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銘傳來投軍
2024-09-29 17:34:25
作者: 周文侹
計劃分三步:第一,鑑於湘軍全力向天京圍攏,無多餘兵力往上海,李鴻章自行回安徽招募家鄉兵員,湊成一支新軍,作為湘軍別部向上海進發。
第二,關山阻隔,又多經過長毛盤踞之地,若一路征戰前進,折損兵力,還延誤戰機,為兵貴神速,新軍擬從湘軍占領的安慶走長江水路,坐船往上海,十天內就能到達。
第三,希望曾國藩撥一部分軍械糧秣,作為新軍開拔所需,以後加倍奉還。
李鴻章說完,緊張地注視著曾國藩。曾國藩不禁暗暗讚嘆,如此大的構想,李鴻章娓娓道來,嚴絲合縫,我做事向來舉輕若重,他卻舉重若輕,真是個文武幹才,將來成就必在我之上。
曾國藩點了點頭,說:可以。語氣很隨意,天哪!通過了。李鴻章簡直不敢相信,天大的事居然只是一點頭,說了兩個字。
蹩腳的領導對於下屬的建議,不會一說就同意,總是要小題大做,找些瑕疵,批評兩句,拿一些雞零狗碎的東西來折騰人家,只為了顯示自己的高明,叫人家迫於淫威而俯首帖耳。人總是自戀的,再不堪的人也要在顯微鏡下找自己的優點,何況領導?凡有高明且不安分的下屬,就要給雙小鞋穿穿,敗一敗自己心中的妒火。
李鴻章長年穿小鞋,快走不動路了。他雖為千里馬,但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伯樂不僅需要高超的相馬術,還要有坦蕩的胸懷和容人的格局,李鴻章幸運地遇到了曾國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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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這些年讓你受委屈了。
李鴻章眼眶裡滾著淚,聲音都哽咽了:學生真不知道怎麼才,才能......我,我以前......唉!
曾國藩擺了擺手,把話題轉了回來,說:我可以挪出部分器械和糧草,再讓劉松林撥『松字營』 五百人給你,以壯行色。
又是意外之喜,李鴻章趁熱打鐵,說:老師,我還想要一個人。
曾國藩平靜地說:程學啟吧?
李鴻章心跳加速,說:是。
曾國藩說:你們有緣,他跟你,比跟我有出息。
李鴻章恭恭敬敬,一揖到地,但沒等他完全收斂笑容,曾國藩又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你的數十條運兵船如何通過南京江面,長毛在南京經營多年,重兵布防,紫金山上有瞭望高塔,長江南岸大炮林立,巡邏船隻來往密集,這一段五十里水路,你能插翅飛過去嗎?
李鴻章胸有成竹地說:早就想好了,我不用搖槳的帆船,又小又慢,我讓錢鼎銘從上海雇用太古、怡和兩大洋行的班輪,那是鐵殼船,不用槳,靠一種燒煤的鍋爐推動前進,又大又穩,航速還快。最有利的是這些船都懸掛英吉利的米字旗,長毛自稱上帝的子民,把洋人當兄弟,一般不會為難洋船。洋人認錢不認人,官府和長毛的生意他們都做,只要錢鼎銘出得起租金,不會雇不來船。
曾國藩很驚訝,說:真是見多識廣。像在講《鏡花緣》,或許將來你還是個辦洋務的料。雇洋船的事一定要機密,對不相干的人不能泄露一丁點,切記切記,身家性命。
李鴻章很嚴肅地說:是。此時他幸福得像花兒一樣。
曾國藩說:既然定了,就快去辦。上海民眾盼我王師如大旱之望雲霓,你明日動身,回鄉招勇,也不用再到祁門,全部開拔到安慶,你能招多少人?幾時能到?
李鴻章說:五千到六千吧,來回總要一個月。
曾國藩說:好,我讓安慶給你預備下六千人的輜重,但不能白給,讓錢鼎銘給我留下五萬兩銀票,部隊草創,先湊這些應付,錢鼎銘不是說上海父老慷慨解囊嘛,那就不用客氣,到上海後,多多購置洋人的槍炮,再多聘請些洋人教習,大敵當前,抓緊練兵,也只能速成了,到實戰中歷練吧。
李鴻章說:謹遵教誨。
曾國藩說:你有把握招到那麼多兵嗎?
李鴻章有些得意地說:前些年我在家鄉辦團練,很是結交了一些相與,有潘鼎新、吳長慶、張樹聲、周盛波、周盛傳,都是些謀勇兼備的將才,他們各有現成的隊伍,我若登高一呼,他們會聞風而動的。哦,對了,看我這腦子,忘了最重要的一個。
曾國藩問: 誰啊?
