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成的事業完了

2024-09-29 17:34:40 作者: 周文侹

  三人討論經史詩詞、書畫金石。李鴻章說:要知道所有的學問都是相通的,一通則全通,八股文通了,訓詁(gǔ)考據就通了,跟著詩詞也通了,然後書法、繪畫、金文、碑刻等各藝皆通,即便不成大家,也成雜家。

  

  錢鼎銘說:照你這麼說,那些鬍子一大把,還在應童生試的老頭們就不買帳了,他們皓首窮經一輩子還不能及第,自然埋怨科舉不公,壓抑有真才實學的士子。比如范進老先生,一整部《儒林外史》不都是在控訴嗎?

  李鴻章一笑,說:吳敬梓先生就是個長年不舉的牢騷人,八股文是仕途的敲門石,這個都做不來,可知他應試的天賦不高。光抱怨有什麼用,該想想,是門道沒有找到,還是讀書方法不對?否則再努力也是南轅北轍。

  錢鼎銘說:人天生稟賦不一樣,有開悟的,有不開悟的,不開悟就只能埋頭於科舉應試,而不能觸類旁通,也就是瞎子摸象,管窺蠡(lí)測,即便頭懸樑,錐刺股,孜孜不倦,也不會有收穫,終生沒有功名的大有人在,就是因為不開竅。

  丁香說:錢老爺,你了不得,六竅都開了。

  錢鼎銘說:對啊,我自幼開竅,父母、先生都表揚我早慧,早慧知道嗎,就是神童。

  李鴻章笑著說:老錢,老錢,你還神童?丁香小姐是說你一竅不通。

  錢鼎銘佯裝生氣,說:被這婆娘繞進去了。你們就這樣對待老主顧的嗎?剛才臭丫頭阿穎跟我發豬玀脾氣,你現在又拿我取樂,老子出錢跑來受氣。叫你們老龔來,定金退給我,否則,錢老爺明天拆了你們的兔子窩。李員外,我們走,不睬她,去隔壁『匯樂里』,那裡的黛玉、晴雯跟我也不錯,有錢哪裡不能找樂子?

  丁香笑彎了腰,使勁搖著錢鼎銘的肩膀,嬌聲說:錢爺,人家不讓你走嘛。錢鼎銘兩隻肩膀被搖來晃去,像坐在小舢板里,說不出的舒服。

  錢鼎銘撥開丁香的手,說:去去去,阿拉不用你奉承,你要知道錯了,就趕緊去李大官人懷裡坐好,好生伺候。

  於是丁香笑盈盈走向李鴻章,李鴻章很自然地把手抄在她的小蠻腰,丁香擺脫了,只規規矩矩坐在一邊。

  李鴻章繼續說:讀書學藝,經史為上,詩詞在後。四書五經能讀通,八股文便作得好,猶如夯(hāng)實基礎,再觸及其它技藝,那都屬細枝末節,不在話下。先悟再得,才算高妙,有了意境,由上而下,如庖丁解牛,遊刃有餘。說來說去就一個『悟』字。

  丁香若有所思,說:爺,一個悟字,倒讓我想起了佛家的一大公案,佛祖講經時,隨手摘了一朵花,向善男子、善女人、優婆塞、優婆夷示意,但大眾都茫然不知佛祖何謂。只有大弟子迦葉(shè)會心一笑,後來人們都說只有迦葉領會了佛陀深意,真正悟法了。

  李鴻章笑著說:我知道此案,叫拈(niān)花微笑,但我卻另有說道。

  錢鼎銘說:呀?李大官人就是與眾不同,對公認的事情你總有獨到見解,我要豎起耳朵好好聽聽。丁香,你也虔誠一點,李大官人在私塾當過先生,不光諳熟四書五經,還能講一篇《楚辭》,半篇《文心雕龍》,宋太祖趙匡胤的大謀士趙普靠半部《論語》就能安天下,李大官人還了得嗎?

  李鴻章指著錢鼎銘大笑,說:你可要捧殺我了!看來孺子可教,你們好好聽著。拈花微笑,都理解為悟法、悟道。焉知不是佛祖掩飾氣氛呢?

  丁香急切地問:掩飾什麼氣氛呀?

