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四馬路丁香

2024-09-29 17:34:37 作者: 周文侹

  李鴻章興沖沖趕回上海,大營里稀稀拉拉,除了執勤巡邏的,其他人都去城裡瀟灑了。他讓李二把尚方寶劍、令旗及戶籍、衙署、厘金、軍備等文冊檔案都拿走,卻獨獨把玩、摸娑著那顆大印,有點樸拙寒酸的木質大印,印上用篆體鐫刻著兩行文字:江蘇巡撫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正堂之印。17個字,字字千鈞。李鴻章兩眼放光,久久不肯放手,感覺喉嚨被扼住,窒息得喘不過氣來,權力像春藥,在他體內瘋狂噴薄,它所帶來的愉悅,美妙得難以名狀,賺幾個錢,睡幾個女人算得了什麼?怪不得劉邦攻占咸陽後,約法三章,財物無所掠,婦女無所幸(寵幸),原來他藏著更大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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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鴻章的靈魂從天靈蓋一衝而出,扶搖直上,從天空俯瞰眾生,正應了杜甫說的兩句話: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印把子所代表的權力和威勢,不是囤積居奇的商人和招搖過市的富翁所能體會的。今天,李鴻章真正有了中心人物的感覺,多少人的命運攥在他手裡了。

  李鴻章睡得很淺,一晚上翻來覆去,很多事在他腦海里穿梭,很多人跑來和他說話。曾國藩面色陰冷,頗為不屑地說:少荃,跟你說了多少次了,怎麼還敢睡懶覺?立馬給我捲鋪蓋滾蛋;呂賢基披頭散髮,衝過來就搶他的鋪蓋,大叫:李家老二,你還我命來!他父親擋在中間大喊,快逃 ,快逃,騎馬快逃。

  李鴻章一下子驚醒了,披了件袍子,趿(tà)著鞋,跑到營外看皎潔的月色。天快亮時,錢鼎銘一行人回來了,又吵又鬧,蹦蹦跳跳,那是酒色催得人亢奮。嘈雜聲把李鴻章吸引過去,大家看到他,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有說吃的,有說玩的,一說到女人,都擠眉弄眼,一臉淫蕩,還故作神秘賣關子。

  劉銘傳比劃著名說,那些個妞,好嫵媚,比我的賽張飛、小桃紅還耐看,還能吹拉彈唱,寫字畫畫的,不像婊子倒像小姐。少荃,你不去太可惜了。

  李鴻章內心泛起了另一種衝動,不由得滿臉紅光,好像他也去嫖了。錢鼎銘嚷著叫大家洗洗睡了,他要和李鴻章單聊。

  錢鼎銘說:道光22年,朝廷跟英國人簽了條約,開放五個口岸,上海位列其中,至今20多年 ,滬上開風氣之先,獨領風騷,非其它口岸可比。但凡西洋的新鮮玩意,上海無不有。

  李鴻章迂迴側擊,說:我在京城多年,對八大胡同還略知一二,那是京城的花街柳巷,頗有些官宦,世家子弟跑到那裡胡混,當然我潔身自好,從不涉足。

  錢鼎銘說:少荃兄還真是謙虛,你對八大胡同豈止是略知一二,而是行家裡手吧?

  李鴻章忙否認。

  錢鼎銘說:上海城外有幾百畝荒灘劃給了英國人建租界,英國人經營幾十年,沿著黃浦江建房子開馬路,從北向南開了四條馬路,這第四條馬路最有意思,前半段是風雅場所,賣經史子集,筆墨紙硯;後半段則是風月場所,一等的叫書寓,裡面都是通曉琴棋書畫的,叫清倌人,聽著像大家閨秀,沒五十個鷹洋,門都進不去;二等的叫長三堂子,最好的叫花魁,也頗識幾個字,但姿色、年紀、談吐就差一截了;三等的叫麼尼堂子,幾個洋錢就夠;末等的就是路邊的站牌,只供干體力活和洋船上的濫水手。

  李鴻章饒有興趣地問:老錢,你今天帶劉銘傳他們去了幾等?

