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軍去上海

2024-09-29 17:34:28 作者: 周文侹

  曾國藩說:既不要沾染太多的官場習氣,也不能有魏晉南北朝的名士派頭,史書對名士讚賞有加,我卻不屑一顧。那些人出身高門,居廟堂則為卿相,處地方則為諸侯,卻一味放蕩,隨心所欲,整日書畫琴棋,清談玄學,故作高深,從來不務正業,瀆職無為。

  若他們閒雲野鶴,身在江湖,拿這些東西冶養情操,自然極好。但掌大權者則一日不可忘記本分,絕不可在公事上推諉塞責,不擔肩膀,否則我都不敢想像他們治下的百姓靠什麼過活?是靠柴米油鹽呢,還是詩書字畫?

  少荃,你天資極好,但過於恃才傲物,也好為大言,以後你要負太多的責任,虛華矯飾的東西,一概要摒棄,每逢大事當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不可敷衍,實誠辦差,才有進益。

  李鴻章一字一頓地說:我記下了。

  第七條船也載滿了,錢鼎銘在遠處招呼李鴻章。曾國藩說:少荃,去吧!老夫寄厚望於你。今後膺(yīng)重任於一方,殺伐決斷,恩威賞罰,凡事都在你自己。三思,三思。

  李鴻章給曾國藩磕了三個頭,起身而去。汽笛長鳴,落日餘暉,慷慨而悲壯,39歲的李鴻章五味雜陳,他的人生之舟揚帆啟航了,等待他的將是波瀾壯闊的時代大洪流,中國近代史也由此揭開了新篇章。

  船行兩日,逐漸靠近南京江面,所有人的心都揪緊了,那是太平軍的老巢,經營多年,重兵把守。按照預案,李鴻章傳令,騾馬都戴上嚼子,所有人下到底倉,不可聲張,連咳嗽都不許,敢喧譁者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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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條汽輪吐著黑煙,前後甲板都升起米字旗,在江風中獵獵作響,船隻起伏前進,江水有節奏地拍打著船舷,一聲接一聲,李鴻章的心隨著水聲,砰砰亂跳。所有人面色凝重,大氣都不敢出。

  萬一長毛要求登船檢查怎麼辦?底艙又悶又熱,萬一哪條船上有人發了神經,大呼小叫怎麼辦?萬一哪個細節出了疏漏,被長毛看出破綻,用岸炮猛轟怎麼辦?要那樣,多年的雄心豪情,都將化為一團青煙。想都不敢想,越想越害怕,此刻每一秒鐘都長得像一個世紀。

  底層的舷窗都用紙糊的嚴嚴實實,裡頭人看不都外面的情形,心中的焦灼、恐懼把人的靈魂抽去,只留下一具具臉色慘白的軀殼。

  李鴻章的衣裳濕透了,頭上蒸騰著熱氣,腳下滲透著涼氣,熱汗和冷汗把他浸泡成了一個水人。他回頭看錢鼎銘,錢鼎銘的臉都抽筋了,大腿微微顫抖。底艙盡頭的是程學啟,斜靠著舷梯,雙手抱在胸前,一臉不在乎,嘴角還撇著微笑。

  猛聽得三聲汽笛聲,後面幾條也跟著鳴笛,船長在向南岸的長毛城堡致敬。李鴻章的心都快跳出來了,此時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足以讓他崩潰,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所有人都在滴汗,臭汗味逼得李鴻章的意識都迷糊了,快過去吧,快過去吧,一切都快過去吧。他想起《金剛經》里的一句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於是反覆默念,腦海一片空白,好像已出離這個非人的環境了。人遭遇到重大而難以控制的局面時,大腦潛意識會產生的一種應急逃避機制來麻痹思想和安撫情緒。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船長匆匆下到底倉,滿臉喜悅,向所有人伸出兩個大拇指,左右搖晃。起先鴉雀無聲,接著竊竊私語,繼而騷動起來,直到癲狂嚎叫,載歌載舞,很多人都哭了。船震地搖晃,人們把所有的情緒都宣洩出來,個個揮汗如雨,如劫後餘生一般。

  李鴻章喃喃自語:兩世為人啊!

  當晚七條船燈火通明,人人都跑到甲板上,這裡一堆,那裡一撮,有人唱戲,有人說書,還有人教授種稻,養魚,老母豬產後看護的農學知識。李鴻章吩咐伙房加餐,上酒壓驚,程學啟說還沒打仗,就開慶功宴?李鴻章說:能活著就是一場大勝仗。

  李鴻章問錢鼎銘:過南京時,我看你腿都哆嗦了,沒尿吧?

