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槍隊討餉
2024-09-29 17:34:46
作者: 周文侹
大家圍繞地圖,部署軍事方案,擬定分三路進軍,中路程學啟、吳長慶、華爾的洋槍隊,率淮軍主力由崑山直搗蘇州;北路劉銘傳、潘鼎新,從常熟進攻江陰;南路張樹聲、周盛傳兄弟,水師總兵李朝斌,從泖(máo)淀湖占領吳江、平望,切斷浙江太平軍援救蘇州的道路。方案既定,分發餉銀,三路大軍同時開拔。
此時,華爾和他的洋槍隊正在浙江慈谿作戰,李鴻章調華爾到蘇州協戰,很快傳來噩耗,華爾中流彈死掉了。這下程學啟亂了方寸,洋槍隊不光有五千支後膛槍,還有十幾門開花大炮,是攻蘇州不可或缺的強力武器。
蘇州是長毛盤踞多年的老巢,城四面環水,城堅池深,春秋時期就是吳國的都城,天下馳名的江南重鎮。李秀成經營多年,重兵守衛,南起盤門,北至婁門,沿河修建長牆,牆內又築幾十座石壘、土營、地堡,聯成一氣、左右呼應,可謂固若金湯。
程學啟深知光憑長槍短刀,肉身拼搏,只能白白送死,於事無補。他向李鴻章建議,務必重整洋槍隊,火速調得力的洋人將領來指揮。李鴻章即刻照會英國上海領事館,請他們幫忙物色人選。總領事何伯先生向停泊在吳淞口的英國艦隊借人,借來了一個軍事家叫戈登,此公能攻善戰,具有現代軍事思想,戈登欣然領命,連夜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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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登還在路上,就遭到洋槍隊裡的洋人、華人一致反對。華爾是一個典型的美國人生性活潑、為人豪放、作戰靈活勇猛,很有一股江湖俠客的氣概。而戈登,一個老派的英國貴族,行事古板,嚴守紀律,一切照章辦事,只講規矩,絕不通融,想在他手裡發財難了。
帶頭鬧事的是副司令白齊文,是個美國人,老白的想法很好,華爾一死,按順序接班,該由他當正司令。可煮熟的鴨子飛了,一個英國人從天而降,跑來摘桃子,他越想越氣,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於是上下聯絡,嚇唬大家,說戈登這個人多麼多麼兇惡,多麼多麼不近人情,在他手下吃飯不是當炮灰,就是被餓死。
一經白齊文挑唆,群情洶洶,大家聯名上書反抗,大造戈登一上任,全營就譁變的聲勢。李鴻章接到聯名信,心急火燎,叫程學啟先赴蘇州,自己去慈谿監督,誰敢在新任江蘇巡撫面前撒野,請尚方寶劍,就地斬首。
他心底深處閃過一道亮光,這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洋槍隊是前江蘇巡撫薛煥和上海道台楊坊一手建立起來的,一直被他倆視為奇貨,這是一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如今薛煥已經調走,楊坊還管著洋槍隊,且上海關稅也由楊坊把持,這個姓楊的右手拿槍,左手捏寶,又橫又肥,橫得囂張,肥得流油。
中外貿易逐年抬升,大清的收入一半自江南,六分之一來自上海。上海地位越來越重,上海道台是天下第一肥缺。當初,楊坊得任此位,有知內情的人不平衡,給他上了一封賀信,信中恭維他「扶搖直上九萬里」,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表面恭維,實為諷刺,諷刺他花了九萬兩才買到這個官位,如今九萬兩不夠了。
李鴻章雖說是江蘇巡撫,管轄上海,但上海儼然是一個國中之國,上海後面有很多股權貴勢力角(jué)逐,能坐上這個位置,便是朝中某派在上海的代理人,絕非等閒之輩,豈是輕而易舉就能動得了的?
