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投降
2024-09-29 17:34:49
作者: 周文侹
李鴻章一邊海納百川、虛懷若谷,一邊又惴惴不安、朝乾夕惕,時刻緊繃著防範的弦。沒辦法,戰亂年代,人心叵測、人心惟危。自己管著一大幫子人,當中難免會隱藏著首鼠兩端,腦後有反骨的傢伙,一旦有人異動,立刻剪除,絕不留情。
李鴻章很理解曹操為什麼要告誡身邊人在他睡覺時絕不能靠近,他會夢中殺人,這種胡扯被人當成笑話,結果真有不在乎的人中招,被假睡的曹操殺掉,這就是身處高位的人的不自信,很焦慮、嚴重缺乏安全感的典型性表現。
當年安徽出了個團練頭領苗佩霖,是個秀才,他趁天下大亂,組織團練,自詡保護桑梓(zǐ),捍衛名教。起初,朝廷還以為他是和江忠源一樣的忠義之士,對他寄予厚望,哪承想他橫行一方,割據稱霸,表現很壞,是個狼子野心的奸賊。
苗某人一面和太平天國暗通款曲,接受洪秀全的偽職;一面又向朝廷大表忠心,積極為欽差大臣勝保奔走。哪邊得勢,他就倒向哪邊,復降復叛,左右逢源、兩面取利,一會兒剪辮子,一會留長髮。
苗佩霖擺鴻門宴捉拿英王陳玉成,並交給勝保處死,受到勝保賞識,引為心腹功臣,而勝保一旦前方受挫,苗佩霖就叛亂襲擊其後,大敗勝保。
兩邊都吃了他的虧,對他恨之入骨。這個騎牆的苗賊惡貫滿盈,終於伏法,上上下下鬆了一口氣,教訓實在深刻。李鴻章在安徽馳騁有年,苗的大名如雷貫耳,他十分慶幸沒和這個惡徒打過交道,否則,以自己當年的天真、熱情、輕信,非被苗賊涮了不可。
淮軍中路逼近,左右兩路策應,蘇州城風聲鶴唳,風雨飄搖。城內主持大局的是26歲的慕王譚紹光,作為李秀成的義子愛將,說話行事十分高調,李秀成被召回天京。臨行前,譚紹光泣血表態,慷慨宣誓,請義父放心,他要與淮軍決一死戰,與蘇州城共存亡,和他一起守城的八個將領,也應和著大叫大嚷,表示決不投降,願為天國和忠王效忠至死。
忠王一走,譚紹光積極備戰,時時警戒,要給李大妖頭來個迎頭痛擊,他下令焚燒閶門、胥門外的民房,擴大射界,把四萬部隊充塞到各門,自己擔任總指揮兼總預備隊司令,坐鎮拙政園,他抱定必死的決心,而那八個人卻生了異心。
他們是納王郜永寬、比王伍貴文、康王汪安鈞、寧王周文佳、天將汪有為、汪懷武、范起發、張大洲,這些人和慕王早有嫌隙,慕王年紀輕輕就成了他們的上司,他們百般不服,只是礙於李秀成的威權,他們不敢發作。如今忠王尚在天京,蘇州局面大壞,正是他們另起爐灶,改弦更張的好機會,正所謂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亂世人心難測,賭咒發誓靠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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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王李秀成賄賂了洪天王,獲其恩准,得以風雨兼程趕回蘇州,他還在途中,蘇州那邊已有了異動。蘇州城外分布太平軍十大堡壘,程學啟和戈登一到,便聯手猛攻,與他們接戰的正是反水的美國人白齊文,他整天猛灌白蘭地,企圖靠酒精振奮精神,常歪戴著軍帽,風紀扣都不系,醉醺醺地指揮戰鬥。戈登最恨他,所以和他打仗最賣力,白齊文一敗再敗,十個堡壘先後陷落,殘部全部逃進城裡,城門緊閉,做困獸之鬥。白齊文徹底失去了譚紹光的信任,不被允許入城,他只好落荒逃走,從此不知下落。
程學啟不愧為淮軍第一悍將,打起仗來總是沖在第一線,李鴻章多次警告他,作為一軍主將,切勿輕易身涉險地,置三軍於不顧,但程學啟不屑一顧。接下來幾天,程學啟和戈登聯手,集中所有重炮,猛攻齊門、婁門,城垣崩塌,慕王親臨前線,隨塌隨補,雙方傷亡枕藉(jiè),淮軍付出重大代價,還是不能越雷池一步。
