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城裡的生活

2024-09-29 17:34:43 作者: 周文侹

  1862年5月,天京遭遇湘軍連續猛攻,洪秀全左支右絀(chū),大為窘迫,因此連連下詔催逼在蘇州逗留的忠王李秀成火速進京勤王。忠王無奈,召集有十三個王參加的軍事會議,會議決定由慕王譚紹光帶七個王爺、天將留守蘇州,忠王則帶餘部回天京救駕。

  忠王回到天京後,積極防禦,曾國荃架雲梯、放火箭、埋炸藥、挖地道,猛打猛衝,而忠王這塊硬骨頭實在難啃,他閃展騰挪,一一化解,還多次組織反衝鋒,直取湘軍薄弱處,曾國荃的攻勢頻頻被瓦解,他焦頭爛額,氣急敗壞,恨透了李秀成。

  這就像林沖在柴進的莊子裡遇到洪教頭,兩人比拼棍棒,洪教頭一味氣勢洶洶、奮勇向前,而林教頭卻只一味躲閃,洪教頭只當林沖膽怯氣短,想一口氣吃掉對方。但林教頭的退卻是為找尋對手的破綻,一旦發現,隨手一招就把對方撂(liào)倒,高手過招,四兩能撥千斤。

  幾次交鋒讓曾國荃十分氣餒,屋漏又逢連夜雨,湘軍大營起了瘟疫,十成人倒下兩成,曾國荃全線龜縮,天京暫時恢復平靜。於是忠王打算回蘇州繼續經營他的「蘇福省」,而洪秀全堅決不允,忠王提出折中方案,叫洪秀全「讓城別走」,太平天國遷都,讓出天京城,到別的地方重新開張。這方案簡直是與虎謀皮,洪秀全在天京苦心經營十幾年,早就視其為天國勝地。聲色犬馬、夜夜笙歌,神仙的日子過慣了,離開這裡,就像一隻飛不高的小小鳥,尋尋覓覓,哪裡再去找一個溫暖的懷抱?一想起以前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生活,就讓天王恐懼到了極點。

  忠王和天王互相爭執,甚至面紅耳赤,但胳膊擰不過大腿,天王以對忠王執行戰場紀律相要挾,忠王只好就範。他忍氣吞聲,又心急如火,嘉興、崑山、蘇州、常州那邊遍地火警,他沒有一天不牽掛的。巨大的心理壓力讓他整日神思恍惚,唉聲嘆氣,真是生不如死。

  有高人給他出主意,說:天京稍稍安靜了幾天,天王又開始醉生夢死了,他考慮的不是臣民,而是他自己,他得過且過,只想多掙些錢財享受。如今天京城寅吃卯糧,入不敷出,天王手頭拮据,千方百計地撈錢來維持他的排場。你若真想離開,說難也不難,只要狠心上貢他一筆錢,他見錢眼開,會放你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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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秀成聽了很氣憤,說:這是他的天朝,我為他賣命,還要給他行賄,這是誰家的道理?

  高人說:這就是如今的天朝,這種離奇的事要說給曾妖頭聽,他也未必信;說給李妖頭聽,他會笑掉大牙。但目前就這世道,也是你唯一離開的辦法。

  李秀成思前想後,只好如此,存在即是合理。於是硬著頭皮去天王府找洪教主做買賣。

  洪教主作為精神領袖,向來不理具體事務,以前大小事情都靠東王楊秀清打理,楊秀清死後,就託付給他的兩個哥哥,兩個半輩子都在插秧種稻的農民伯伯,還有一個是寵臣加發小,封為掌率(帥,大內總管)的蒙得恩,他們剛來天京時,人人黑瘦佝僂,多年的滋養,個個豐腴白胖。

  這三個都是太平天國的元老,資歷槓槓的,但干正事是不行的,洪教主認為能力不重要,忠心才重要。以前的楊秀清、韋昌輝、石達開能力都驚人,但都三心二意,他們的存在對自己來說幾乎是一種威脅,比曾國藩、曾國荃還嚴重的威脅。