李鴻章思忖(cùn)著,要在太平年節,連自己也做不上這個官,可現在是亂世,亂世出英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不要說區區一個上海道台,就是將來入閣拜相,我李鴻章也當仁不讓。楊坊是外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肯定要趕走,於公於私,上海都得交給自己人,不如把弟弟李鶴章扶上去,李鶴章跟隨曾國藩歷練多年,一直在湘軍負責後勤軍需,有管帳的才幹,如今也是個四品候補道台,趁此機會把他調來,弄個實缺乾乾。
打定主意,李鴻章立刻起草一封信給楊坊,說前方戰事緊迫,而洋槍隊有譁變之危,既然洋槍隊由你楊道台一手創建,就請你以大局引導,以大義感召,對他們循循善誘,化干戈為玉帛,一切勞你善後,拜託拜託。李鴻章的算盤精得很,無論什麼結果,都難逃他對楊坊疏於督責,貽誤戰機的彈劾。
把一個燙手的山芋扔給楊坊,楊坊是李鴻章的下屬,怎能不接?洋槍隊是楊坊的兒子,兒子出事,老子說一聲斷絕父子關係就能完事嗎?李鴻章叫楊坊善後,這種後豈是他一個書生能善得了的?
軍隊譁變如洪水猛獸。當年,年輕的曹操為了討伐董卓,跑回家鄉募兵,毀家紓(shū)難,用光了他父親的積蓄,湊了幾千人,走到半路隊伍造反,全營大亂,箭都射到他帳篷里,曹操要是嚇得渾身發抖,那他在史書上就不是奸雄,而是狗熊了。曹操無愧於英雄稱號,他臨危不亂,拔劍而起,懷著滿腔怒火,一口氣戳死好幾個叛徒,大家看他鎮定的樣子,都吃了定心丸,於是同仇敵愾,叛亂很快平息。這就是表率的作用,英雄不是那麼好當的。
楊坊如何跟曹操比?此時他如熱鍋上的螞蟻,六神無主。白齊文帶著幾十個驕兵悍將找上門來,荷槍實彈,氣勢洶洶,一路衝進上海道台衙門,沒有一個人敢出來攔阻,這些衙門公差,平素只敢欺負吃糠咽菜的小老百姓。
白齊文毫不客氣,先問楊坊為什麼讓戈登來接班?楊坊兩手一攤,這事本官做不了主啊!都是李撫台的意思,我也要聽他的,你該去質問他呀。
白齊文又說:李鴻章調我們配合程學啟打蘇州,淮軍都發了餉銀,我們卻沒拿到,姓程的叫我們向你拿錢。
楊坊又兩手一攤,說:怎得問我拿,我也是不名一文。真是豈有此理。
白齊文發怒:什麼叫豈有此理?誰來翻譯這句話?
搞明白後,白齊文從腰間抽出左輪手槍,往桌上狠狠一拍,說:fuck off. 你們中國的官做事總是踢來踢去,我又不是球。今天你拿十萬兩,我們還是好朋友,否則我認得你,我的槍不認得你。
楊坊又怕又氣,手都發抖了,結結巴巴說:老白,你做事要憑良心啊,你到中國這些年,我們何曾虧待過你?你如今也做了大清的三品官,做官要有體統,本官好歹還是你的上司,有這樣跟上司回話的嗎?凡事要守規矩。