程學啟氣急敗壞,眼珠子都紅了。
《孫子兵法》曰: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攻城最下,攻城之法,為不得已。最好的用兵之法是用計謀,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用外交手段瓦解對方,最差的就只好兵戎相見了,攻城和陣地戰是戰爭中最沒有技術含量的。
淮軍和太平軍陷入人海大戰,呈膠著狀態,打了十天,除了多死一些人,淮軍還在原地打轉,程學啟和戈登一籌莫展。兩人蹲在帳篷里,點起火把,拿著樹枝往地上畫圖,一邊亂劃拉,一邊嘰里咕嚕,雖然語言不通,靠著肢體語言,基本上能搞懂對方的意思。
城裡那八個人也在密謀,他們要派人出城去跟程學啟打招呼,他們要殺譚紹光,開城投降,作為回報,他們開出四個條件。第一,李鴻章要加封他們,至少封個副將、參將乾乾。第二,給予獎賞,撥發五十萬兩餉銀。第三,他們的部隊不能整編,不可以拆散,今後作為淮軍的一支獨立部隊作戰。第四,蘇州城實行共管,淮軍占據半城,降兵占據半城,互相不干涉。
出城的是康王汪安鈞、天將汪有為,還有一個程學啟的故人老鄭,三人趁半夜雞叫,打開自己守衛的胥門,縱馬而去,很快碰上巡夜的淮軍,兩人拉起白旗,一人上前,高聲說安徽故友老鄭求見程軍門,三個人被搜了身,反綁著押進大營。
程學啟正和戈登喝悶酒,戈登喝白蘭地,程學啟喝地瓜燒酒,洋槍隊的翻譯給他倆斟酒,三人一言不發,一人一根燉驢鞭握著吃。帳篷外押進三個人,第一個人進來就用家鄉話喊,學啟,學啟,我是鄭國魁,鄭駝背啊,我們小時候一起掏過鳥窩,偷過西瓜呢,不記得了嗎?
程學啟紅著臉盯著他,突然激靈一下,扔了碗,跑上來,哎呀哎呀,原來是駝背啊,你還活著。只管亂叫,於是雙方接上了頭。程學啟和戈登都很興奮,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老程和老鄭聊起家常,感慨地掉眼淚,幾個人圍坐在一起,汪安鈞和戈登干白蘭地,程學啟和汪有為喝燒酒,彼此相見恨晚,一下子成了兄弟。
程學啟說,我早年也在長毛幹過,我們還是戰友呢。我比你們覺悟早,先走一步,如今你們棄暗投明,跟了上來,今後我們又能在一個壺裡尿尿了,兄弟加戰友,我真是高興,交情都在酒里了,幹了這杯再說吧。
大家越談越深,越談越有緣分,真是相見恨晚,什麼要求都是一句話。給個官噹噹還叫問題嗎?李鴻章手裡有一大摞吏部給的空白委札(zhá),只須填上貓名狗名,籍貫年齡,蓋上巡撫大印就算齊了,這是無本買賣。給五十萬兩有點獅子大開口,給個二十萬還是綽綽有餘的,能用錢解決的事就不是事。
談到第三條,程學啟面部僵硬了,臉色由紅轉白。成建制的投降部隊,仍具有很強的戰鬥力,為防範起見,必須化整為零,拆散到各個部隊去,否則尾大不掉,說不得,調不動,等於懷裡抱一個定時炸彈,時刻炸死自己。
汪安鈞和汪有為一邊喋喋不休地談條件,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大罵李秀成和譚紹光,要是沒有李譚二人的障礙,他們早就獻城反正了。程學啟耐心聽他們說出第四條,郜永寬等人的底線是只留半個城給淮軍,另半個城留給自己,就像把柏林城一分為二,東柏林歸蘇聯,西柏林歸美英。汪安鈞、汪有為說這第四條最重要,要是不答應,其它都免談。
程學啟清醒了,郜永寬等人絕不是善茬(chá),他們執行的是沒有苗佩霖的苗佩霖路線,就是李鴻章說的那類腦後長反骨的奸賊,程學啟的丹田由衷升起一股凜凜殺氣,眼光卻是無比得親切和溫暖。
程學啟說:七位將軍老馬識途,深堪嘉許,我謹代表李撫台熱烈地歡迎你們。
兩汪沒聽懂,說:什麼老馬識途?我們騎得都是千里馬。
鄭國魁說:程老哥,你是想說迷途知返吧?