  而洪教主的哥哥們和發小蒙得恩讓他十分放心,他們的忠心毋用懷疑,水平越低心思就越小,能力限制野心,他們的最高境界就是升官發財,只會邀寵、固寵,處心積慮地討好主子。賣官鬻爵,斂財發家是他們三個的強項,積攢的財富幾輩子都花不完,只要太平天國還存在,他們的幸福生活就有保障,為了保住那點家產,他們會心甘情願地為天王賣命的。

  軍國大事委託給代理人後,留給洪秀全唯一的工作,就是充當上帝和耶穌的中間人,定期給他的臣民們帶來天國神仙的指示和問候,教導凡間的羔羊如何按照主的旨意行事。

  忠王要求見天王,首先要勞煩蒙得恩通稟。大王楊秀清在世時,一貫飛揚跋扈,一時發飆就裝神弄鬼,偽裝天父附體下凡,對天王也敢連打帶罵,那時蒙得恩謹小慎微,低調之極,像小媳婦一樣,尾巴夾得很緊,對誰都尊重和親切,對楊秀清的指示更是屁顛屁顛。

  後來楊逆秀清、韋逆昌輝統統翹辮子,石達開又走向了分裂的道路,洪教主重新掌權後,蒙得恩平步青雲,成了掌率,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天王對他言聽計從,想升官發財的無不走他的門路。凡中外臣工,大小長毛要晉見天王,都要由他通稟,你若不獻上豐厚的紅包便過不了他這一關,光每年紅包的收入,就足以堆滿幾間大屋子,有時候連門都關不上。

  忠王每次見天王,也要給蒙得恩意思意思,忠王是天朝的頂樑柱,蒙得恩給他的是優惠價,忠王付了過路費,得以在第一時間見到天王。天王一聽忠王又來了,就很膩味,這個小李頻繁找他聒噪,反覆慫恿他放棄天京,說有一種勝利叫做放棄,但他的字典里就沒有放棄,只有獲得。所以洪天王絕不離開,也絕不讓忠王離開,他指望著忠王給他守住這個爛攤子,過一天算一天,這一生又吃又喝又玩,哪怕最後玉石俱焚,也不算虛度。

  天王拒絕見面,但蒙得恩頻頻給忠王說好話,說忠王是為孝敬天王而來,要獻上幾兩銀子,天王一聽眼睛就一亮,於是傳見忠王。兩人一見面,忠王就單刀直入,還是說要去蘇州,不過語氣比以前婉轉了,說很快會帶蘇州的兵馬回天京保駕,天王微微點點頭,算是擬同意,就是原則同意。

  堅冰終於打破,忠王喜出望外,便奉上五萬兩銀票,天王用餘光一撇,話鋒一轉,語氣很不客氣,說你忠王經營多年,家私應該極為豐厚,都知道你在蘇州的忠王府遼闊壯麗,比我這小小的天王府還闊綽,想必你的手面應該也很大,每逢年節的,賞賜你王府里的廚子、花匠、傭人、老媽子也應該有幾萬兩銀吧。

  忠王一聽就火大,姓洪的是嫌錢給少了。但他不敢發作,仍然陪著笑,話裡有話地說:小臣肚腸嫩,眼皮淺,不懂京城的行市,惹天王笑話了。懇請天王給個友情價,小臣好準備,但凡我有,就沒有不孝敬您的道理,我有今天也是靠天王天高地厚的恩情。

  天王說:好嘛,你痛快,朕也痛快。於是伸出兩個中指,搭成一個十字。

  忠王面有難色,比劃了一個六字。天王搖頭,比劃了一個八字。忠王一千一千往上加,天王一千一千往下落,像在跳蚤市場上討價還價,最後天王火了,說:你把朕當要飯的嗎?就一口價,要麼你答應,要麼你出去。七萬兩,一個子兒都不能少。