白齊文鼻子裡哼了一聲:Your order is accustomed to chaos / 'kei?s /. (你們的規矩,就是習慣了混亂)今天我跟你講講規矩。
說完,他上來就抓楊坊,楊坊大叫:鬆手,鬆手,救命,救命。
話音未落,早結結實實挨了兩個大耳光,那個脆生。楊坊兩手捂著通紅的臉,還沒緩過勁來,白齊文又往肚子上踹一腳,楊坊慘叫一聲,踉踉蹌蹌往後倒了幾步,絆在門檻上,摔倒院子裡去了。
白齊文把手一揮,手下如狼似虎,上躥下跳,翻箱倒櫃,把個衙門弄了個底朝天,衙門裡的人連滾帶爬,忙不迭地逃跑。槍托加斧頭,乒桌球乓,所有的鎖頭砸開,銀票,銀元倒了一地。大家紅了眼,紛紛掏出懷裡的被單,平鋪到地上,把鈔票銀錢推到被單上,兩個對角打一個結,鼓鼓囊囊綁成一個大包袱,一共綁了八個,眾人踩著楊坊的身子歡快而去,人喊馬嘶,馬蹄聲起,漸漸遠去。公館裡的人紛紛露頭,跑到院裡看老爺,又哭又喊,老爺人事不省,眾人七手八腳把他抬到床上,掐人中,灌涼水,叫郎中。楊坊總算撿回一條命。
白齊文不敢再回大營,直接去蘇州投奔李秀成。
洋人踢館,官家顏面掃地,道台衙門被搶銀元四萬,損壞字畫古董家具若干。消息傳來,李鴻章又驚又喜,驚的是洋人肆無忌憚,膽大包天,毆傷朝廷大員;喜的是楊坊丟人,馬上又要丟官,他處心積慮建立起來的部隊倒成了自己的掘墓人。人算不如天算,自己本來還要思量思量,兜幾個圈子再叫姓楊的就範,這下好了,堡壘從內部攻破,順手就把他推倒,得來全不費工夫。
李鴻章連夜趕寫奏疏,底稿早就擬好,再加上幾行,來一個披肝瀝膽,刮骨療毒,李鴻章是出色的寫手,有名的刀筆吏,他的文字連曾國藩都自嘆不如。李鴻章寫道:楊坊創立此軍,人事餉酬,皆為主謀,其負督察之責,卻不以用心約束,任其滋蔓、劫掠,該軍無異發賊長毛,楊坊難辭其咎,應請革職。李鴻章還要楊坊解拿白齊文到案,追回被搶奪的財物,並支付添購軍火的費用。
李鴻章邊寫邊笑,寫到最後放聲大笑,把筆都扔了,楊坊作繭自縛,代客加工。奏摺遞送北京,他又給曾國藩寫了一封信,洋洋灑灑好幾張,都是他對天京戰役的建議,千言萬語就一個中心內容,請曾國藩放心,他會敷衍朝廷,佯裝進攻天京,但只在天京外圍掃清障礙,不向核心地區染指,不奪人之美。
信的最後,李鴻章又稍稍提了一句,像是漫不經心說個題外話,說自己已彈劾現任上海道台,如果該職位空缺,是否請老師推薦一下李鶴章,雖然舉賢不避親,但為防人之口,自己還是不出面為好。
朝廷三令五申要李鴻章奔赴天京協戰,李鴻章摸清了曾家兄弟的心思,絕不湊那個熱鬧,但不得罪曾家,自然得罪朝廷,所以他要曾國藩領他的情,彼此來場利益交換。我不給你弟弟添亂,你也幫我弟弟謀個肥缺。
曾國藩接到信,啞然失笑:這小子還跟我做買賣,做就做吧,官場如商場,凡事要講妥協,否則就玩不下去。反正做官都為升官發財,人之常情嘛,又不掏自己一分錢,何樂不為?
