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登火併李鴻章
2024-09-29 17:34:55
作者: 周文侹
丁汝昌一舉刀,其餘人也跟著舉刀,嗖地幾聲,同時下落,劃著名弧線的白光亂閃,慘叫聲不迭,人紛紛跌落,喋血大堂,有的腦袋滾在地上,有的腦袋連著一點皮,殺人者個個訓練有素,毫無懼色。程學啟早就躲到舉托盤的人後面,不是害怕看殺人,而是怕鮮血濺到他的新官服。
程學啟吩咐:快快快,草蓆拿上來,把屍首裹出去,腦袋不要亂踢,不拘哪個身子,隨便配一個腦袋,抬到亂葬崗埋掉。來來來,水桶抬上來洗地,刷得乾乾淨淨的,一丁點血漬都不許留,李大人最愛乾淨了,往後這裡還要辦公。
李鴻章由李二陪著,躲得老遠。一會兒,李三來報告,事辦完了。李鴻章嘆了一口氣,說:去請個高僧來,為他們念一念往生經,替我好好超度他們。
李鴻章招來吳長慶,即刻去另外半城,召喚郜永寬等人的心腹,叫他們也來領賞。有上百個不知死活的人跟著來了,沒資格來的還不高興,不停抱怨。結果來一個抓一個,抓一個殺一個,這個半城血雨腥風,那個半城載歌載舞。到了晚上,長毛已群龍無首,程學啟率領大隊,衝進長毛兵營,把他們全部圍起來,就地繳械。就這樣,蘇州完全落入淮軍手中。
戈登在城外不光打了狍子,也有狼和狐狸,還射到飛鳥了,一個下午,林林總總弄了一車,可就是不見程學啟的人影,難道他怯戰了?還是有要緊公務被絆住了?
在回來的路上看到人們行色匆匆,慌裡慌張,顯然蘇州城內出亂子了,不是太平了嘛,怎麼又起波瀾?戈登心裡很納悶,終於問到靠譜的人,原來如此。
戈登跑到亂葬崗,淮軍們正在埋屍體,他拔出槍,吼著衝過去,大家一鬨而散。他抱著郜永寬的腦袋嚎啕大哭,說作為你們的保人,卻沒有保護好你們,我對不起你們,終生悔恨。我發誓給你們報仇,我要找李鴻章、程學啟算帳。戈登擦乾眼淚,咬著牙齒,就去巡撫衙門。李鴻章很乖巧,他吸取楊坊被白齊文暴打的教訓,不會傻等戈登找上門,就此失蹤。
中國官員不怕老百姓,卻怕洋人。因為洋人勢力大,官府和洋人鬧起來,以多年的經驗來看,總是官府吃虧;洋人和中國官吏的思維不在一個頻道上,就像長波碰到短波,各說各理,雞同鴨講。
李鴻章是中國士大夫的佼佼者,若他感覺焦頭爛額的事,肯定很難妥善處理。面對戈登,李鴻章感到理虧,無從辯解。他能和戈登解釋嗎?戈登,你不了解郜永寬之流,他們蛇鼠一窩,狼子野心,絕不能共事,否則以後我將為其所害。我接受他們苛刻的條件只是虛與委蛇(yí)、權宜之計。戈登,你是我的一個道具,是我作為導演精心設計的一個情節,目的是為了增加謊言的可信度,讓效果更逼真些,從頭到尾,你都被我蒙在鼓裡,這叫兵不厭詐。