  忠王只好忍痛點頭,稍晚時候,他又揣著兩萬銀票和蒙得恩交割,第二天得到天王簽署的准許離境令,一行人策馬而去。這是1863年9月的事情。

  在路上,忠王得知一個重大消息,三個月前,太平天國領導核心中的一員,年輕的翼王石達開及其殘部在四川大渡河紫打地全軍覆沒。忠王一聽,滿臉陰鬱,陷入極大的痛苦和恐懼中,他清醒地意識到他們也快了。

  七年前發生了天京事變,據說東王楊秀清逼迫天王封他為萬歲,天王忍無可忍,下密詔給在江西前線的北王韋昌輝,叫他奉詔回京除賊。北王一向陰柔奸險,他早就對東王恨之入骨,天王也深知這一點,所以兩人一拍即合。東王毫無戒備地在一個深夜中被殺,北王再接再厲,又進行了報復性的大屠殺,總共殺兩萬人。

  天王又宣布說北王倒行逆施,人神共憤,希望大家團結起來,撲殺北奸。於是翼王石達開進京,號召大家討伐北王,很快北王被「寸磔(zhé)」了,腦袋掛在城頭,身體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示眾。石達開原以為經過此番劫難,太平天國元氣大傷,天王應該擯棄前嫌,團結大多數人,但是天王再也不相信外姓人了,他把大權交給他哥哥和蒙得恩,就是不給石達開。於是石達開和天王公開分裂,帶著十幾萬人走向另一條反清之路。

  以上的說法一直作為正史記載,但根據李秀成的供詞,他認為不存在東王逼迫天王封他萬歲的情節,因為萬歲就是皇帝,皇帝是自己掙來的,哪有逼人封的。古代倒是有禪(shàn)讓的先例,把王位傳給有德之人,受禪的人還要裝模作樣,三讓三辭,表現得戰戰兢兢,連說不敢不敢,三次謙虛後才勉強接受,把這套程序履行完畢。

  假設東王真有心篡位,也不會去逼,只會暗暗幹掉天王,但真要那麼干,他首先要自保,時刻警惕,嚴加防備別人先下手,可他居然沒有一點防備,任北王衝進家來殺他。所以東王逼封萬歲的故事存疑。

  相反,逼封的事很有可能是天王捏造的,挑北王來幹這事,或者天王和北王之前已經有了默契或口頭約定,有沒有逼封這檔子事都不妨礙他們除掉東王的既定計劃,給東王造謠只是為了引導輿論。但不管怎麼樣,東西南北沒有一個是正經人。

  石達開出走後,由安徽進入江西、福建,再入湖南,回到家鄉廣西,但無意在那裡建立根據地,不久又進入四川、貴州、雲南,之後幾年,就老在川黔滇繞彎子,沒有打過一次勝仗,沒有一個完整的方略,以流寇作戰的方式到處走,走哪算哪,結果處處挨打,部隊不斷潰散,好幾股精銳都不辭而別。

  他來到大渡河畔的紫打地,就是現在的安順場,只剩下六千人了,原計劃渡河進入四川腹地,但是石達開的一個娘娘生了個兒子,於是全軍慶祝五天,連已經過河的先鋒部隊也被叫回來慶生。五天後,大渡河到了汛期,河水暴漲,幾個省的清軍從四面八方趕過來,原來和石達開結拜的當地土司一看苗頭不對,立刻反水,幫著官軍從河兩岸一起堵截石達開,石達開組織強渡,船不是被捲走,就是被擊沉。

  彈盡糧絕,死傷過半,石達開心灰意冷,他把娘娘子女全都沉進江里,然後帶著殘軍投降,希望清軍能夠饒過他們,但怎麼可能。他殘部全被殺掉,自己也被解送到成都凌遲處死了,他臨刑前對四川總督駱秉章破口大罵,說:駱妖頭,今生你殺我,焉知來世我不殺你?罵得一身正氣的駱秉章坐立不安。石達開神色自若,視死如歸,有點像電影《勇敢的心》里的那個華萊士,真不愧是悍賊巨匪,非常人可比。

  毛澤東同志對石達開有獨特的評價,說,石達開不像一個合格的軍事家,為什麼死守在一個地方不動呢?既然渡不過大渡河,就沿著左岸直上,進入西康地區;要麼就向下走,到大樹堡拐進西昌壩子;要麼再往下走,到大涼山以東的岷江沿岸去。那裡的活動地區不是更廣大嗎?