從古至今,只有一個例外,就是那個鐵骨錚錚的海瑞,千年不遇,凡事不肯妥協,只能捧起來當道德標兵,供奉在高山之巔,糊弄一下老百姓,讓他們傻乎乎地落幾滴真誠的卻很廉價的眼淚。
曾國藩寫奏摺,正式推薦李鶴章擔任上海道台。曾國藩,欽差大臣,兩江總督,節制四省軍務,大清的半壁江山都在他肩上,他的一句話,千鈞之重,既能讓人平步青雲,也能讓人跌入地獄。
很快上諭下達,楊坊革職待查,李鶴章走馬上任,李鶴章先趕到慈谿,兄弟團聚。為了這個肥缺, 楊坊花了九萬兩,李鴻章一分沒花,他很滿意,可見曾國藩和他的分量。
李鴻章囑咐李鶴章:你這個缺多少人眼巴巴地盯著呢,錢鼎銘跟我什麼交情?他和我說過幾次想要來著,我都含糊著沒答應,現在給了你。老錢心裡肯定不舒服,我還得另外弄個實缺來安撫他。所以啊,你一定要給哥爭氣,你要不長進,別人都是笑話我的。
李鴻章和錢鼎銘是一起扛槍,一起分贓,一起嫖娼的交情。
李鶴章聽得又惶恐又激動。
李鴻章說:你要專心理財,實心辦差。軍需供應,責任重大,不敢有絲毫馬虎,否則法不容情,哥哥也幫不了你。
李鶴章像雞啄米般地點頭。
李鴻章說:俗話講,千里做官只為財,那是庸人凡夫的想法。我愛財,更愛......,那個,那個,你知道,我不僅僅為財做官,財只是我仕途的起步,而不是我的目標。
李鴻章本想說,我愛財也愛色,他突然想起了那個小妖精丁香,心裡泛起無限思念,但他忍住沒說出口。
李鶴章看出李鴻章欲言又止,卻沒那份好奇心去追問,只是崇拜地說:哥,你是真正幹大事的人,天底下能有幾個學得了你?兄弟們都靠你揚眉吐氣。
李鴻章微笑著說:你要記住曾大帥的教導,利不可獨享,也不可長占。利是個好東西,人人都愛,人人都要,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凡是貪婪無度,妄想長期吃獨食的,古往今來,就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你總知道和珅和大人吧,富可敵國的一代權臣,就是個一門心思,想長期吃獨食的,結果什麼下場呢?呵呵,所以呢......
說到這裡,李鴻章詭譎地笑了笑:四弟,你只干一任也就夠了。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何況天下第一肥缺?李家翻身就全靠你。
李鶴章心花怒放,說,凡事都聽哥哥調遣,我就是你的帳房先生。
白齊文造反出逃,慈谿洋槍隊群龍無首,李鴻章一到,便找軍官一一談話,先大講淮軍的發家史,自虹橋戰役勝利後,部隊急速擴充,半年內由6500人增加到3萬人,裝備精良,作戰勇猛,戰術嫻熟,成為一支響噹噹的鐵軍,任何敵人跟它過招都是蚍蜉撼樹。如果洋槍隊從此改惡從善,聽從招呼,本撫台自然不計前嫌,一視同仁,否則,哼哼。哼哼兩字意味深長。
哼哼完,李鴻章一臉殺氣,凜冬將至,讓聽者汗毛根根倒豎。李鴻章又像川劇變臉一樣,一臉春風,和顏悅色,拍著人家肩膀,溫柔地鼓勵人家,還拿出一張大額銀票塞到人家手裡,對方頓時受寵若驚,感激涕零。
李大人一會兒冷,一會兒熱,聲東擊西、十面埋伏,讓人摸不著頭腦,他就是通過這樣的神對話,看路數、軋苗頭,把對方的底牌摸得門清,哪些人好說話,哪些人不好說話,好說話的用軟話,不好說話的用硬話,連拉帶扯,恩威並用,對於這個神出鬼沒、上天入地的厲害上司,一幫烏合之眾統統瓦解,從此安分守己,唯命是從。
李鴻章的招安收到成效,戈登正式履職。李鴻章開了個簡單而嚴肅的誓師大會,向洋槍隊授旗,代表朝廷授予戈登一品提督軍銜,命令他率洋槍隊即刻開赴蘇州和程學啟匯合。
戈登立正,站得筆挺,舉起右手,五指併攏,向李鴻章行了個標準軍禮,李鴻章也想如此回禮,但自己長袍馬褂,官帽花翎,行西洋軍禮不倫不類,會笑場的,只好左手搭右手,作了一個揖。
李鴻章的用人之道,五湖四海,不拘一格,同鄉同窗、親誼故舊、洋人流民,更有長毛匪寇,麾下雲集大批將領,比如楊宗濂的「濂」字營,吳建瀛的「建字營」,劉玉林的「玉字營」,方有才的「有字營」,周壽昌的「昌字營」,駱國忠的「忠字營」,駱金榮的「榮字營」,佘拔群的「群字營」,董大義的「義字營」,徐佩儒的「巡湖水師營」,費金綬的「淮揚水師營」。反正四個字:唯才是舉,凡肯為我所用,我都納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