  李鴻章說:我要先喝一杯水。

  丁香緊挪到李鴻章身邊,撒嬌地說:人家不喜歡你賣關子嘛。

  說完用秋波掃了李鴻章一眼。

  李鴻章的骨頭酥了,說:釋迦摩尼講經時,突然語塞,忘詞兒了。老想不起來了,怎麼辦?世尊畢竟是世尊,他急中生智,信手摘了一朵花展示給大眾,為了掩飾尷尬的氣氛。眾人都沒看破,只噹噹中有大玄機,不知道他賣什麼關子,於是冥思苦想。唯有迦葉坐得最近,實實在在看到佛祖臉上掃過的一絲茫然,於是他綻放一笑,意思是說,老師,弟子知道怎麼回事,但我不說破。世尊也泯然一笑,原來被你小子看出來了,下次不讓你坐在我身邊了。這是師徒倆互相逗悶子呢,沒你們想得那麼神聖,非要拔得那麼高。聖人之所以偉大,就是不喜歡人們神話他,凡是叫別人迷信自己的,都不是真正的聖人。懂了嗎?

  錢鼎銘和丁香笑死了,李鴻章真能開玩笑。李鴻章又伸手摟丁香的腰肢,丁香就任由他摟。錢鼎銘不往他們那邊看,站起來走到書桌旁,琢磨一方硯台,自言自語地說:這硯台好不俗,造型渾樸,敲擊有金鐵聲,應該是歙縣的貨吧?宣紙、歙硯、徽墨、湖筆,三樣出自李大官人的家鄉,皖省果然文章鼎盛,人傑地靈啊。

  丁香說:錢老爺在附庸風雅呢,我們一起作幅畫如何?畫中自有顏如玉,畫中自有黃金屋。

  李鴻章說:你姓什麼?

  丁香說:奴家姓王。

  李鴻章說:那你肯定是神筆王冕的後人,他畫個美人,就出來個真美人;畫錠金子,就出來一錠真金。

  李鴻章一邊說,一邊摩挲丁香的細腰,手漸漸往上走, 丁香吃吃笑了,輕聲說:爺,你好不老實,一面跟人家說話,一面撓人家胳肢窩,奴家最怕癢了。

  李鴻章說:爺是抓癢的高手。

  丁香說:爺真是涎(xián)皮賴臉,是你的總歸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也沒用,強扭的瓜不甜。

  李鴻章說:爺就是喜歡強扭,哪怕瓜不甜,也別有滋味。我們家鄉的曹操,就喜歡強扭瓜果,比如那些丈夫不在家的少婦和守節的小寡婦。明兒你跟我走吧,我不會讓你吃虧。

  丁香說:啊呦,你們男人都一個德性。奴家是單身,更沒有守寡,你也不是什麼奸臣大白臉,憑什麼就跟你走啊?你要強扭,不過多頗費幾兩銀子,你若是個土財主,奴家還不稀罕呢。你要是英雄好漢,奴家自己贖身跟你走。

  李鴻章說:那你運氣來了,我就是英雄好漢,你去贖身吧。

  丁香把李鴻章的手抽出來,摁在自己膝蓋上,抿嘴一笑說:不許亂動,哪裡像個英雄好漢的做派?

  李鴻章說:英雄好漢得分時候,有的時候是,有的時候不是,現在正好不是。

  說著又要上手,丁香使勁按住說:不許黏人,人家要去畫畫了,這裡可是高雅之地,主雅客來勤,我要是個庸脂俗粉,你就會嫌棄我,下回去隔壁找黛玉晴雯了。

  三人每人一支筆,共同創作,一個畫近處的茅林草屋,鵝牛洑水;一個畫中部的楓林沿岸,漁船清流;一個畫遠方的半月斜掛,雁群南飛。三個人歪頭左看右看,好像不錯,敝帚自珍吧。

  錢鼎銘說:中華的水墨畫真妙,憑几支禿筆,就能造萬千氣象。

  李鴻章說:水墨畫,神在墨上,墨分五色,干黑濃淡濕、憑此五墨,動靜行止、陰陽明暗、遠近高低,盡在其中。作畫也如在世間為人,運用五墨自如,便是參悟自然。一旦參悟,得大自由,凌空駕風,其餘何足道哉?

  錢鼎銘說:原來人世間的萬物,說來說去不過五墨。

  丁香和錢鼎銘攛掇李鴻章給畫題詩,李鴻章沉吟一會,在空白處寫下五律一首:

  往事盡悠悠,楓林幾度秋。

  高談忘天暮,主人邀客留。

  急澗舀魚煮,荒村宰老牛。

  嬋娟若有意,清影伴歸舟。

  錢鼎銘說意境本該更高,因為宰牛弄得血腥了點。李鴻章擱下筆說:平仄所限,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詞,遮掩過去算了。

  他盯著丁香問:嬋娟意下如何?