李鴻章說:劉銘傳,綽號劉麻子,是個鹽梟,口氣大得很,頗有點手段。此人神出鬼沒,長年在潛山一帶,我讓李二、李三分頭去打探,一定要把他收入囊中。
曾國藩說:好。你去把錢鼎銘叫來。
李鴻章沉穩地走出去,離開了曾國藩的視線,立刻舞蹈起來,幸福居然來得那麼快,短短一個時辰,他像坐過山車一樣!千鈞重壓瞬間無影無蹤,他的雙臂變成了一對翅膀,拔地而起,直上雲霄,這一切到底真不真實?
他按捺住心頭狂喜,和錢鼎銘簡單說了幾句,喪魂落魄的錢鼎銘又變成一個正常人。他立刻趴下,給李鴻章磕頭,被李鴻章一把拉起,兩人歡快地跳著來見曾國藩,錢鼎銘又趴在地上磕響頭,迫不及待地從懷裡掏出一疊子銀票。
第二天清晨,李鴻章、程學啟、錢鼎銘來向曾國藩辭行,他們仨興奮地聊了一晚,曾國藩叫他們先吃早飯。李鴻章始終沒打一個哈欠,雙眸炯炯有神,吃得那個香甜。曾國藩笑了:你莫不是吃了鴉片膏?
約好下月下旬安慶城見,船到人到。曾國藩說,我也將移師安慶,屆時為你們踐行。又跟程學啟說:方忠,如今你跟著少荃,有用武之地了。
曾國藩派程學啟持欽差大臣手諭,先赴安慶打好前站,還特別囑咐,事關機密,只須暗暗辦妥各項事宜,協調各處關係,不得有任何張揚。
一一關照後,曾國藩站了起來,他們三人也垂手侍立。曾國藩說:少荃,《孟子.公孫丑》里有一句話 『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zī)基,不如待時 』。智慧之人,靜候大勢;農夫荷鋤,只待農時。既然時機已到,何不乘勢而起啊?
三人走出帥府,來到城門口,三撥人都已候著,於是上馬拱手而別,互道珍重,一撥往北,一撥往西,一撥向東,疾馳而去。這一天是1861年1月5日。
2月中旬起,不斷有人群向安慶集結,都是偃旗息鼓,悄無聲息。2月下旬,從上海、南通、江陰江面駛來七條大洋船,安慶碼頭太小,有三條只能錨在江心,程學啟在碼頭周邊安置了大量的帳篷,登記,造冊,分發裝備,安排食宿,忙碌而井井有條。
曾國藩坐鎮安慶,錢鼎銘跟著第七條船來,又坐小舢板到岸邊,程學啟上前就和他擁抱,錢鼎銘說他花了十八萬兩銀子雇得這些船。程學啟連連咂舌,說:上海人財大氣粗。
現在只等李鴻章。李鴻章因為找劉銘傳耽擱了,上窮碧落下黃泉,哪裡都找不到這個鹽梟,本以為失之交臂,正在神傷,劉銘傳卻露頭了。
劉銘傳出身很苦,父親劉三不務正業,嗜好賭博,爭強好勝,時常與人鬥毆。一天深夜,從賭局回家,被人用鎬頭從背後擊打致死,劉銘傳時年12歲,靠母親為人做針線活養活一子二女。村裡有私塾,塾師教兒童幾人,劉銘傳常背著柴火站在窗外,用手指摳破窗戶紙。有一天被塾師發現,問他做什麼,他說偷聽。老師說那你進來聽,他說我家窮,繳不起束脩(xīu)。老師說我不收你學費,等你將來有出息了再還我。
於是劉銘傳入私塾,只讀了半年書,他要幫母親做雜務,拾柴火,還要給人放牛,檔期不夠,抽身乏術,只好含淚輟學。之後,他去學木匠,他做的長板凳,榫(sǔn)卯服帖,四腳紮實,比洋釘木匠不知道好多少;又去當小販賣包子,在永和鋪子躉(dǔn)貨,先賒後付,碰到颳風下雨,包子賣不出去就自己吃了。永和王老闆舉著擀麵杖追他要帳,老頭哪裡追得上他,他跑得老遠轉身扮鬼臉,說:將來一百倍還你。以後王老闆還是肯賒他。
劉長大了就去販私鹽,開始小打小鬧做鹽販,後來做大做強做鹽梟。鹽為官家專賣,鹽梟、鹽販都是打擊對象,劉銘傳和他的團伙,一年四季駕船,載著鹽包出沒在蘆葦盪里,像阮小二、小五、小七一樣,跟官家捉迷藏。後來長毛起來,天下大亂。長毛上升為主要矛盾,劉銘傳降為次要矛盾,受政府感召,劉銘傳在家鄉霍山、潛山一帶招募團練,配合官軍行動,打過幾次小勝仗,官府發現這個鹽梟是個天生的將才,次要矛盾也沒有了。
劉銘傳粗通文字,對文人特別尊重,他給大家訓話,滔滔不絕能講兩三個小時,說話生動,富有邏輯,出言成章,極有煽動性,就是不能提筆寫字。他把那位塾師請到家裡,給予很高的報酬給自己兒女上課,又把永和王老闆找來,把他留著當管家兼門房。
這些年劉銘傳廣積財富,起先只想做個富家翁,隱居世外倒也心滿意足。但平淡的生活很快讓他厭倦,為了遠離城市,遠離喧囂,便在深遠的蘆葦盪里擺一條大船,船上應有盡有,和他的小妾小桃紅、賽張飛隱居起來,白天蕩漾,夜晚纏綿,渴飲江中水,飢餐湖裡鮮,做一對半神仙眷侶。
但時間一久,心頭又生波瀾,看來不是遠離什麼地方就能安分守己的,我是天生的宋三郎,如何甘心當個陶淵明?