  錢鼎銘不服氣地說:你也好不到哪裡去,臉色煞白,可以到戲台上演曹操了。

  兩人互相嘲笑,程學啟說:都不容易,就是尿了,也是英雄。李鴻章向程學啟豎起了大拇指,說:你才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這時有人稟報,有十幾個人暈船,下午經過一場虛驚,已吐得臉色蠟黃,沒人形了。李鴻章安排醫官細心看護,第二天,程學啟報告說,他營里的一個姓小林的病號昨天半夜死了,才16歲。

  錢鼎銘說,還沒看到花花世界,就先去了,年紀輕輕沒福氣啊。

  李鴻章冷冷地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也不可強求,曉得身子骨不行,何必跟來?關照程學啟撫恤他家裡,馬上把屍首處理掉。

  程學啟搞了個簡單的悼念儀式,說小林你一路走好,哥哥沒照顧好你,來生再做兄弟吧。把手一揮,上來四個兵,用草蓆把屍體裹了,抬到船舷邊,喊「一二三」,拋進江里。七條船里,每天都有人死,李鴻章說,一律沉江。

  上海坊間傳聞,人民盼星星盼月亮的生力軍抵滬了,於是扶老攜幼,像逛城隍廟一樣,擠到十六鋪碼頭看熱鬧。上海人好奇心最重,圍觀、軋鬧猛是他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碼頭上有剃頭修腳的,有跑街做銷售的,有店鋪掌柜的,有挎書包上學的,有四馬路倚門賣笑的,有男人摟著娘們的,還有兒子騎在老子脖子上的。大情小事都會把各行各業的人聚攏到一起,每有人群的地方,必有民意領袖跑出來侃侃而談,評頭論足。同時,上海人又具有極大的包容心,新鮮的玩意都想嘗試。

  上海道台楊坊率合署大小官吏來迎接,一時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龍騰獅舞,人山人海。船和碼頭間搭了跳板,李鴻章一干人先下,彼此見禮,楊坊握著李鴻章的手說:李大人,真叫我們望眼欲穿呢!你看,上海父老,簞食壺漿,翹首以盼,只等王師早日解我民眾倒懸之苦,累卵之危啊。

  李鴻章說:慚愧,慚愧,這些時日曾大帥和下官也是心急如焚,寢食難安啊!終於不辱使命,剋期而至,稍感心安。我將整頓師旅,獎率全軍,殺敵報國就在今日。我淮軍之虎賁(bēn)健兒與賊勢不兩立,望楊觀察,諸位大人及滬上父老多多助我聲威。先謝過了!說完一揖到地,眾人還禮不迭。

  兩人文縐縐地說了一大通,一聽就是讀過書的。李鴻章上轎後還暗暗好笑:這個楊坊,那麼酸,我還順杆子和他一起拽文!

  「卸貨咯,卸貨咯,活著的都給老子滾下來整隊。」劉銘傳大馬金刀地站在碼頭,舉了根馬鞭向船上晃悠, 「銘字營」是第一批下船的。一幫蓬頭垢面,衣衫不整的男人亂鬨鬨走下來,又伸懶腰又吐痰,有挎刀提槍的,有背包袱的,有扛扁擔的,一邊下一邊說笑,講著濃重的土語,病懨懨的騾馬夾在人群里,邊走邊拉。

  人群盯著這支叫花子隊伍陷入沉默。有個人走跳板時絆了一跤,身子猛地往前撲,前面的漢子收不住腳,一個接一個,都骨碌碌地往下滾,碼頭上倒了一地。人群齊聲叫好,掌聲如雷,還爆發出震天的大笑,笑聲感染到每一個人,十六鋪頓時成了歡樂的海洋。晚上大街小巷就在笑談,一群鄉巴佬跑來拯救阿拉。

  楊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就是李鴻章自誇的虎賁健兒,虎狼之師?