  丁香答非所問:奴家不養魚,更不敢宰牛,我只給二位爺預備了功德林的素齋。

  這頓飯吃得真好,杯盤碗碟都很精緻,酒是十五年的紹興女兒紅,李鴻章這天很愉快,席間又去撩丁香的腰,丁香含笑不語。夜深了,李鴻章不懂這裡的規矩,要是提出留宿卻被拒絕反而不美。正躊躇間,早被錢鼎銘看出了心思,趁丁香離座,小聲附耳說:自古美女愛英雄,她相中你了。一般人來個八九次,錢花得像淌水似的,也未必摸得上她的手,你是大英雄,她自然留你。

  李鴻章大喜。只一會,丁香出來說,夜深了,早點歇了,二位沐浴吧。錢爺相中哪一個了?

  說完,很深情地朝李鴻章送了一個秋波,啊呀,這個風月場裡的尤物,一會兒妖冶玲瓏,一會兒嬌羞柔情,一會兒又憨憨可愛,哪個才是真實的她呀?征服她和征服長毛一樣值得誇耀。成功的男人除了擁有權力,還要戰勝美麗的女人,單靠薪水過活的哪裡有資格談成功呢?

  沐浴完畢,奉上茶,李鴻章端起茶碗,還醞釀著說些風雅的話。外面的門拍得山響,還以為半夜三更來抓嫖的。進來的是李二,一臉汗,李鴻章從二樓窗戶伸出頭來,緊張地問:大營出事了?李二一面抹著臉,一面說:爺,安慶曾大帥給你來信了,剛剛快馬送到大營,還有一份軍機處發給他的上諭抄件,我也帶來了。

  李鴻章連忙披衣,一隻拖鞋被他踢到床底下,怎麼也夠不到,丁香從另一邊撅進去給撈了出來。李鴻章下樓,在妓院處理軍國大事。

  他拆了信,又看上諭,好像都是一個意思。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荃即將向南京發起總攻,朝廷讓曾國藩居中指揮,調江蘇李鴻章,浙江左宗棠分別進入南京兩翼協助曾國荃。曾國藩在信尾寫道:少荃,淮軍若能逐次掃平蘇州,嘉興,阻遏該地長毛馳援南京,將為九弟克復南京之最大助力。

  曾國藩話中有話,他不好明確反對上諭,只跟著上諭內容說了一些敷衍的話,而根本意思就是暗示李鴻章,不希望李鴻章的淮軍,左宗棠的湘軍趕去南京湊熱鬧,分他弟弟一杯羹。

  曾國藩對李鴻章十分放心,李的靈活性永遠大於原則性,最能審時度勢,不會讓老師為難。而左宗棠自負,自稱「今亮」,就是當今諸葛亮,連他最大的伯樂——曾國藩也不放在眼裡,常常挖苦諷刺,不留情面。所以曾國藩對姓左的不放心,甚至厭惡,就怕他順杆爬,拿著雞毛當令箭,非要去南京搶功。

  李鴻章快速地思考,我該如何?有了,分三步走,第一步上奏朝廷,說正在積極整頓軍馬,不日即開赴南京,把話說得冠冕堂皇些,讓朝廷高興;第二步給曾國荃寫信,說奉旨協戰,但滬上之戰剛剛結束,淮軍還需時日整休,無法克日到寧,讓曾國荃安心;第三步給曾國藩寫信,說當務之急要先攻蘇州,除淮軍側翼之患,讓曾國藩放心。他料想曾國藩看信後會很滿意。

  他讓李二把正忙得不亦樂乎的錢鼎銘叫起來,先回營集合各部主官,所有兵勇結束休假,回營報到。

  李鴻章穿戴整齊,丁香很捨不得,說:爺,怎麼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李鴻章說:剛才收到東家急信,要在南京做筆大買賣,關照我先去蘇州分號籌一筆本錢。商場如戰場,我得連夜走,你等我籌銀子來給你贖身。商人重利輕別離嘛,呵呵。

