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殺降

2024-09-29 17:34:52 作者: 周文侹

  李鴻章還是猶豫,說:方忠兄,你說的固然不錯。但古人說,殺降不祥。人家投降你,你反過來殺人家,這可不吉利。再者,我們做了壞榜樣,以後誰還敢來投降我們呀?

  程學啟說:愛來不來,老子手裡有槍有炮,不肯投降的,就一炮轟掉。長毛氣數盡了,以後投降的人多如牛毛,我還嫌人多不好養活呢。再說,古人算個毬,什麼殺降不祥,古人還一口一個鳥生魚湯呢,說得好聽,哪曾見他們做過什麼好事?

  李鴻章說:你沒文化,什麼鳥生魚湯,鳥只能下鳥蛋,是堯舜禹湯,都是上古的賢明君主。

  程學啟說:我就是這個意思。慈不掌兵,義不養財,這個文化我還是有的。今天你不殺他們,明天就給自己收屍吧。這城裡的治安,我是管不了了,你叫吳長慶吳胖子,或者戈登來管吧。

  李鴻章沒接話,只顧往下說:你跟郜永寬拜了把子吧,你還發誓說今後若有食言,一槍爆頭是不是?

  程學啟說:說過的,我不賴。但此一時彼一時,我不信什麼陰司報應,真有的話,讓閻羅王找我算帳,一槍爆我的頭,跟你的頭沒關係。

  李鴻章說:還有,戈登是見證人,又是保人,洋人雖然貪財,但是認死理,一根筋,說話算數,因為他們頭上有上帝監督,上帝教育他們要尊重承諾,有種專門的說法,叫什麼來著?哦,對,合同精神,又叫契約精神。他們要是爽約,就要受到上帝懲罰,天打五雷轟,死後下地獄。

  

  程學啟不屑地說:精神?發神經吧。契約精神,沒聽說過,現在這世道,還亂談什麼精神?看不見,摸不著。地契我倒有一張,可惜亂世,地不值錢。

  李鴻章說:天地良心,天地良心,我們如此行為,傷天下人的心。

  程學啟說:心就是拿來破碎的。

  李鴻章哭笑不得,說:你不要狡辯。上帝是管洋鬼子的,你可以不在乎,但戈登會在乎。萬一他找我算帳,我很難弄啊。你不懂,這關係到國際公法,箇中利害很難釐清,萬一戈鬼子為捍衛他的信仰,向英國和北京告狀,我們就攤上官司了。或者他倒戈一擊,跟我們兵戎相見,那如何是好?投鼠忌器啊。

  程學啟顯出一副流氓腔,說:什麼國際鳥法,有槍就是法。我們怕什麼官司,你我不就是官嘛!就是官司打到北京,找到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找到軍機處,找到太后皇上,我也不怕。我們是給朝廷打仗,給太后皇上賣命,保他們的江山,我不相信小娘們、小崽子會為了取悅洋人殺自己的功臣。

  李鴻章嚴肅地說:不許你污衊太后皇上,你說順嘴了,以後在大庭廣眾面前也這樣胡言亂語,大逆不道,殺頭之罪,你可要仔細了。

  程學啟冷笑道:哼哼,那你去北京告我。

  李鴻章說:生死兄弟,自然無話不談,我是為你好,才勸你一句,以後在任何人面前,包括我,都不許意氣用事,禍從口出懂不懂啊?你要亂說,嚇死聽眾,他們是大義滅親,去告發你呢,還是守口如瓶、默不作聲啊?告發你,就是小人,今後將不容於同僚親友,誰還屑於和下三濫的告密者為伍呢?但不告發你,嗯,萬一東窗事發了怎麼辦,他們就是你的同謀,你的同黨,和你同罪。至少也是個知情不報,包庇之罪吧,你這不是考驗人家,為難人家嗎?跟你說個題外話,也是個典故,知道《三國》的馬超嗎?