  20年前,上海開埠,英國首任駐滬領事到老城廂里租房,裝修後就在寓所門口掛起了領事館的牌子,這要在廣州是不敢想像的。廣州早於上海和洋人做生意,但多年來,洋人受到清政府和民眾的歧視,社會活動和日常生活只能限制於廣州郊外,洋人不被允許進入城區,當年為了這個如今看來十分可笑的話題,雙方扯皮了2年,直到談判破裂,兵戎相見,連兩廣總督葉名琛都被英國人抓到船上去了。

  上海領事館開館當日,門庭若市,人們排隊進場,絡繹不絕。領事先生大喜,熱情接待,還以為是來做簽證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到他就捂著嘴笑,一路喧譁,大呼過癮,弄的領事先生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後來才軋出苗頭,原來這個房東很壞,他一邊收英國人的房租,一邊在外頭做GG,說家裡蓄養了一頭西洋運來的「赤佬」,黃頭髮,綠眼睛,歡迎滬上人民來觀摩「赤佬」,每位僅收門票一文。上海人紛至沓來,領事先生受到了奇恥大辱,後來搬出老城,跑到外灘荒地上造房子。

  李鴻章很快得知十六鋪事件,大感不快:千里迢迢趕來救你們,不領情還只管嘲笑,你們只重衣衫不重人,真是小市民。晚上李鴻章率領一干將佐去道台衙門赴宴,氣氛熱烈,賓主盡歡,李鴻章從楊坊的臉上讀不出任何表情,但他心裡清楚,上海官場早把他翻來覆去嘲笑無數遍了。

  楊道台邀請李鴻章下榻在道台衙門,李鴻章和錢鼎銘在船上也是這樣商量的,但現在他不願意了,還是到城外軍營里去,那裡他說話令行禁止,一言九鼎。他婉拒了楊道台的美意,只說隊伍新到,需要整頓軍容,加緊訓練。整頓軍容是他故意說給楊坊聽的,楊坊一聽,臉上便訕訕(shān)的,只說了句:悉聽尊便。

  李鴻章委託楊道台一個事,儘快補充大軍給養,購買洋槍洋炮,並聯繫洋教習來營訓練。楊道台說,這事就委託錢鼎銘一手操辦吧,我以上海官府名義出面協調就是。口氣已不像之前向曾國藩求救時那麼恭敬和爽快。李鴻章何等聰明,受此怠慢,更加不快。官場的人陰晴不定。

  回到營里,他立刻招來一班人,罵罵咧咧。

  李鴻章說:剛開場就演砸了,那幫勢利眼瞧不起我們了,賊娘,你們都說說,該怎麼辦?

  劉銘傳說:怨我,是我的『銘字營』 出了差錯,丟了淮軍的臉。我把那個出洋相的龜孫吊起來抽幾鞭子吧,也請少荃處罰我。

  程學啟說:不怨你,這不是一個人的事,他們針對的是整個淮軍。

  李鴻章點了點頭。

  吳長慶說:我們的團練在家鄉就是這副德性,忙時種地,閒時訓練,大敵當前,就糾合起來作戰,人人向前,亂打一氣,也沒什麼戰法,更不懂什麼叫軍容。

  張樹聲抽著水菸袋說:吳胖子說得在理,淮軍初建,就是些農民,不識字居多,還是第一次到大城,很多人之前連縣城都沒去過,能有什麼見識?

  潘鼎新說:開個鋪子都很難,小本經營,還要整天盤算著進貨,出貨,貨要不對路,也要砸在手裡。何況創立一個軍隊,開頭肯定是千難萬難的,李大人不要焦慮,飯要一口一口吃。

  周盛傳和周盛波互相推著讓對方說,周盛傳說:我和我弟想法一樣,目前我們就是這底色,要一晚上改也難,但大人要有信心,淮軍都是些厚道質樸本分的子弟,比八旗、綠營那些個兵油子強多了,哪怕現在笨一點,也只是沒見過世面的緣故,但都很聽話,且不乏聰明可造之材,只要大人調教得當,儘早演練西洋戰法,早晚可堪大用。

  李鴻章說:我和楊坊說了,叫他多給我給養,提供新式槍炮,並延請洋教習來營教授。他卻一併推給錢新之,他只居中調和,好像我是來求他幫忙的。這到底是誰家的事情?

  錢鼎銘一聽說到自己,立刻接話說:推就讓他推吧,少荃不必煩惱,我手頭有錢,是薛中丞,楊大人從江蘇藩台司庫和上海關稅中撥給我的,不論多寡,也能解個燃眉之急,洋人的人頭我都熟,比如旗昌洋行的大班約翰,洋槍隊的首領華爾,兩個都來自花旗國。

  花旗國南北各州失合已久,最近打內戰了,整個國家都在生產武器,我們托旗昌洋行購進槍枝、大炮,都是最新式的後膛式樣,現成就有一批存在董家渡碼頭公共倉庫,夠裝備半個淮軍了。我再請華爾帶一批洋教官來教開槍放炮,這也不難。有錢能使鬼推磨,洋人貪財,不會不來。

  李鴻章長舒了一口氣,是啊,怕什麼呢?有人才,有錢財,自己又是朝廷任命的三品大員,淮軍又不是沿街乞討的叫花子,何苦為官場那幫子腌臢人生閒氣?

