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上海領導人
2024-09-29 17:34:34
作者: 周文侹
曾國藩向朝廷奏報李鴻章功勞,並舉薦他接替薛煥為江蘇巡撫,薛煥調任通商大臣。軍機處下發上諭,六百里快馬遞送上海,著(zhuó)李鴻章加二品頂戴,署理江蘇巡撫。41歲的他,位列封疆,成一方諸侯,夢寐以求多年,終於結成正果。
喜訊傳來,李鴻章草草讀了一遍上諭,然後給眾人傳閱,所有人一片喜悅。李鴻章卻十分平靜,他的平靜,原因有三:
第一,一切都在意料中,激動早已釋放;
第二,不宜輕狂,當效仿曾國藩,每臨大事有靜氣,如此才能再上一個境界;
第三,想起戰死的那些人,沒有他們,也就沒有今天的功名。不是我們有多少能耐,而是我們有足夠的幸運。曾國藩曾說,任何功勞,都要分一半給天。要是連天的功勞都要占有,那麼幸運就會離開我們。
李鴻章想到以前的自己,這要在以前,他心中該掀起多大的波瀾啊,逢人就要吹噓,幾天幾夜都不帶停的,要是曾國藩在場,肯定會諷刺他:你咋不上天呢?話說回來,他要還像以前那麼輕浮,也就沒有今天的成就。
曾國藩曾引用聖人的兩句話:君子慎獨,內聖外王。君子在獨處時,也能像在公眾面前一樣,無雜念的保持心中的道德,不因為無人監督,就可以放縱自己做壞事,那就不是君子了。內心藏著聖人的教誨,以聖人的要求指導自己的行為,才能真正做到外王,外王就是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千萬不要以為道理簡單就容易做到,恰恰相反,最簡單的道理才體現人性,而人性最經不起考驗。
比如人走在一條偏僻的道路上,撿到一錠銀子,當時身邊無人,我是占為己有呢,還是物歸失主呢?若是一般人,想都不想就掖起來了,若換做君子,眉頭不眨地交公了;撿到十錠銀子呢,君子可能猶豫一會交公;撿到一百錠銀子呢,君子咬一咬牙交公;撿到一千錠銀子,一萬錠銀子呢?就不是靠擠眉弄眼,咬牙跺腳來選擇了,面對巨大誘惑時的君子還是君子嗎,這很難說了。
天底下沒有攻不破的城堡,也沒有戰勝不了的人,不能戰勝,是因為價碼不夠。以滿三千大千世界的七寶也攻不下的人才叫聖人,聖人千年難遇。
曾國藩以聖人標準要求自己,李鴻章以曾國藩的標準要求自己,曾國藩對他說:我一生淡泊名利,不求聞達,只憑僥倖才走到今天這一步,虛名越多,內心越惶恐。少荃,他年你若享有大名,行事也須得如履深淵,如履薄冰,不可生一絲洋洋自得的心。
李鴻章說知道了,他是否真能達到曾國藩的要求,只能問他自己,但昨天的李鴻章已經死了,新的李鴻章誕生了。
上諭厚厚十幾頁,提到淮軍一干人眾,程學啟加一品提督銜,劉銘傳加二品總兵銜,所有官佐都有封賞,一時將星閃耀,翎頂輝煌,程學啟把官帽捧在手裡,帽子上插著耀眼的花翎,頂子換成了紅寶石,官服上的補子獅子換成了麒麟,越看越滿意。錢鼎銘等人也都是一身簇新的官服,大家彈冠相慶,淮軍大營一片歡騰。
這與兩個月前他們剛剛踏進上海灘時有了天壤之別。淮軍走在大街小巷,個個揚眉吐氣,上街買東西也理直氣壯地討價還價,不像以前,出了錢還像偷一樣,上海人也不敢再嘲笑他們是鄉巴佬了。
劉銘傳問:少荃,什麼叫署理江蘇巡撫?
錢鼎銘說:就是代理,這個巡撫還不是正式的。
張樹聲說:我們的前程都是拿命換來的。那天少荃拿我當逃兵,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還要拿刀殺我的頭,當時他像個惡鬼,和平時判若兩人,太嚇人了,我至今心有餘悸。
李鴻章羞澀地一笑,說:那天我有那麼可怕嗎?