  程學啟說:知道,劉備的五虎上將之一。在潼關大戰許褚(chǔ),在葭(jiā)萌關大戰張飛,面如白玉,勇冠三軍。

  李鴻章說:那是《三國演義》的胡編,也是說書先生愛講的回目,但不是《三國志》里的正經史料。馬超不敵曹操,被迫投降漢中張魯,之後無奈屈身於劉備。馬超叱吒風雲,橫掃西北,連曹操都不在他眼裡,更不要說劉備了,但沒辦法,英雄末路嘛。他跟隨劉備到成都,做了劉的部下,鬱郁不得志啊。你想,勇冠三軍的降將肯定被劉備、諸葛亮防著嘛。馬超和益州大名士秦宓(mì)成了好友,秦宓也是個不得志的人。

  程學啟說:就像當年你我在湘軍大營里。

  李鴻章說:我們還是比他們幸運。秦宓、法正、孟達都曾經是益州刺史劉璋的下屬,他們都憎恨劉璋不重用他們,就一起出賣了劉璋,給劉備當內應。劉備得了益州論功行賞,法正、孟達受到重賞,秦宓卻沒有。

  程學啟問:為什麼呀?姓秦的有大功勞,這大耳賊不地道嘛。

  李鴻章說:「就因為秦宓恃才傲物,愛發牢騷嘛,劉備就不喜歡他,秦宓的德性和我年輕時有點像。秦宓自然很不滿,常去跟好朋友馬超抱怨,一次喝醉酒後跟馬超說,以你我的能耐,將軍主外,我主內,大事可定。這話不就是要造反嗎?一個醉鬼胡言亂語,本不必當真,就像宋江在潯陽樓上題反詩,醒來後自己都忘了。但說者無意,聽眾有心,他們的身份可不比小老百姓,小老百姓亂嚼舌頭,家長里短的無所謂,他們若亂說是要掉腦袋的,你說你是酒後亂言,別人可認為你是酒後吐真言。」

  「所以馬超很害怕,他原本就是外來的,不被信任,秦宓這一通胡話,萬一傳出去呢?要是哪天秦宓又喝醉了,再說一通話,把馬超也帶出來了呢?這都是保不齊的事。所以馬超越想越怕,怕得廢寢忘食了,最後昧著良心去告發秦宓,劉備一聽就火了,他早對秦宓有成見,於是二話不說把他殺了。」

  程學啟說:這個典故很新奇嘛,說書先生從來沒說過。那麼馬超是否得到劉備信任了呢?

  李鴻章說:沒有。反而越來越被劉備懷疑和排擠,劉備什麼心思,他認為秦宓為什麼跟你馬超說這樣的話?說明你們心心相印嘛。馬超沒撈到好處,還背負著賣友的壞名聲,兩年後他在恐懼和自責中死掉了。

  程學啟若有所思,不再說話。

  李鴻章說:所以啊,方忠兄,做事別圖一時口舌之快,不光害自己,還連累朋友。事情是做的,不是說的,即便秦宓和馬超聯手也一定失敗,口無遮攔的人都成不了大事。我以前因為這個吃過虧,受了點教訓才學了些城府,我有體會,你要跟我學。記住,咬人的狗從來不叫喚。

  程學啟說:記住了,以後就學你不叫喚。

  兩人對話又回到正題。

  程學啟說:戈登敢和我們兵戎相見?小樣的,我借他個膽吧。連洋槍隊都是你給他的,沒有你,他能在洋槍隊站得住腳?今天我們能成全他,明天也能滅了他。

  李鴻章沉默了。

  程學啟翹起大拇指,指向自己,說:髒活由我來做,老李,你明天只管出個面,敷衍兩句,然後閃人。以後就靠你向朝廷講清楚其中道理,你不是出了名的妙筆生花嘛,《論語》里有句話,臥榻之旁豈容老虎酣睡?

