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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以海瑞為道德標杆的儒臣

2024-09-29 11:56:47 作者: 陸幸生

  在明代像蔣欽這樣敢於冒死上書,痛斥奸佞,矛頭直指皇帝的忠臣可以說絡繹不絕。在那個黑暗年代裡,那些深受儒家理學思想薰陶的文官們像是暗夜燃燒的蠟燭,點燃自己的身軀,將光焰照亮宮廷的黯角,將那些裹著龍袍的皇家蠹蟲以及寄生以社稷倉廩的碩鼠一一顯形,最終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昭示後人。

  人們不能脫離那個時代背景用現代的民主法治理念去解讀古代敢於捨生取義的士大夫階層中的賢者。他們不屈不撓前仆後繼地所捍衛的綱常禮教也只不過是某種希望保持帝國永久統治的理論支柱,是某種「天不變道亦不變」理想主義虛幻,這就是所謂道統,文官集團就是為維護帝國道統而設計的。當這些道統也被專制君主當成袍褂而徹底丟棄後,帝國的領跑者只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裸奔了,到了此刻愚蠢的君主只能在獻媚小人和豺狼走狗的包圍下,如同格林童話中「皇帝新衣」的虛幻中陶醉麻木,對於外界的危情也就充耳不聞了,最終只能在紙醉金迷中坐等滅亡。

  那些耿懷忠心的儒生就要心懷赤子之心,充當童話中童心未眠的孩子對於皇帝的裸奔進行點評。儘管他們依然是王朝循環怪圈中的忠臣,他們的努力猶如精衛銜石,對於王朝政治的江河日下於事無補。然而,作為天道的代表者他們「以天下為己任」「不為物喜,不為己悲」,作為文化人中的傑出代表他們「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他們那些秉筆直書,正義凜然的雄文奏疏就將流傳千古,成為範文。

  因為這些肺腑之言客觀上代表著天道民心,是替天行道的民意,挑戰的是違背「天道」的邪惡皇權。這裡我們不能迴避嘉靖年間的直臣海瑞。

  

  顯然,他在上書之前,已經考慮了此番逆龍鱗的後果,為自己準備好了棺材,於是懷著大無畏的犧牲精神,連夜挑燈夜戰,秉筆直書準備衝著死路去殉道了。

  海瑞,字剛峰,名如其人,一座橫亘在朝廷中堅硬挺拔的高山,這是帝國的脊樑,在這座高峰和脊樑面前百官唯有敬畏,連皇帝也會望而怵惕。他所尊崇的原教旨主義的儒家學說,一般人只是嘴上說說,就是被尊稱為明朝一哥的大聖人王陽明雖然在理論上多有創新,但在行動上也是變通不斷,以適應官場和世俗來規避風險。而海瑞則是儒家學說的堅定不移的奉行者,就是自己的家人和皇帝也不能例外,然而他對老百姓卻十分寬容,顯然是帝國「仁者愛人」的模範官員。

  《明史·海瑞傳》記載,海瑞以舉人入仕,45歲出任淳安知縣,以一身廉潔兩袖清風而獨抗舉世污濁和滿朝魅黯。回想早年在淳安知縣任上,官俸微薄的他,帶領家人自己種菜聊補官俸低微,一次買肉二斤給母親祝壽被當地官場傳笑談。閩浙總督總督胡宗憲的公子路過他的轄區,別處地方官請客送禮巴結還來不及,他卻無動於衷,導致胡公子惱羞成怒,吊打驛吏。剛峰先生乾脆動用公權力將胡公子抓了起來,又從胡少爺身上搜出兩千紋銀,充了縣庫。然後,修書一封給胡總督:「以往胡公巡視,命令沿途不得破費,這傢伙帶這麼多錢,肯定不是胡公子。」

  顯然他是先用官場那種表面上反腐創廉的官話套話,去套牢這些滿嘴仁義道德的官員,然後將胡衙內巧取豪奪的惡行與這些骨子裡男盜女娼的偽道學官員進行切割,既殺了這些高官衙內的氣焰,又堵了高官的嘴,還白得了兩千兩白銀。此類以毒攻毒的手法也只有海瑞這種毫無私心的清官能夠玩得出來。這就是浩氣充盈的正人君子才能具備這樣的膽識和豪氣。

  自己先有把柄抓在頂頭上司手裡,自然要把結求得庇護,這就是貪官喜歡用貪官的理,如此官場同氣相求,形成利益保護鏈,連帶著就是對精英的逆淘汰。對此胡宗憲很無奈,沒有怪罪他,因為胡宗憲在明史上官聲和業績都很不錯,最終也是死在嚴嵩主導下的詔獄之中,成為歷史上冤案主角。