戈登會接受李鴻章這樣的說法嗎?李鴻章、程學啟的行徑與戈登所堅持的契約精神是背道而馳的。中國人津津樂道,引以為傲的三十六計,在戈登眼裡就是背信棄義,過河拆橋,喪失人格,喪失底線,一切非人類行為的代名詞。
戈登提著手槍在城裡城外徘徊了五天,又站到虎丘塔頂眺望,不見李鴻章人毛一根。中國人躲在自己的地盤,外國人怎麼找得到?戈登的一腔怒火隨著時間流逝漸漸熄滅,到了第六天,錢鼎銘突然來拜訪他,順便帶了一箱金銀財寶。
戈登怒目而視,大罵李鴻章,錢鼎銘粗通英文,先跟著yes ,yes地迎合,然後一言不發,只當認真的傾聽者。戈登罵累了,坐著生悶氣,錢鼎銘看火候到了,就把箱子搬到桌上,一打開光芒四射,耀得人睜不開眼。
戈登瞥了一眼,氣消了三分之一,卻把頭一撇,恨恨地說:我不是爭錢財,而是爭公理。你們休想buy 我。
錢鼎銘說:你真會開玩笑,buy 就是收買,你我一家人,何談收買二字?你老戈,正人君子,英國貴族,紳士派頭,出門戴高帽,穿燕尾服,手裡掄個斯迪克(stick),怎麼可能被收買呢?我想都不敢想。
戈登的氣又消了三分之一,逐漸平靜下來。
錢鼎銘說:這叫論功行賞,李撫台評你拿下蘇州第一功,第一功哦。他還問我們服不服?這還用問嗎,我們個個心服口服。你不評首功,誰敢評首功?這是財寶是你應得的,拿得理直氣壯!不成敬意,笑納笑納,哈哈哈。
戴高帽的人喜歡被人戴高帽,戈登把最後三分之一的氣也消了,他轉怒為喜,郜永寬畢竟不是他的爸爸。
錢鼎銘說:沒有你老戈的運籌帷幄,此時我們還待在寒山寺,輪流敲鐘玩呢!
戈登說:敲鐘,敲什麼鍾,報時的鐘嗎?
錢鼎銘大笑著說:敲程學啟那個癟三的喪鐘。
戈登也大笑起來,笑完後,他指著箱子問:那些個綠的、黃的、藍的都是什麼呀?
錢鼎銘說:翡翠、祖母綠、貓兒眼、藍寶石、金塊什麼的,我親自選的,銀子我都不稀罕放。就是些小玩意,拿不出手,給你兒子威廉當玻璃球玩吧,或者你拿去換瓶威士忌喝。
殺降計劃是程學啟一手促成,李鴻章最終放任的,兩人對結果早有準備,不會魂不守舍,張皇失措。如果說事前李鴻章還稍存猶豫,那麼事後李鴻章則盡顯從容和坦然。既來之則安之,縱然棘手,總有解決之道,要怕人秋後算帳,那啥事都不要幹了。
李鴻章和程學啟則泛舟湖上,躲風幾天。他們一邊蕩漾,一邊籌商,李鴻章把擺平戈登的任務交給洋務專家錢鼎銘,讓專業的人干專業的事。李鴻章一開口,錢鼎銘就忙不迭地推脫,說:戈登實在厲害,我能力不夠,沒有把握說服他,別誤了少荃兄的大計,還是另擇高明吧。這事啊,著實難辦。唉~,難!難!難!
李鴻章想起兩句詞,是南宋陸游和前妻唐婉互相唱和的《釵頭鳳》,一句是: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一句是:欲箋(jiàn)心事,獨語斜闌(lán)。難!難!難!