  李鴻章說:翻遍《論語》也找不到這句話,這是你杜撰的。

  程學啟笑笑說:孔聖人肯定說過這話,是他的徒弟們忘了記錄了。聖人的話也不是句句都能流傳下來的,即便流傳下來,也未必就是他說的。但這都不重要,我們還是考慮我們的事吧。

  李鴻章陷入沉思,過了半晌,他終於抬起頭,幽幽地說:我一般不肯輕易得罪人,能讓則讓,但真要得罪,那就得罪到底了,老程,既然你那麼想殺人,那就乾淨利落點吧。

  程學啟即刻出去,拉著值班的馬弁(biàn)丁汝昌到僻靜角落,摟著他的脖子,兩人竊竊私語起來。這小丁在程學啟身邊多年,在安慶當長毛時就跟著他。丁汝昌不聰明,反應慢,但為人厚道,實心眼,做事穩妥,凡事交給他,只要他說堅決完成任務,就肯定不打折扣地完成,這點很讓人放心。

  程學啟簡單地說了說:大哥派你幹個大活。有那麼八個人,就是投降的那些長毛頭子,明天要來這裡受賞,我們要搞個加官進爵的儀式,在封賞他們的時候,你帶著兄弟們偷偷跑到他們背後,一人給一刀,利利索索、乾乾淨淨。

  程學啟三言兩語讓丁汝昌很迷茫,就盯著問,為什麼呀?人家投降了,你為什麼還殺人家?他們不和我們一樣嘛,也是從長毛那裡反正過來的呀?我知道了,你是要跟人開玩笑吧?

  小丁窮追不捨,一副求知慾很強的樣子,弄得程學啟都沒法回答,他深知這事不那麼光明正大,不要說丁汝昌不理解,連聰明絕頂的李鴻章都經歷了痛苦的鬥爭,但現在不是說理的時候,他也沒那份閒情去跟小丁掰(bāi)扯是非。

  程學啟怒不可遏(è),抬手在小丁頭上狠鑿了幾個麻栗子,帽子也滾到地上,小丁撅著屁股去撿,程學啟又朝他屁股上踹一腳,小丁急了,忍著痛說:幹嘛啦,幹嘛啦,有話好講的呀,那麼氣急敗壞幹什麼?

  程學啟說:你個王八蛋,爬起來,給老子站好了,再敢囉嗦,我踹不死你。國家大事是該你問的嗎?平時派你攻城奪寨,殺人放火,搶糧搶錢,你在我跟前放過屁嗎?

  丁汝昌一手揉著腦袋,一手摸著屁股,說:沒有,我都只說一句話,堅決完成任務。

  程學啟說:回答正確。明天的事,就當派你打仗殺人搶東西,你怎麼回答?

  丁汝昌挺了挺胸脯,說:堅決完成任務。

  程學啟說:再說一遍,眼裡要帶著一股殺氣。

  丁汝昌目光炯炯,滿臉堅毅,一字一頓:堅決完成任務。

  第二天,郜永寬八個人喜氣洋洋地來了,從前造反,現在招安,能在競爭對手間跳槽,兩邊通吃,這才叫本事。

  慕王府改成了江蘇巡撫衙門,門口的招牌換了,里外張燈結彩,離年底還有半年,卻有過年的氣氛。程學啟大清早派人去找戈登,說請戈軍門到野外比賽打傻狍子,誰打得狍子多,誰就多分繳獲的長毛戰利品。戈登一貫爭強好勝,也很愛金銀財寶,槍林彈雨,粗茶淡飯,嘴裡早淡出鳥來了,聞訊生怕落後,立刻背起槍,風馳電掣地出城去了。

  程學啟一面調虎離山,一面檢查各項安排,緊鑼密鼓、緊張之極。此時門外通報,郜永寬、伍貴文、汪安鈞、周文佳、汪有為、汪懷武、范起發、張大洲等一行人到了,程學啟吩咐通報李鴻章,兩人在二堂相遇,都穿著簇新的官服,四目相對,神色都很嚴峻。李鴻章說,你去大門口接客人,我在二堂等。

  程學啟定了定神,換了一副面孔,老遠就熱情地和郜永寬打招呼,大家笑著作揖,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眾人走到二堂台階下,兩邊各擺了一溜水桶,都盛滿清水。郜永寬笑著說:前日譚紹光就在這裡被我們割了腦袋,弄得滿地血污,光急著給程老兄開城門,也沒顧得上打掃,還勞煩你們自己動手,真是過意不去。

