無主。

  書生帶兵,往往紙上談兵,尚清談,輕實幹,曾國藩、李鴻章也是書生,卻能提筆寫文,上馬殺賊,愣是重新譜寫了中國歷史。怪不得人家說清談誤國,實幹興邦。

  李鴻章寫到虹橋戰役,驚心動魄的場景,一輩子都忘不了,他寫道:學生領各部同時俱進,跨騎列陣,擊鼓如雷,弓弩齊發,槍炮如注,將士激奮,踴躍爭先,斬將搴(qiān)旗,拉朽摧枯,李匪秀成氣餒,賊眾膽寒,狼奔豕(shǐ)突,屍積高山。此役,三軍用命,折戟尚格鬥,戰死猶眼睜,日月隱耀,山嶽潛形,風云為之易色,草木為之含悲,賴聖上洪福,老師運籌,滬上之困從此解也。

  李鴻章臨筆神馳,思緒萬端,塞北秋風瘦馬,江南春雨杏花,何日再創一個太平世界?

  一個月後 ,曾國藩讀到了他的信,喜極而泣,一聲長嘆:風雲帳下奇兒在,古角燈前老淚多。

  自從李鴻章赴上海,曾國藩懷上了兩樁心事,第一件是他的九弟曾國荃,已在南京城外鏖戰兩年,兩萬湘軍日夜奮戰,洪天王的防線一寸一寸退縮,曾國藩正積蓄力量,時刻思考著發動一次總攻,畢其功於一役;

  第二件是李鴻章,李鴻章領淮軍去上海,為湘軍解東面之憂,李秀成本想用圍魏救趙的策略,以攻占上海來解南京之圍,但計劃破產了,從此他失去了江南的戰略縱深和稅賦重地,只好往南京收縮,湘軍憑空多了一支東面的淮軍,湘淮實力大增。此後,淮軍遊刃有餘,可由東向北,任意威脅嘉興、蘇州、無錫、常州等各地,最終形成對南京的合圍,洪秀全插翅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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