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有個著名的《人類需求層次理論》,分五層境界,第一層是生理需求,滿足最基本的生存需要;第五層是自我實現的需求,此時不在乎利,只為名,要得到社會認同,簡而言之,要家喻戶曉,人人羨慕,留名青史。
這天,僕人小王劃了小舢板給他送給養,劉銘傳正無聊地釣魚,小桃紅要吃生魚片,隱隱約約聽到小王和賽張飛說官府正到處找老爺,就是一愣,哪個舊案東窗事發了?應該不會,他表面上一副大大咧咧,散漫錢財的贏家派頭,內心卻著實狡詐,做事細密,不拖泥帶水。
劉銘傳放下魚竿,小桃紅不樂意了,說:爺,魚都咬鉤了,咋就丟了嘛?
劉銘傳裝著鎮定,笑著說:小寶貝,這一撥太瘦,等下一波肥的吧。你先替我守著。
他叫來小王,問個仔細。祁門來了個李觀察四處找劉,小王正在潛山城裡採買物品,碰上了像無頭蒼蠅的李二,之前兩人相識,李二見到他像得了救星,說:我劉宅找麻子,說爺采藕去,就在蘆盪間,湖深不知處。
小王不知李二底細,不敢坦白劉銘傳在哪,只說你先找客棧住下,老爺神龍見首不見尾,我替你去找找看。
劉銘傳一聽,拍掌大笑:老朋友沒有忘記我啊!機會來了,小王,你做了件大好事,有賞。
劉銘傳撐船起航,小桃紅死拽著魚竿不撒手,賽張飛也吵著晚上要喝魚湯,劉銘傳二話不說,扯過魚竿一把撅了,把盛魚的竹簍奮力往湖中一拋,大喝一聲:喝你娘的魚湯。
兩個娘們撅著嘴,嘰嘰喳喳一路,小桃紅瞪著杏核眼問:爺,我們去哪?
劉銘傳大喝:回花果山。
連夜駕船,第二天劉銘傳和李二見面,搞清楚來龍去脈,不多一句廢話,傳下話把各路弟兄都集合起來,訓了一番話,想升官發財的就跟劉爺去玩命,沒卵子的就憋在窩裡摟著娘們睡覺。
劉銘傳帶了五百人風塵僕僕趕到安慶,李鴻章狠狠地錘他肩膀,說:省(xǐng)三,你個鱉孫,終於露頭了,這下烏合之眾全齊了。
劉銘傳裝著憨厚,嘿嘿笑兩聲,說:我是身在花果山,心向取經人。
曾國藩傳諭,叫李鴻章帶一班將領來欽差大臣行轅候見。這幫人被安排到二堂,足足等了半個時辰,除了茶房來添水,曾大帥的人毛都沒見到一根。
潘鼎新一個勁地抽水煙,滿臉寫著冤枉;吳長慶一人枯坐,目光呆滯,像個傻子;張樹聲和李鴻章耳語,時不時地發出低低的笑聲;周盛波、周盛傳兄弟各拿一張桌上的字帖,仔細研磨,像兩個好學生。
劉銘傳先是正襟危坐,一會兒蹺起二郎腿,一會兒半躺在座上,一會兒蹲在座上,一會兒又在屋裡來回走,一邊走還一邊練招,到每個人臉上虛晃兩拳,到最後索性開罵了。
嚇得李鴻章連忙制止,說:麻子,你真是猴子屁股坐不住,這是衙門,還敢如此放肆,簡直狗膽包天了,還不回去給我坐好。
這時茶房傳話,欽差大臣有緊急公務,各位將軍先請回吧,李大人請留步。所有人都面面相覷,劉銘傳跳起來就走,一路罵罵咧咧,其他人魚貫而出,滿臉的不解和不滿。連李鴻章都摸不著頭腦,這曾大帥唱的是哪出?