這錢鼎銘,秤砣一樣的個子,四十不惑的大叔,還念著花旦唐婉的台詞,不光身材不像,口氣也不像。唐婉婉約,念詩令人傷感;老錢油膩,讀詞徒增喜感。李鴻章的跳躍性思維讓他自己也忍俊不禁,居然大笑起來,弄得錢鼎銘莫名其妙,李鴻章又發什麼神經病了?這人神龍見首不見尾,想法永遠讓人抓不到,難道我心裡的小九九都被他識破了?想到這裡,錢鼎銘的臉紅了。
李鴻章豈能看不透錢鼎銘的心思?他要不懂人心,不察人性,就不要在江湖上混了,更不用說譽滿天下,謗滿天下了。李鴻章是一個立體讀卡器,天下人的心思,就像一個個儲存晶片,只要往李氏讀卡器上一插,什麼信息都能顯示出來。
錢鼎銘的確暗藏了兩個心思,一是賣乖。儘量把事情的嚴重性誇大,要能把事擺平,自然顯出自己的能耐和高明,怎麼樣,這麼難辦的事都被我拿下了,服不服?要是擺不平呢,那我也有先見之明,早就說難辦了嘛,可怨不得我。錢鼎銘為官做人都十分圓滑,凡事留後路,橫豎不讓人抓到把柄。
二是不滿。錢鼎銘向李鴻章討要上海道台的位置,不料李鴻章心有所屬,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王顧左右而言他,把錢鼎銘弄得七葷八素,不得要領。最後是李鴻章的弟弟李鶴章得此第一肥缺,原來如此,錢鼎銘表示不服,我跟你李鴻章一起幹這,一起干那,連你和丁香姑娘都是我當的月下老人,我鞍前馬後,掏心掏肺,也算得上你半個親兄弟了吧?你還對我留一手,真不夠哥們。
做生意要講人情,做官要講人情,人情是政治,不講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說穿了就是互惠互利,你吃肉我也得喝口湯,皇帝不差(chāi)餓兵,這是一切人際交往的原則,它建立在人性的基礎上,符合人情,符合邏輯。縱觀古今,凡是不遵守原則,不符合人情,企圖另搞一套和人性作鬥爭的,沒有一個不跌得頭破血流的。
李鴻章對這一套門清,李鶴章的事讓錢鼎銘不爽,他感覺吃虧了,李鴻章得用另外的方式補償他,給他安排個好位置,讓他名利雙收,心滿意足。畢竟是一條戰壕里的戰友,經常一起做好事,也一起做壞事。錢鼎銘更看重做壞事,給領導做十件好事,不如一起做一件壞事,李鴻章也是這樣認為的。李鴻章打心底感激錢鼎銘,他能發跡有錢鼎銘的功勞,錢鼎銘是貴人。
李鴻章說:我們來上海快三年了,我們有多苦,淮軍由小到大,做到今天的局面不易,你老錢出了大力,有大功勞啊,我們還要百尺竿頭,大展宏圖。淮軍的史冊上會重重寫上你一筆。
錢鼎銘一聽就是一愣,回憶和展望,要煽情嗎?你葫蘆里賣什麼藥?不要說重重寫我一筆,狠狠寫我兩筆也不稀罕!不給實惠,我就不出力。錢鼎銘轉頭向船窗外,表示心不在焉。
李鴻章只當沒看見,繼續說:你看看,江蘇的事情那麼多,還要幫著曾國荃肅清地方,掃清外圍,百事叢脞(cuǒ)啊,我每天焦頭爛額的,老程,你說是不是?
程學啟在一邊搭話:是啊,我親眼所見。成千上萬的事,按下葫蘆起了瓢,吃飯、睡覺也不安靜。你看你,黑瘦黑瘦的。
錢鼎銘把嘴一撇,表示不屑,這是你自找的。
李鴻章說:我要養養身子骨了。所以呢,我有了想法,昨兒給朝廷上奏,要請你老哥幫我,給你壓壓擔子。
錢鼎銘一聽,身體一顫,立刻把頭轉回來,此時嘴也不歪了,身子坐正,兩手放在膝蓋上,屁股往外挪,只坐半個凳子,弄得像個上課的小學生,一臉虔誠地說:壓吧,壓吧,擔子儘管壓,我就是你的挑夫。你指向哪裡,我就奔向哪裡,忠心耿耿,十萬八千里我也一路挑著。
李鴻章暗笑,說:那好啊,我們三個,再叫劉銘傳拿根棍子,你挑個擔,我騎個馬,就夠數了吧?
程學啟噗嗤一聲,把嘴裡的茶都噴了。錢鼎銘一臉尷尬,剛才錚錚鐵骨,此時水性軟腰,一聽到要給自己壓擔子就矮了三分,話說得都沒底氣。看來只有權力和官職才具有如此大的魔力,能輕易地重塑自我。
李鴻章愉快地說:江蘇布政使一直空缺,我早想讓你老兄擔任,替我管一管全省的財稅、行政,這樣呢,我就只專管軍事,輕鬆多了。你一定要拉兄弟一把啊?