  都御史鄢懋卿就沒有這樣的肚量了,他奉命清理鹽法,沿途多有宴請招待,路過淳安,唯海瑞接待非常簡陋。面對臉色鐵青的欽差,海瑞大聲說,我這個地方實在狹小,容不得你老先生大批車馬。欽差非常惱火,但是早就聽說海瑞的剛直不阿的清名,當場不得發作,免得迎來更大的羞辱,只得匆匆離去。而仇恨已經埋下,海瑞此刻已經升任嘉興通判,因為這次對於欽差的怠慢,被貶到了江西興國州出任判官。直到陸光祖擔任吏部尚書主張文官公推公選,才被薦舉提拔到戶部擔任主事,這才給了這位鐵面官員有了直接面對昏庸皇帝的機會。

  嘉靖十四年二月(1565年11月),嘉靖帝朱厚熜享國日久,不理朝政,躲在西苑裡,專意齋醮。督撫大吏爭上符瑞,禮官輒表賀。大臣楊最、楊爵先後上書勸阻,得罪皇帝後,已經無人敢於議論朝政。唯海主事氣不過,連夜掌燈給皇帝起草了一份奏疏,這就是明史記載的海瑞罵皇帝疏。這道上書,披肝瀝膽,慷慨陳詞,先是引用了漢代的賢君漢文帝虛心納諫典故。賈誼上書批評皇帝怠政之過錯,漢文帝虛心納諫,仁義寬恕,節用愛人,使天下糧倉豐富,達到寬刑簡政的地步。緊接著話鋒一轉開始數落起皇帝的問題來:

  陛下則銳精未久,妄念牽之而去,反剛明之質而誤用之。至謂遐舉可得,一意修真,竭民脂膏,濫興土木,二十餘年不視朝,法紀弛矣。數年推廣事例,名器濫矣。二王不相見,人以為薄於父子。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於君臣。樂西苑而不返,人以為薄於夫婦。吏貪官橫,民不聊生,水旱無時,盜賊滋熾。陛下試思今日天下,為何如乎?

  奏疏指出他在剛剛登基時的一番清明之舉,已經為如今的荒唐所取代。你是一個虛榮、殘忍、自私、多疑和愚蠢的君主,舉凡官吏貪污、役重稅多、宮廷的無限浪費和各地的盜匪茲熾,皇帝本人都應該直接負責。皇帝陛下天天和方士們混在一起,但上天畢竟不會說話,長生也不可求至,這些迷信統統不過是「繫風捕影」。然而奏疏中最最刺激皇帝的一句話「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就是說普天下的官員百姓很久以來就認為你不正確了。[1]

  言辭之激烈,前所未有,對於嘉靖皇帝來說無疑是當頭一棒,使他聽慣了臣工阿諛奉承的腦殼難以承受這樣的重創,這等於是說他登基幾十年以來是尸位素餐連為人父為人夫的職責都未盡到,更遑論為君父去治理天下。

  皇帝大怒,將奏疏狠狠摔在地下,氣急敗壞地吼叫:「快把這傢伙抓起來,別讓他跑了。」旁邊的宦官說:「此人素有痴名,自知犯上必死,已經買好棺木,與妻子訣別,家人已經嚇跑了。」皇帝無言,又撿起奏疏連讀三遍,感覺出了海瑞的一片忠心,這是某種兒子對老子「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一片諍言,可謂忠言逆耳,還是不理他算了,也就留中封存了。不過這道奏疏倒像是一道緊箍咒,困擾得他實在不舒服,也就反反覆覆拿出來閱讀,在他心中十分糾結,十分矛盾,一會兒把海瑞比成忠臣比干,一會又大罵他是畜生。皇帝發泄怒氣,無故責打宮女,宮女們就在背後議論說:「他被海瑞罵了,就找我們出氣。」

  1566年2月。朱厚熜思前想後還是決定把這個狂悖辱君的傢伙抓起來,關入東廠。但是對刑部擬就的以兒子詛咒父親的罪名斬決的判決書卻久久不簽字。不久嘉靖去世,新皇繼位,海瑞開釋,曾經受到隆慶皇帝委託以右都御史巡按應天十府,作為中央巡視組特派欽差一路走來打擊豪強,興利除害,安撫百姓,就是退休在家的高官徐介家人為非作歹,也絕不放過。因此海瑞遭到權貴嫉恨,交相彈劾,不久被賦閒回海南老家。