  劉銘傳說:我練過槍,在船上打過水鴨子,那支槍叫『白朗寧』,能放六個槍子兒,一年前在杭州販鹽時,花了一百兩銀子,從一個英國人手上買的。我一直揣在腰裡。

  他拔出來展示,大家傳看,都愛不釋手,很精緻,槍身塗著烤藍,閃著幽幽光芒。李鴻章說:槍子兒呢?我要練兩發。劉銘傳就掏出兩顆,李鴻章說,別那么小氣,都拿出來,大家試試。劉銘傳說,我帶的也不多,每人就打一發吧。

  大家興高采烈地往野地里找目標,排隊射擊。張樹聲打中一隻野鴨,吳長慶打中一隻野兔。李鴻章最後打,什麼也沒打著,他吹了吹槍口,把槍揣進腰裡,像個熟練的西部牛仔,說:晚上燉兔子、鴨子,一起打個牙祭。說完轉身就走。

  劉銘傳上去就攔:你要幹嘛?還給我。

  李鴻章說:充公了。

  首批洋槍、洋炮、西式軍裝運輸到兵營。所有人都垂涎欲滴,要李鴻章馬上分撥,李鴻章吩咐每營撥發400支,先裝備那些聰明健壯,以前摸過土槍的人。

  劉銘傳說,我要500支。

  大家都反對,李鴻章也說,憑什麼?

  劉銘傳把手一伸,說:還我白朗寧。

  李鴻章就給了他500支。

  軍里熱火朝天,把小槍、抬槍、刀矛、沒有瞄準鏡的劈山炮統統扔到營外,破舊的土布軍服集中到一起放火焚燒,烈焰騰空,黑煙瀰漫了半個上海城,像在燒麥稈。這是李鴻章向上海官府示威。

  部隊換裝,每人兩套新軍裝,人手一支長槍,還組建了炮隊、馬隊、輜重隊。華爾帶著一幫洋人,整天操練,部隊踏正步,練洋操,又學射擊。營里做事都靠吹號,一吹號起床,一吹號吃飯,一吹號訓練,一吹號睡覺。李鴻章再也沒有睡過懶覺。

  除了西洋軍規,李鴻章還讓大家各抒己見,每人湊一條土規,針對淮軍的生活陋習進行糾偏。比如不許在軍營喧譁,戰友間不許打鬧;不許賭博;進長官營房必須先喊「報告」;兩人成列,三人成行;不許用袖子擦鼻涕;吃飯時不許呼嚕呼嚕發出響聲;疊被子要有稜有角。有天李鴻章出去方便,不慎踩到一泡屎,在水塘里洗了半天靴子,半天吃不下飯。他特意加了一條營規:野外拉屎要挖坑,完事後還要填土掩埋。

  最重要的一條是必須重視槍枝保養,槍枝是士兵的生命,違規者重責,李鴻章說,兵勇犯事,長官同罪。逼得這些營官、哨長、什長個個如狼似虎,起初天天有人被餓飯、吊打、關禁閉。有兩個不識趣的公然鬥毆,還打傷了勸架的長官,李鴻章當即判決活埋,在場的人都發抖了。

  對那些軍事過硬、訓練紮實、作風優良,紀律嚴明的單位和個人則一律給予獎賞和提拔。李鴻章很捨得花錢,淮軍基層兵勇每月餉銀四兩二錢,是綠營、八旗軍的三倍,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只一個月,淮軍面貌煥然一新。

  風聲一天緊似一天,金山衛、松江、泗涇、青浦、川沙、嘉定、奉賢的南橋、南匯的航頭、新場都發現了敵情,遍地火警。劉銘傳主動請纓,說哪裡火大,我就去哪裡澆水。於是他帶著「銘字營」,連夜開拔去航頭,這是淮軍第一個與太平軍交戰的部隊。

  李鴻章咬著指甲,緊張地等待劉麻子的戰況,他最怕劉麻子有失,開門紅一旦打不響,對淮軍士氣將是極大的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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