  丁香說:你莫哄我,你不是什麼商人,而是做大事的。奴家願意跟你走。

  李鴻章捏了她一下臉頰,說:你個小婊子,真讓人愛死。你的錢自己守好,以後再不讓你拋頭露面了。

  李鴻章習慣逢場作戲,這次卻愛上了丁香,但他絕不兒女情長。急匆匆出了弄堂,也不上轎子,跨上馬,飛馳而去。

  晨曦時分,淮軍大營吹集結號,將官們全身戎裝,排列整齊,接受李鴻章檢閱。李鴻章戴起二品頂子的官帽,身著黃馬褂,眼露殺氣,張牙舞爪,活像天王殿裡的護法,讓在場的人不寒而慄,跟昨天那個溫柔體貼,憐香惜玉的居家好男人判若兩人。

  李鴻章隱瞞了北京的旨意,只傳達曾國藩命令,說淮軍要在外圍配合攻打南京的曾國荃,全力掃清蘇浙地面,鞏固湘軍的戰略優勢,為長達十四年的大動盪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李鴻章口氣凜然:諸位弟兄,立功的機會又來了,我嫌你們的頂子還不夠紅,讓長毛的鮮血來染紅吧。

  現場山呼萬歲。李鴻章一字一頓:先下蘇州,再克嘉興。出發。

  蘇州處於風雨飄搖之中,李秀成知道,他為之奮鬥終生的事業已經日薄西山了。

  十一年前,洪秀全占領南京,更名為天京,他進京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大造天王府,但剛竣工就被潛伏的奸細放火燒了,正好他也嫌不夠氣派,於是再造一次,比第一次擴大好幾倍,周圍十幾平方公里。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同。從頭走到尾,要建高速公路,真是瓊樓玉宇,天仙寶境一般。

  完工後的新天王府,外有太陽城,內有金龍城,外城到內城要過長長的五龍橋,下橋繞過黃色大照壁,有極寬廣的廣場,廣場上三座品字形高大牌坊,牌坊上橫書:天堂通路。

  金龍城宮門口,掛著數米長的橫幅,有洪秀全硃筆大字:大小眾臣工,到此止行蹤,有詔方可入,否則雪雲中。雪雲中就是殺頭。

  主建築為「榮光大殿」,莊嚴宏偉,雕琢華麗,繪以五彩,飾以黃金,琉璃瓦蓋頂,門窗用綢緞裱糊,牆壁用泥金貼面,取大理石鋪地。

  洪秀全自搬入天王府一直到太平天國覆滅,都沒有再離開天京一步。他和他戰友們的奢侈腐敗程度遠超於他們咬牙切齒,窮畢生精力要想推翻的清王朝。但他們內訌(hòng)不斷,互相殺伐,對待戰友無不以除惡務盡、趕盡殺絕的手段,比對待清妖還要辣手。

  早期的東南西北翼等諸王紛紛死於非命,李秀成和陳玉成等童子軍出道後,相繼成為卓越的軍事領導人。李陳配合默契,打了很多勝仗,一度氣焰大張,把清軍的江南、江北大營一鍋端掉,湘軍主力也迭遭失敗,曾國藩只好龜縮在南昌小城,整整兩年長吁短嘆,痛不欲生。

  但之後,戰場形勢扭轉了,湘軍上下秉承曾國藩的品質,韌勁十足,屢敗屢戰,由暮氣轉為朝氣;而太平天國由於內部傾軋(yà),元氣大傷,屢戰屢敗,由朝氣轉為暮氣。太平軍在戰略上陷入被動,陳玉成橫衝直撞幾年後,其主力在皖北覆滅,洪秀全斷了一條胳膊,李秀成成為天朝唯一能指望的擎天柱。

  洪秀全的窮奢極欲需要大量的錢財填補,到了他晚年常常入不敷出,所以大肆賣官鬻爵,給天國捐銀若干,就能獲得相應的官爵,童叟無欺。前後封了2700個王爵,南京城內,樓上樓下,街里街外,王爺遍地,吃花酒的有王爺,喝餛飩的有王爺,王爺能坐八抬大轎,經常因為道路狹小,兩個大轎頂在一起,互不相讓而大打出手。

  至於什麼頂天義、鑽天侯、天將、丞相、總監、監軍之類的官帽,因為面向工薪,豐儉隨意,鐵匠,挑夫、磨豆腐的都能弄頂帽子來戴戴,中國人向來有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情節,幾兩銀子就能過一把成功人士的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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