  錢鼎銘一笑,說:他們是將軍,不好帶去三四等,那裡會碰到營里的兵勇們;一等的也不行,將軍都是粗魯人,猴一般地上躥下跳,哪裡會弄風雅,也聽不來什麼蘇州評彈、無錫小曲,所以我都帶去二等的長三堂子。

  李鴻章笑了,說:那就去找花魁咯。明朝的馮夢龍寫過一個話本《賣油郎獨占花魁》,劉麻子做了一回賣油郎。

  錢鼎銘說:少荃,是否由此雅興隨我走一遭,見識見識一等書寓清倌人的風情?

  李鴻章為難地說:這個不大好吧,我如今接了大印,戎馬倥傯,政務繁忙,如何有閒去那種場所,傳揚出去也有礙我的官聲,還是罷了吧。你說呢?

  錢鼎銘說: 少荃,你一貫了解我,我是諍友,而不是損友,不會無原則地奉承你,聖人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也不怕你以後給我穿小鞋,我今天倒要坦坦蕩蕩地批評你兩句。

  李鴻章說:啊?我錯了嗎?錯在哪裡?倒要請老錢直言不諱,聖人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你知道,我一向從善如流。

  錢鼎銘說:少荃,你掌管一省,一省千萬人民都仰仗你的仁政德行,而你高高在上,埋身公務,只以聖賢書自勉,如此作為,又豈能了解你治下民眾的疾苦,這不是置他們於水火而不顧嗎?如此不僅辜負聖上重託,大失蘇省人民之望,也有違聖人『治國、平天下』 的教誨,我老錢是大不以為然的,你要三思。

  李鴻章點了點頭,說:老錢,你教訓得是。當年,乾隆爺下江南,不也屢屢微服私訪,廣查民生,細問歉豐,糾察冤獄嘛!更何況你我?曾大帥遇不得已之事,也徒呼奈何? 常嘆 『外慚清議,內疚神明』 。為官之人,多身不由己,常有違心之舉。都是為公家辦事,卻要個人承擔誹謗流言,只能唾面自乾,誰讓我們是聖人的門生呢?那我勉強走一遭?

  錢鼎銘痛心地說:當然,當然,只好勉強走一遭。曾大帥他老人家是打落門牙和血吞。你看今天,我們就身不由己,違心地去做了一些不大體面的事! 一切由我安排,我先去趟四馬路,和那個 『會賢雅敘』打個招呼,晚上樓上樓下都包下,不許他們再會別客。

  錢鼎銘不說接客,而說會客,是為了淡化此行目的。

  會賢雅敘,弄堂到底,獨門獨院,三層中式石庫門,天井四四方方,種一株白玉蘭,幾杆夾竹桃,爬山虎順著牆往外蔓延,沿牆根擺了一溜盆景,格局雖不大,卻透著一番江南的靈氣。

  十幾個著便服的精幹青年在弄堂口,門樓前站立,李鴻章、錢鼎銘各自鑽出轎子,都是書生打扮,戴著墨鏡,一個高瘦高瘦,一個矮胖矮胖,兩人並肩走進弄堂,像一根秤桿上吊著一個秤砣。走到門樓前,兩人迅速閃身進門,咣當一聲,有人在裡面上了門栓。

  兩人剛坐定,丫阿穎鬟獻茶,還親熱地向錢鼎銘問好,說錢老爺交規辰光弗來了,阿拉小姐生氣了。錢鼎銘嬉皮笑臉地說:心肝寶貝,阿拉阿想儂呀。丁香小姐和儂阿穎哪一天不在我心頭上繞幾繞?

  阿穎佯裝生氣,說:各儂哪能弗來呢?

  錢鼎銘說:打仗呀,打仗多少兇險啦,每天死人,道路不通,貨色出不去,鈔票進不來,我是手忙腳亂,急得舌頭上都起了幾個大泡。實在顧不上你們,對不起啊。

  阿穎撅起嘴說:各今朝儂哪能又來了呢?

  錢鼎銘說:今朝嘛,就是要找你家老龔說正事,給你阿穎贖了身出去當我五姨太,整天珠翠滿頭,綾羅綢緞,儂看哪能?