  神宗年間他曾經多次謀復,時權臣張居正主政,對這位狷介耿直的忠臣一直閒置未用,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剛直不阿使得權臣們害怕,能罵皇帝必然也不會把首輔等閣臣放在眼中。性格決定命運,直到張居正死去,神宗皇帝重新啟用海瑞任南京吏部右侍郎,後改任都察院右都御史,此時這位忠心體國全心全意為老百姓謀福利的老模範已經七十二歲。南京留都也只不過是安排閒散官員的地方,雖然他已經是二品部級官員,但嫉惡如仇的秉性不改,依然對於政事十分勤勉,對於部下過分嚴格。其實在復出離家之際,他已經對腐敗的朝政完全失去了信心,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說:「漢魏宮女桓謂宮女千數,其可損乎?廄馬萬匹,其可減乎?」借古喻今,明顯影射當今萬曆皇帝喜歡女色和馳射,而且對皇帝改過毫無信心。[2]

  他去了南京之後,看到的到處是貪財好貨,醉生夢死的官僚群體,完全是一幅末世紙醉金迷群僚貪腐墮落的畫卷,令他觸目驚心,憤恨不已。於是上書朝廷建議對貪腐八十吊錢以上的官員實施太祖建國初期曾經使用的剝皮囊草的酷刑。這一建議遭到了南朝群僚的抵制,而且朝中堂堂諸公與南朝袞袞大員完全是一丘之貉,只能迎來他們的陣陣訕笑。海大人其實面對的是體制的一股龐大勢力,他的孤軍奮戰無疑就是西班牙國當年堂·吉訶德先生對於風車的挑戰。他那落後近乎殘忍的提議,遭到了官僚群體的交相彈劾。但同時也得到了無數青年學生和下層官員的堅決支持。擁護者反對者針鋒相對,最後由萬曆皇帝親自裁決「海瑞屢經薦舉,故特旨簡用。近日條陳重刑之說,有乖政體,且切指朕躬,詞多迂憨,朕已優容」,這等於皇帝指責他這個人既迂腐又有點傻氣,只是仁慈的皇帝優待寬容這位帝國的老模範還是保留了他御史的職務,只是不再重用了。原因誠如萬曆皇帝在吏部的批示中所指出的那樣:

  隨當局任事,恐非所長,而用于振雅俗,勵頹風,未為無補,合令本官照舊供職。

  也就是把我帝國的勞動模範當成道德典型作為菩薩供養了起來,作為弘揚正氣、抵禦腐敗之風的尚方寶劍使之寶刀入鞘,束之高閣,卻不讓之效命疆場,殺敵於陣前,刀刀見血。皇帝還公開嘲諷我帝國的紀檢監察官員頭腦迂腐發傻,帝國的綱紀只能一天天腐敗墮落下去。

  海瑞對此失望了,七次提出辭職,七次不准,這樣的空頭模範還得當下去。萬曆十五年(1587年)七十三歲高齡的海瑞在南國清冷的衙門裡孤獨地逝去。僉都御史王用汲看到病榻上的海瑞,用的是粗布做成的蚊帳和破爛的竹器,身後的遺產只有六兩銀子,觀之令之悽然淚下。這就是朝廷堂堂二品都察院右都御史的所有家當。海大人的喪事是大家湊錢辦的,留都百姓聞之「小民罷市。喪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夾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絕。贈太子太保,諡忠介」。[3]

  海瑞追奉的儒家泛道德主義,這也是當時官場奉為正朔的主義。然而理論和實際的高度脫節,導致了官場兩面人格偽君子的大量湧現,而海瑞卻是篤信、篤行主義的真君子。在一個偽君子大行其道的官場真君子是不受歡迎的。不僅在官場就是在家庭中這種持身嚴謹不謀私利的官場正能量對於家庭的富庶幸福來說也是極大的障礙。因而,在平庸盛行腐敗蔓延的官場,海瑞特立獨行的舉止肯定是顯得十分古怪而又古板,再加上性格的剛強和執拗,大家也只好對他敬而遠之了。然而,帝國需要的是這樣的典型來裝點搖搖欲墜的門面以顯示朝綱的端正和神聖。

  [1] 黃仁宇著:《萬曆十五年》,中華書局,1982年,第138頁。

  [2] 黃仁宗著:《萬曆十五年》,中華書局,1982年,第158頁。

  [3] 《明史·卷二二六·列傳第一百四十·海瑞》,線裝書局,第12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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