曾國藩和李鴻章坐在籤押房,曾國藩說:少荃,是不是很意外?
李鴻章無語。
曾國藩說:其實我一直藏在屏風後,細細觀察你們每一個人。我懂相人之術。
李鴻章大感意外,曾國藩還是個特務加相面先生。
李鴻章很惶恐,不禁囁嚅(niè rú):都是些鄉野村夫,沒讀過書,沒什麼見識,如有得罪處,老師萬萬海涵。
曾國藩說:哪裡,我就是鄉野村夫,湘軍也都是鄉野村夫,有出息的鄉野村夫還不少。你知道我是怎麼看這些人的嗎?
李鴻章洗耳恭聽。
曾國藩說:你挑人還算有眼光,這幾個都是將才,只要跟著你,建功立業指日可待。
李鴻章大喜。
曾國藩說:其中那個最不安分的,你知道嘛,他是個帥才,遠在其他幾人之上。
李鴻章有點哭笑不得:就那個臉上長麻皮的猴子,還是個帥才?當齊天大聖嗎?他剛剛還罵你呢,敢罵你就是帥才?
兩人都笑了。
李鴻章這次帶來的,連同曾國藩撥給他「松字營」一部,一共6500人。曾國藩給這支新軍定名為「淮軍」,淮軍按照湘軍規制,建立營伍哨什四級指揮,以李鴻章為統領,程學啟為副統領,兼「開字營」兩營營官;劉銘傳為「銘字營」營官;張樹聲為「樹字營」營官;潘鼎新為「鼎字營」營官;吳長慶為「慶字營」營官;周盛傳為「傳字營」營官;周盛波為「波字營」營官。
曾國藩人情做到底,奏請將李鴻章官升一級,授三品按察使職銜;程學啟官升一級,授二品副將職銜;其餘人分別授於三品參將或四品游擊職銜,朝廷一律照准。
1862年2月22日,曾國藩向李鴻章授旗,淮軍正式成立,這是李鴻章終生難忘的一天,也是淮軍開拔的一天,如此重大時刻,卻沒有任何隆重的儀式。既不扎彩棚,也不放鞭炮,更沒有人聲鼎沸的送行場面,一切都只為「機密」二字。
大家都有點不解,結婚還要放鞭炮呢,那麼重要的時刻,卻弄得像偷人一般。
錢鼎銘說,這樣好,這樣好,上海人喜歡「悶聲大發財」,我們此去肯定升官發財。大家一聽就釋然了。部隊按照營建制登船,每條船載滿後,響三聲汽笛起航,這算是遠征軍唯一的送行曲。
波濤陣陣,汽笛聲聲,旗正飄飄,馬正蕭蕭。君不見,班定遠,大漠長戈催戰雲;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一呼健兒逾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
曾國藩目送,李鴻章陪在身邊。
曾國藩感慨地說:中華悠悠五千年,文化道德生生相傳。本朝自入關後,創業太易,殺戮極重,苛法不斷,枉顧民生,又一意推行薙(tì)發,漢家衣冠,士大夫氣節從此不復存在了。
李鴻章說:學生深以為然。如今長毛作亂,民生更加艱難,舉國風氣不開,若無抽心一爛,痛徹肺腑而改弦更張,國勢必然土崩瓦解。五十年後的江山,都不敢說鹿死誰手了。
曾國藩說;唉,看不到那麼遠了,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你到上海後,凡事都得自己拿主意了,你說說,對待人接物有什麼心得?
李鴻章調皮地說:我耍痞子腔,如何?
曾國藩眉毛一揚,大不以為然:什麼是痞子腔啊,我孤陋寡聞,倒要領教一二。
李鴻章知道老師不高興,但自己興致極好,有意逗他:我們家鄉有一類痞子,又刁又滑,又賴又狠,橫豎耍光棍,混不吝,猶如《水滸》里和楊志奪刀的牛二。我要是碰到棘手的事,我就跟人耍痞子腔,說了不算,算了不說。
曾國藩說:哼,什麼玩意兒。你就欠你父親在天之靈的敲打。我向來以誠待人,從不耍奸,你要自作聰明,以後有你的苦頭吃。
李鴻章笑著說:老師太過嚴肅,不識逗嘛,我一直拿你當爸爸的。我定謹記你的教誨,與人相處,只一個誠字藏在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