張樹聲使勁點了點頭,李鴻章的臉都紅了。
吳長慶說:老張說得對,前程都是用命換來的。大人也是把腦袋綁在褲腰帶上的,為什麼只給一個代理呢?
潘鼎新咯咯地笑著說:吳胖子傻嘛,那是朝廷嫌我們賣命還不夠,要我們再接再厲,把命拼掉算數。
劉銘傳說:媽的,原來是在騾子眼前吊根胡蘿蔔,光騙著你磨磨,就不給你啃到。
李鴻章擺一擺手,說:哎,麻子不要這麼說。什麼官大官小的,都是為聖上分憂,為黎民解難,個人進退何足掛齒?如今的官職,我還戰戰兢兢,只怕不能勝任,辜負了天下人的期望,有辱祖宗的英靈,乾脆辭了算了。
周盛傳、周盛波兄弟反應出奇地一致,都拍著手說:大人高風亮節,以天下為己任,真有古大臣之風,是全體淮軍的表率,我們向大人學習。
李鴻章含笑不語。
程學啟說:你們周家兩個活寶哦。
錢鼎銘說:程軍門,周家兄弟說的不錯嘛。處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李大人就是我們大清的范文正公。
李鴻章高興地連連擺手:啊呀,啊呀,老錢越說越過了。我怎麼敢比范仲淹他老人家?
錢鼎銘想接話,被劉銘傳搶了去:少荃兄,米湯喝夠了吧?看這三個傢伙,哦,上海人怎麼說來著,這三隻赤佬,將來一定是奸臣。你要離他們遠點。
周家兄弟「嘿嘿」乾笑兩聲。錢鼎銘罵了一句:冊那。
李鴻章有點不滿意,說:我還沒聽夠呢,讓人家說話天塌不下來嘛,人家說真心話,就是奸臣啊?你們說的是真心話嗎?
三個人雞啄米般地點頭。
李鴻章又問:你們肯定不是諂媚我?
三個人撥浪鼓般地搖頭。
李鴻章滿意地說:散會,散會,放五天假,大上海,燈紅酒綠。自進來後,東南西北都沒摸清呢。你們都去見識見識。
錢鼎銘說:大家跟著我走,我是老上海,帶你們好好白相白相。
程學啟問:什麼叫白相白相?
錢鼎銘說:就是玩玩嘛。
劉銘傳說:那我們一起做幾天白相人。
大家都說,白相人好,今晚我們都是白相人。
李二進帳,稟報說上海道台楊坊來參見新任巡撫,潘鼎新笑了,說:勢利眼來了。
吳長慶說:李大人成了楊坊的頂頭上司,他自然要來巴結。
劉銘傳忿忿地說:我在十六鋪碼頭出洋相,就是被他恥笑了去。
張樹聲說:當初他要待我們好些,我此刻第一個跑出去接他。
程學啟說:現在晚了,都不許出去接他,讓這個老油子擱在外頭涼快涼快。我們徽州有道名菜叫臭鱖(guì)魚。就是掛在房檐下晾著,任由風吹雨打,時間久了,才能做出的一道又臭又鮮的美味。
大家都笑死了。
李鴻章說:就讓老寶貝掛在外頭晾晾。李二,你去跟他說,我在給朝廷寫奏報,一時半會兒完不了,請他先候著。他若等不及,就不必在我這兒耗,儘管回去便是,有更重要的公務等他批閱。
李鴻章打心裡厭惡官場老油子,自打他走上仕途,一直被這類老畜生穿小鞋,胸中積了多年的火氣,需要引黃河之水來澆一澆,。
楊坊鑽出轎子站在轅門口,本以為李鴻章會笑盈盈地迎出來,至少派個大將來接他,他會大大恭維李鴻章一番,再奉上一筆豐厚的禮物犒勞淮軍,以前的不愉快也就一風吹了。但沒想到李鴻章叫他乾等,故意給他難堪。
如今不比以前,以前自己是主人,李鴻章是客人,客人要敢給主人甩臉子,主人立馬拂袖而去,報復李鴻章的手段都是現成的,餉銀、補給、軍械哪樣不能剋扣他,拖延他,怠慢他,叫他有氣無處撒,心裡憋屈卻說不出。
如今不敢了,主客易位,後來者居上,李鴻章成了自己頂頭上司,官大一級壓死人,有誰見過胳膊擰過大腿的?也怪自己,見識淺,眼光短,做事不留後路,把想法掛在臉上。