程學啟尷尬地笑笑:嘿嘿,你說得對,我是想說迷途知返,迷途知返嘛。我讀書不多,說錯了,只記得有一個途字。
大家都輕鬆地笑起來,只有戈登聽得不知所云。程學啟表示,郜永寬的要求不錯,他可以做主,於是汪安鈞把郜永寬的信呈上,信里把四個條款都羅列清楚了。程學啟粗粗一覽,點點頭,輕描淡寫地說:好的,好的,你們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汪安鈞和汪有為喜出望外,程學啟那麼痛快,居然不討價還價,早知道這樣順利,不如再多提幾個條件。真是一幫亡命之徒,只懂殺人放火,不了解人性。天大的事情,程學啟一句話就OK,不提一點異議,太反常了,這不是談判的態度。貪婪讓人迷失方向,剛才程學啟說老馬識途,這幾個人真是不識途。
但凡談判,越吵得不可開交,卻越有可能成功,說明的確有誠意。相反,照單全收,滿口答應,明擺著是敷衍,很難兌現承諾。程學啟說,請你們帶頭大哥郜永寬出城來,請戈登將軍做個保人,我跟郜兄歃(shà)血為盟,結拜兄弟。
三人聽了,歡天喜地而去。第二天半夜,郜永寬就來赴約,程學啟像看到久別重逢的老友,拉著他的手,噓寒問暖。程學啟找戈登作證,他和郜永寬義結金蘭,程學啟發下重誓:你們所有的條件,我一概接受,絕不食言,蒼天可鑑,若有違背,我將來一槍爆頭,死於非命。
戈登鄭重地跟兩人握手。程學啟和郜永寬互訴衷腸,越說越感動,眼眶裡噙著淚,惺惺惜惺惺,幾乎建立了廉頗和藺相如的刎頸之交。
望著郜永寬遠去的背影,程學啟嘴角一撇,露出輕蔑的冷笑。此時他已經拿定主意,要以非常手段行非常之事。
李鴻章趕到蘇州,程學啟把戈登屏蔽,拉著李鴻章單聊。李鴻章看著郜永寬的信,眉頭皺得很緊,迷惑地看著程學啟,問:你都答應了?
程學啟反問:不該答應嗎?
李鴻章搖搖頭,說:即便拿下蘇州,除去肘腋之患,又添了心腹大患,他們是賊性不改啊,奈何?