  程學啟說:哈哈哈,自家兄弟還客氣,不真誠了吧?李撫台昨晚高興得一夜沒睡,一直誇獎你們來著,他說,正是有你們的反正,蘇州城才免受塗炭,百姓才得以保全,你們功勞大啊。李撫台要親自會你們,代表朝廷正式授予你們官職。我早上就吩咐打了井水預備著,你們高升,我們洗地,你我兄弟一起坐下來,乾乾淨淨,安安心心吃一頓舒心的酒。

  汪安鈞、汪懷武等人聽得極為興奮,滿臉幸福,連說不敢當,不敢當。郜永寬一面敷衍著,一面用餘光打量四周。此時,李鴻章出現在台階前,大家忙不迭地跪下請安,李鴻章降(jiàng)階相迎,彎下腰,伸出雙臂,連聲說:請起,請起,不敢當,不敢當。

  郜永寬握住李鴻章伸來的雙手,直視李鴻章的眼睛,李鴻章心裡頓時咯噔一下。郜永寬長著一雙狼眼,他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卻掩蓋不了瞳孔里的戾(lì)氣、狡獪和多疑。郜永寬的直視,顯然是一種火力偵察,他想通過眼神交流,讀出李鴻章的內心。

  李鴻章明白,此時他若心虛露出半點不安,不要說殺賊,連自己小命都在瞬間,他背上發涼,但絲毫不敢眨眼,眼神絕不游移,相反更熱烈、更真誠地凝視著郜永寬,四目相對,久久不散,郜永寬終於放心了。

  李鴻章又去攙扶其他人,他不禁讚嘆程學啟,程學啟的想法完全正確,自己也讀懂了這些人,沒有一盞是省油的燈,絕不能養虎為患。

  落座後,雙方開始寒暄,李鴻章照例大大誇獎了他們,還一個接一個地問起他們的家鄉和親人,聽說有人來自安徽,李鴻章就親熱地說,你我是同鄉,我們淮軍又添了新弟兄了。:以後你們都是朝廷的人了,程軍門和我說了,你們的條件我都接受,啊,都接受。於是大家一起熱烈鼓掌,連最狡猾,最具悲觀思想的郜永寬情緒也高漲起來。

  李鴻章又說:之前長毛封你們的什麼王,什麼將,那都是偽職,以後不要再提了。本撫台今天要授予你們朝廷官職。來人,二堂擺上香案,把各位的官服都捧上來,舉行個隆重的儀式。

  八個人都恭恭敬敬站起來,氣氛莊嚴肅穆。上來八個親兵,面朝大門,並排站立,每人手裡都托著一個木盤,盤上疊的是嶄新的官服,官服上趴著官帽,嵌著紅頂子、藍頂子、水晶頂子,都插著孔雀花翎,熠熠生輝,盤裡還有朝珠、扳指、翎管、荷包、火鐮等物件。

  李鴻章笑盈盈地說:各位大清的功臣,來來來,跪聽封賞。眾人擠到托盤前,跪成一排。

  李鴻章正要宣布,李二急急走到李鴻章跟前,耳語兩句。李鴻章點了點頭,很抱歉地說:北京來了上諭,我要去接旨。老程,你來做下面的儀式。各位將軍,晚上我們一醉方休,都不許走啊。李三,把曾大帥給我的那兩壇十年女兒紅也拿出來,還有安徽的臭鱖(guì)魚,都準備下了。我去去就回。

  李鴻章轉身往外走,大家想站起來送,程學啟說,不必不必,你們跪好,我們繼續,很快就完了。

  程學啟目送李鴻章消失在大門外,清了清嗓子,嚴肅宣布:奉旨,授予郜永寬從(zòng)一品總兵銜;伍貴文、汪安鈞、周文佳正二品副將銜;汪有為、汪懷正三品參將銜;范起發、張大洲正四品游擊銜。諸位領旨謝恩吧。

  大家紛紛磕頭謝恩,此時他們身後已經悄然站著八個人,第一個是丁汝昌,第二個叫宋慶,第四個叫葉志超,第五個叫衛汝貴,第八個叫左寶貴。

  郜永寬等八個人磕完頭,抬頭伸直腰杆,伸出雙手去接托盤,丁汝昌就看程學啟,程學啟含笑著一點頭,像是對丁汝昌,更像對郜永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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