楊坊聽了李二回話,離開不敢,候著又尷尬,既不設坐,也不看茶。但在官場上歷練多年,心裡罵開了鍋,臉上一點都不露。反而向李二陪笑,說:請上差轉告中丞大人,卑職就在這裡等候,大人什麼時候方便,就什麼時候傳見卑職。
楊坊在道台衙門坐臥起居,威風八面,人人都對他低眉順目,但淮軍大營不是他的地盤,沒人把他當盤菜,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推車的,趕馬的,裝卸的,凡和他打招呼的都是粗魯地吆喝他閃開,車把子幾次頂到他腰上。還有一個方隊接一個方隊出大門,領隊的都是洋人,喊著聽不懂的口令,士兵們都整齊地回應,像西點軍校出操。
那些干體力活,出洋操的丘八當中居然有戴四品藍頂子,五品白頂子的,站崗放哨的也是清一色的七品金頂子。楊坊看著咋舌,自己一個四品道台,站在隊伍里,也就是個扛槍的。如今天下就屬湘軍,淮軍當官的多,隨便拉一個流鼻涕的,放到地方上就能當縣太爺。
李鴻章讓大家打牌娛樂,自己也加入玩上兩局,玩了很長時間,突然想到還有人等他傳見呢,於是吩咐請楊大人進來。
楊坊口焦舌燥,兩腿酸軟,卻是滿臉春風,進來先作揖道喜,李鴻章點頭不語。楊坊連忙把禮單展開,呈給李鴻章,李鴻章也不接,微微瞟了一眼,笑而不語。楊坊心裡一喜,忙說要以下屬的身份重新和李撫台見禮。
一般情況下,上司總會謙遜地笑著拉住下屬,叫他不要客氣。而李鴻章任由楊坊下跪,手都不肯伸出來虛應一下,楊坊沒有辦法,結結實實給李鴻章磕三個頭。李鴻章臉色大好,吩咐看座,叫上茶。
明清兩朝,下級見上級,茶都是擺著不喝的,端茶就是送客的意思。李鴻章情緒極高,說:楊觀察,本部堂適才公務繁忙,沒有找你議事,萬勿見罪。這是曾大帥新捎來的祁門紅茶,請你品一品,走時再帶上兩斤。
楊坊忙說:下官不敢受,大人戎馬倥傯,萬機待理,是下官叨擾大人了,下官有罪。於是端茶微呡了一口,便讚賞不絕。楊坊以為李鴻章前冷後熱,態度轉變是因為自己的恭敬和厚禮打動了李鴻章,讓李鴻章既往不咎了。他只猜到一半,李鴻章的確厭惡他前倨後恭的勢利,但看到楊坊禮單的剎那,他突然生出了新的心思。
上海,中外大港,百物流通,商賈(gǔ)輻輳,金錢如山。上海道台為大清第一肥缺。當年和珅,當到領班軍機大臣,位極人臣,還要死兼著一個五品的崇文門稅監督。這個官不大,卻掌管全京城的進出稅收,和珅貪墨,一半來自崇文門。
如今的上海,就是全中國的崇文門,如此財源,又豈能放在楊坊,這樣一個不貼心的外人手裡?難道我堂堂撫台,還要仰人鼻息,靠下屬來接濟嗎?李鴻章打定主意,任憑楊坊如何討好,都要把他趕走。這無關個人好惡,關乎政治路線和自己的錢袋。
被李鴻章又罵又打的,都是自己人,張樹聲被罵可以升官,李二、李三被踹,可以發財。凡被他笑臉相迎的,都是外人,他表現越熱情,下刀越快。
李鴻章站了起來,客氣地說:楊觀察,我要趕往太倉找薛煥大人辦移交,把巡撫大印拿過來。
楊坊放下茶碗,猛一拍膝蓋,說:對,對,這才是正事嘛,先接手江蘇關防,才能上任理事。事不宜遲,下官陪大人去。楊坊的口氣,像是李鴻章的心腹謀士,處處為他著想。
李鴻章說:也好,那就有勞你了。方忠兄,你也跟著我去太倉。其他人嘛,也別在這裡乾耗,都跟著老錢去上海灘見識見識,上海人管這叫什麼來著?哦,白相白相。
薛煥握著李鴻章的手,一臉歡喜地說:啊呀,少荃啊,當初我派錢鼎銘去湘軍搬救兵,多虧曾大帥啊,慧眼識人,把你派來了。你那個仗打得,嘖嘖,母麼閒話講。就是孫武、白起、孔明在世,也不過如此嘛!