程學啟冷笑,輕輕說出他的驚天計謀,李鴻章的手都顫抖了。
蘇州城形勢越來越壞,郜永寬一群人卻興高采烈。這些人鬼鬼祟祟,表現異常,不禁引起慕王譚紹光的高度警惕,全城四萬兵,一半人在他們幾個人手裡,四個城門由他們把守。李秀成尚在歸途,一旦他們臨陣反水,蘇州就徹底完蛋了,一想到這裡,譚紹光頓感事態嚴重,他要擺下鴻門宴,把這幾個人誆進來,在席間一勞永逸,永除後患。他下令在慕王府召開軍事會議,通知所有守將蒞會。
一接到命令,這八人如臨大敵,他們蠢蠢欲動也不是一兩天了,自己心虛得很,怎麼能安心去開會?本來有人提出等忠王回來後,一網打盡。但郜永寬反對,一則李秀成威望太高,只要他坐鎮蘇州,蝦兵蟹將就不敢亂說亂動;二則郜永寬跟隨李秀成多年,一直受他拔擢,有知遇之恩,不忍下手。計議再三,決定在忠王回來之前動手。
突然接到開會通知,郜永寬把心一橫,說一不做二不休,擇日不如撞日,舉大事就在今天。於是八個人各自召集人手,浩浩蕩蕩集結在慕王府前,嚷嚷著開會開會,硬往裡闖。衛士們攔著不讓進,被幾百個人推在一邊,用刀擱在脖子上。十幾個人身藏手槍利刃,一擁而入。
譚紹光剛剛布置完刀斧手,看到郜永寬等人登堂入室,便端著個酒杯來到堂前,還想寒暄兩句,穩住對方,再摔杯為號,但一大幫人殺氣騰騰,怒目圓睜,慕王知道來者不善,於是顧不上說話,抽身就走,但被身後的桌子攔著,只好繞過桌子,居然忘了扔杯子。
郜永寬眼疾手快,抬手就是一槍,正打在後心,譚紹光踉踉蹌蹌撲倒在太師椅上,連人帶椅摔在地上,其他人紛紛掏出匕首上前捅刺,譚紹光當場斃命。門外的黨羽衝進來,亂砍亂殺,慕王府亂作一團,埋伏的人全被幹掉。
一會兒城裡槍聲大作,城堞(dié)上的守軍頓時大亂,刀手、槍手、弓手、炮手、挑夫、更夫一律作鳥獸散。郜永寬命令各門豎起白旗,把城門打開,蘇州就此陷落。
程學啟一聽城內有變,按照事前預定,帶著大隊人馬跑到婁門外,卻不敢貿然進去,萬一是個圈套,就把他包餃子了。正猶豫著,城上的郜永寬把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扔了下來,骨碌碌在地下亂滾,兵勇撿起來,跑到程學啟馬前,舉起來給他過目,正是是譚紹光的人頭,臉皮都摔破了,齜牙咧嘴很是瘮人。程學啟叫左右來辨認,不錯,就是那個讓自己損兵折將的慕王。
程學啟大喜,也倒吸一口冷氣,亂世就是梟雄得勢,郜永寬心狠手辣、六親不認,做事一鼓作氣,想干就干,執行力超強,太可怕了。越是這樣,越是讓程學啟疑懼,越是堅定了他斬草除根的決心。程學啟的作風絲毫不亞於郜永寬,他可以心狠手辣地對付他人,卻不能讓他人心狠手辣地對待自己。
李鴻章、程學啟進駐蘇州,在通衢大道上和跑來迎接的郜永寬等人見禮,李鴻章只簡單聊了幾句,說各位將軍立下大功,本部堂要向朝廷保薦你們,明天和你們正式會面,請先回吧。眾人喜滋滋地散了。
城裡貼出安民告示,淮軍迅速接防半城,幾個城門口布置下警戒,城頭上駐紮人馬,部隊絲毫不敢放鬆,晝夜巡邏不息,如臨大敵,名為搜捕譚紹光餘黨,其實是嚴密提防另外半城的虎狼。
當晚李鴻章、程學啟在慕王府下榻。兩個人關緊門,通宵達旦商量,李鴻章坐在桌前,耷拉著腦袋,雙手抱著額頭,兩個大拇指用力揉兩邊太陽穴,他要做一個特別傷腦筋的決定,他一生做過很多傷腦筋的決定,這些決定不光關係他個人前程,更關係國家命運。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大。
程學啟像個老太婆一樣,喋喋不休,左一個殺,右一個殺。憑李鴻章的直覺,程學啟說的不錯,養虎為患要不得,以郜永寬的手段,殺上司如殺一條狗,哪天一言不合,李鴻章就是第二個譚紹光。身邊環繞著那麼多殺人不眨眼的強盜,他還能安心睡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