  此時,李鴻章正在崑山召開軍事會議,他得到了四川的消息,一下子興奮起來,大聲說:天佑大清,天佑淮軍。石達開這個賊頭,總算遭了報應。唉,折騰十幾年了,死於戰火的民眾不知道有多少。咸豐四年,石匪在鄱陽湖靖港和湘軍水戰,我們的水師被他殲滅一半,曾大帥的坐船都給搶去了,船上的文書日記都丟了,逼得他第二次跳水自殺,多虧李元度和趙烈文救了他。

  錢鼎銘長嘆一聲:唉,發賊不滅,天下不安。中華災難不斷,民生太過困苦。

  李鴻章說:我想到一句話,長太息而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方忠兄,麻子,你們知道這是誰說的?

  程學啟、劉銘傳面面相覷,各自搖了搖頭。

  潘鼎新說:是屈原說的吧?

  張樹聲說:是屈原在《離騷》中說的。凡是他說的話,都是這個兮,那個兮,老是悲悲催催的。

  吳長慶說:以後聽到讀書人念這個兮,那個兮的,都一律說是屈原的著作,說錯了也不丟臉。

  李鴻章說:屈原要是活到今天,還會這樣悲催,年年盼盛世,代代迎盛世,而哪裡出現過真正的盛世?這個之治,那個之治,貞觀之治,開元之治......

  說到這裡,李鴻章壓低嗓音:所謂的康乾盛世,也是官家胡扯,現在的京城裡滿街的乞丐和盜賊,城裡城外骯髒不堪,京城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恐怕早就民不聊生、餓殍滿地了。

  錢鼎銘冷笑著說:少荃說的一點不差,我曾祖父在乾隆年間做過京官,他幹過驅逐乞丐,整理街面的差事。大清十八個行省,也許只有紫禁城是乾淨繁華的,只要乾隆爺一出巡,街道整潔,商賈(gǔ)繁榮,一個叫花子都見不到,一點臭氣也聞不到。

  李鴻章喃喃自語:何謂盛世?孟子說,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孝父母,俯不足養妻子,豐年終生苦,凶年不免死亡。康乾盛世就是這樣的?

  李鴻章陷入了沉思。

  程學啟說:少荃,你說的我聽不懂啊!我是個軍人,只管聽從調遣,打仗殺人,至於國家大事,是你該操心的。

  劉銘傳一拍大腿,說:老李,你老賣弄你的學問,盡欺負我們大老粗。姓石的完了,我們還得辦淮軍的事吧!

  李鴻章的思路被拉了回來,笑著說:抱歉,一個人讀書不能太多,也不能知道太多,否則就老愛發感慨,老要發牢騷,這個看不慣,那個不順眼。有句詩說,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劉邦、項羽都不讀書,不讀書才沒有顧慮嘛,做起事來橫衝直撞,亂來一氣,倒也能建立起大功業!像你劉麻子,幸虧你不讀書,否則就耽誤了,弄成個半吊子,書也讀不成,仗也打不好。

  劉銘傳說:這叫什麼話?我是爹媽死得早,幼年失學,只好流竄江湖,我要是有你李少荃的家境,我也能混個翰林來光宗耀祖。

  李鴻章大笑:是的,是的,你說得太對了。依你劉麻子的靈性,要是能上個私塾,早就金榜題名了。你在我眼裡就是狀元,翰林算什麼,我都不好意思提。傳令下去,以後都管你叫劉狀元。誰再敢取笑你沒學問,一律打屁股。

  大家都朝劉銘傳拱手,異口同聲地說:恭喜劉狀元,賀喜劉狀元。

  劉銘傳說:我呸,真拿麻子當傻子了?諷刺我還讓我當補藥吃。我還告訴你們,我是上過半年私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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