李鴻章一副求人幫忙的口氣,讓人感覺做官是件很為難人的事。
程學啟說:老錢,你從三品按察使的虛銜,一躍成為從(zòng)二品的藩台,又升官又補實缺,從此成為江蘇的老二,真讓人嫉妒,我都埋怨少荃偏心,不向著我。老錢,還不謝謝少荃,最近你印堂發亮,恭喜你啊!
錢鼎銘喜出望外,我不是在做夢吧,我不是做夢吧?激動地都結巴了,說:同喜同喜,是啊,是啊,我印堂發亮,印堂有點發亮,多虧少荃。少荃兄,這個,這個怎麼話說的,你還讓我幫忙,明明是你,你抬舉我嘛!叫我怎麼謝你啊,啊呀,啊呀,我祖墳冒青煙了,天高地厚的恩情啊。
他一面搓手,一面站起來給李鴻章磕頭,李鴻章忙把他攙起來,說:自家兄弟,何必如此?起來起來,你我不要生分。只關照你一件事,人事最難預料,上諭還沒有下達,目前切莫聲張,小心為妙,切記切記。
錢鼎銘連說:哦哦哦哦。頭點得像搗蒜,錢鼎銘一口喝乾了茶,平靜了一下躁動的心,主動說要去找戈登,並表示我要是擺不平他,就讓他擺平我。
李鴻章就等他這一句,事不宜遲,你馬上去辦,叫李二抬來滿滿兩箱戰利品,說:人是英雄錢是膽,沒有黃白之物去賄賂,縱然蘇秦、張儀在世,滿嘴跑舌頭,也無濟於事。
錢鼎銘說:那我就拿一箱,省下來犒賞弟兄們。
李鴻章搖手,說:別,就拿兩箱,該花的錢絕不能小氣。若你只送一箱就擺平,另一箱就歸你;若一箱不送就擺平,兩箱都歸你;若戈登獅子大開口要三箱,你就自己搭上一箱,以後也別找我來補,反正看你手段了。
錢鼎銘站起來,一揖到地,二話不說,慷慨而去。程學啟看著他的背影,笑著問:少荃,老錢此去能成嗎?
李鴻章說:那還用說?你是戰場上的趙子龍,他是洋務上的藺相如。淮軍要能做到人盡其才,何愁天下不定?
程學啟說:你有識人的本事,你是我們的曹孟德。
錢鼎銘出色地完成了任務,他自己還留了一箱私房錢,戈登、李鴻章化干戈為玉帛,個人和公家都受益。這符合義大利經濟學家帕累托的最優理論:在經濟社會中,存在兩方或多方利益體的互動,當各方利益達到最大化後的均衡,即沒有一方再能通過原來的工作方法獲利,這叫帕累托最優。這是促進社會和諧的重要保障。
如果錢鼎銘拿了李鴻章錢財,卻不給李鴻章消災,放任戈登繼續找麻煩,李鴻章只好一邊躲,一邊要找錢鼎銘算帳,三個人形成羅圈斗,這就不是帕累托最優,將導致社會更加不和諧。
李鴻章花錢買來太平,接著他要和程學啟商量下一步方案。程學啟提出,鑑於左宗棠領導的湘軍正在向浙江運動,淮軍要積極與之聯繫,遙相呼應,互為聲援,早日平定江浙,為曾國荃攻克天京奠定堅實的軍事基礎和物質基礎。李鴻章默然不語,他和左宗棠在曾國藩大營有過短暫的交集,李不待見左,他厭惡左的為人,兩人很少合作,更不用說很好的合作。
自從左宗棠離開景德鎮進入浙江,便在龍游、湯溪一帶作戰,後來攻克金華、富陽,這幾年來既碩果纍纍,也損兵折將。左宗棠和李鴻章先後被朝廷嘉獎,一個為浙江巡撫,一個為江蘇巡撫,成為曾國藩之後朝廷倚重的封疆大吏,也開始了兩位晚清重量級人物的鬥爭。
說一說左宗棠其人。
十年前,左宗棠作為林則徐老友的女婿,在湖南沅江的船上和林則徐相談甚歡。後來長毛作亂,一路打到湖南,左宗棠的好奇心促使他潛入太平軍中,作為當地士紳和洪秀全聊天,他想看看太平天國到底是個什么子丑寅卯,聊了半天,他失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