  阿穎說:呸,給阿拉做大太太都不稀罕。你想讓我家老公賣我,休想!再說我家小李也不來這裡,常年待在朱家角種田,養魚,賣紅菱,雖然窮,但我們有志氣。到明年我就家裡去了,再不待這地方,也不勞你錢大爺時時惦記。

  錢鼎銘聽了很不高興,說:誰說你老公小李了,他姓李姓張,姓王八都不干我事。我是說你們會賢的老鴇——老龔。跟你個下人掰扯不清,三言兩語就麼勁了,不識字的人就是戇都,還當貞潔烈婦啊,也不看看這裡是啥地方?本來給你帶了瓶法國香水,現在沒了。去去去,請丁香小姐下樓,錢爺今天帶了貴客,大徽商李大員外。叫伊快來見過。

  阿穎板著臉,朝李鴻章躬了躬身,扭頭走了。李鴻章聽他們談話,有些也聽不大懂,但他明白老錢是這裡的常客。他四面觀瞧,堂屋裡的桌椅、几案都是明代家具,多為花梨、雞翅、酸枝等硬木,桌案上裝飾的小屏風是紫檀的,明代木器造型大方,式樣簡練、古樸,線條流暢,不像清朝崇尚繁瑣雕琢,失去了家具的實用價值。貼牆站的高几上擺了幾件花瓶,花盆,有紫玫瑰、海棠紅、月牙白,釉彩很厚,像是均窯出產。

  堂屋左牆上是一幅工筆畫的貴妃出浴圖:娘娘慵懶,溫泉水滑,蒸氣氤氳,隱約露出丰姿。右牆上是一幅水墨畫:一株柳樹矗立岸邊,柳葉在風中搖曳,樹下有芍藥、牡丹之類的艷花,畫上題字:春風放膽來拂柳,夜雨無聲去潤花。

  正堂掛一副對聯,讀去很覺新奇,上聯用小李(李商隱)的 『神女生涯原是夢』,下聯用老杜的 『落花時節又逢君』,對得很是工整。字體疏朗,筆勢豐潤,像是明朝董其昌的手筆。

  李鴻章對錢鼎銘調皮地說:這上下聯倒是首次讀到,都用詩家現成的句子對成,這其實很難對的。我也想到一副,老錢以為如何?

  老錢說:李員外,我洗耳恭聽。

  李鴻章說:上聯取北宋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下聯為劉禹錫的『烏衣巷口夕陽斜(xiá)』,工整不工整?

  老錢撫掌大笑:紅杏枝頭春意鬧,烏衣巷口夕陽斜。大妙,大妙,怪不得你是翰林,我只能混個舉人。哎,你知不知道那副對聯是誰的字?

  李鴻章問:董其昌嗎?

  錢鼎銘說:正是此老,董是松江府華亭縣人氏,就是阿拉上海人。

  李鴻章說:我知道他,官居明朝禮部尚書,是個書畫大家,康熙爺很中意他的字,一生都臨他的帖。多年前我還以為他是個人神仙中人,一旦看了他的自畫像,就大為不解,此翁身胖體肥,滿臉橫肉,臉上有一股戾氣,不像天王殿的彌陀佛,倒似快活林的蔣門神。

  錢鼎銘說:你的眼力好。姓董的就是個魚肉鄉里,欺男霸女的鎮關西。

  李鴻章頓生成就感,說:原來我看人不錯嘛!真不知道這廝把聖賢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錢鼎銘說:自然是屁眼裡去了。華亭人都恨透了董其昌,當年有個民謠,人人傳唱,叫 『要想柴米漒,先殺董其昌』, 漒就是本地話『便宜』的意思。你想想,這老畜生都混到什麼地步了。他的惡行激起民變,引來上萬人,個個都是魯智深,山呼海嘯,一股腦地拆了他經營一生的董氏別墅,所有的不義之財也被劫掠一空。

  李鴻章幸災樂禍,解恨地說:活該,活該,為官不廉,為富不仁,終有此報。這種人居然會有翰墨清奇,富於氣象的大手筆。人常說,字如其人,看來也不竟然。蔡京、秦檜、嚴嵩,甚至那個指鹿為馬的趙高,也都是聞名於世的書法大家,你若只看他們的字帖,還真以為是最無私,無邪的聖人大作呢!

  李鴻章若有所思地說:禍國殃民,謀財害命,太壞的勾當也是干不得的。你若信佛,信道,信孔孟理學,哪怕信個西洋的上帝,基督,終歸是勸人為善的。頭上有三尺神明,便會心存敬畏,害怕因果報應,恐懼陰司地獄懲罰,不敢過於為惡吧?