薛煥一臉不舍,說:你我今天才見,相見恨晚啊!我要調任了,我們都沒好夠呢。今天我一見到你啊,就喜歡得不得了,我老早看好你了,由你來接我的班,只能說皇上聖明,曾大帥高明。我痴長你幾歲,以後你我就兄弟相稱吧。
李鴻章連說不敢,不敢,你是我父親一輩的,我應該叫你世伯。李鴻章知道薛煥說的不可能是真心話,你既然老早看好我,為什麼不早來和我見面呢?我又沒上天。官場裡的話只能聽一半,信一半。場面上的敷衍倒是很需要,這是維護彼此關係的潤滑劑,管他真假,自己也有很多言不由衷的話,說過就忘。誰也沒有因為他李鴻章食言,而指責他。
薛煥如此客氣,顯然他清楚李鴻章即將如日中天,這樣的官場紅人,是很值得結交的。大家歡聚一堂,搞了一桌子江南鮮香,李鴻章第二次吃到他平生的最愛——松江四腮鱸魚,第一次是剛到上海,在楊坊的接風酒宴上。
李鴻章素以吃魚聞名。程學啟曾問,你是屬貓的?淮軍私下都管李鴻章叫鯉魚。李鴻章也不以為忤(wǔ),跟著我這條金鯉魚才能跳龍門嘛,這是個吉利的外號。
薛煥捧出大印,李鴻章雙手接過,兩人都一臉嚴肅,程學啟和楊坊在一邊鼓掌,儀式簡單而莊重,李鴻章可以以代理江蘇軍政一把手的名義發號施令了。以南京為中心,方圓三百公里內的地區都在太平天國手裡,江蘇巡撫的實際轄區很小,薛煥的政令出了太倉無法遠播,只能在崑山、嘉定、 南翔周圍打轉,稍微輻射一下東面的上海。
薛煥換了頭品頂戴,即日去上任,他詢問李鴻章是否要搬入太倉巡撫衙門。李鴻章說不,他要去南京,把南京從長毛手裡奪回來,那裡才是江蘇的首府。薛煥伸出大拇指,說:年輕有為,志向遠大,英雄氣魄。
此刻,南京正由曾國荃的兩萬湘軍圍困,迄今兩年,湘軍每天都在死人,不斷補充新兵,更換率高達20%。曾國荃就是不退,曾家兄弟都有一股子韌勁,他們堅信,最後的勝利在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李鴻章清楚,曾國荃要獨獲摧毀長毛老巢的首功,除了「荃字營」,任何勢力都不能來插手,如同小貓小狗護食。曾國藩也有意成全弟弟建立世紀功勳,所以從來不向友軍,包括李鴻章、左宗棠,甚至湘軍系統的鮑超、楊載福、彭玉麟等人發出協戰命令。大家心知肚明,誰也不會不識相地去觸碰曾家兄弟的禁臠(luán)。
於是李鴻章,這個江蘇的主要領導,把戰略目標轉移到了浙江,他要幫曾國荃一把,掃清湘軍側翼,把對攻占南京存在威脅的長毛勢力都堵在外圍,摁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