  錢鼎銘說:李員外,今天你是來這裡當先生的?要麼把樓上樓下的老鴇、大茶壺、清倌人、花旦、頭牌、壓軸、大軸、丫頭、門房、伙房都趕出來聽你上課?

  李鴻章哈哈笑個不停。

  兩人說說笑笑,一會兒,當家花旦輕搖著一把精緻的蘇繡團扇,款款下樓來。李鴻章只抬了一下眼,就定住了,還真是個絕色的。身姿窈窕,削肩蜂腰,綰(wǎn)一個烏黑的髮髻,膚如凝脂,臉似銀盤,修眉尖鼻,朱唇貝齒,兩腮微微幾點雀斑,只一雙眉眼,端的是一對桃花,眸子沉浸在一汪清泉里,止不住的風情洋溢,射到屋裡,無處不春光,只往輕輕一瞟,卻像千百個鉤子,早把李鴻章的魂魄鉤了去。

  錢鼎銘咳嗽了一聲,把李鴻章的魂魄叫了回來,錢給他們互相介紹,說這位是會賢的頭牌——丁香小姐,這位是來自皖南的大徽商——李二員外。兩人靠近見禮,互道問候。這女人紅唇吐蕊,暗香盈袖,李鴻章看著都很享受,不禁很瞟了幾眼,從頭往腳看,風流往下走;從腳往頭看,風流往上流。

  丁香說自己是徽州人氏,是李鴻章的大同鄉。

  李鴻章說:同是天涯淪落人啊。徽州我熟悉,湘軍曾經駐紮祁門,我去那裡做過生意。徽州一府六縣,歙(shè)縣、績溪、休寧、婺(wù)源、黟(yī)縣、祁門,你是哪裡?

  丁香說:爺,你好記性。我是黟縣的。

  李鴻章說:你們徽州人既做學問,又做買賣,一邊當官,一邊掙錢,羨煞天下人哦。

  丁香說:這都是逼出來的。徽州自古貧瘠,無地無水,只山多人多,家鄉如何謀生呢?男人很小就要外出,或讀書,或做生意,十幾年不得回家,這種苦你何嘗體會過?你看到的只是出頭的,而一事無成,客死他鄉的,又不知有多少呢?有段民謠唱徽州,叫: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十四,把家一丟。

  李鴻章沉默了。錢鼎銘說:哎,人各有命,管好自己要緊。丁香姑娘,不要傻坐著嘆氣,快給李大官人唱一曲,助助興。

  丁香說:哦,那奴家獻唱一曲《夕陽簫歌》。阿穎,去抱我的琵琶來。

  兩人拍手叫好,茶水不呷,瓜子不嗑,敲小核桃的小錘子也擱在一邊。丁香端正好,撥弦調音,李鴻章打趣道: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有曲調先有情。姑娘,膠柱鼓瑟是否更有情調呢?

  丁香笑而不語。

  錢鼎銘說:膠柱鼓瑟,那連弦外之音都聽不得了,就像李員外家鄉的鳳陽花鼓,一男一女,男的提一面小鑼,女的腰裡綁個小鼓,嘡嘡嘡,咚咚咚,沒個音律,也沒個章法,亂唱亂扭一氣。

  李鴻章忙撇清,說:他們和我不相干,那是朱皇帝家的風俗,荒年出門要飯,走街串巷,邊歌邊舞,圖個熱鬧,看客一高興賞兩個錢,為了生計不容易。我兒時最喜歡的是耍猴,猴子戴面具,翻跟斗,騎羊奔跑,看得我興奮之極。長大了就不要看了,如今能入我耳的就是黃梅調。

  丁香信手彈奏,從容而歌,真是嚦嚦鶯聲,空谷傳響。《夕陽簫歌》即後來的《春江花月夜》,只第一句「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唱得李鴻章五蘊皆空,大有蘇東坡「抱明月而長終,攜飛仙以遐游」的脫世境界。

  一曲終了,李鴻章悵然若失,原來音樂能如此觸動心弦。

  錢鼎銘說:老李,老李,醒醒啊,入定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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