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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4:03
作者: 毛姆
在本書開篇的時候,我曾提到過蘇姍娜?魯維埃。我認識此人已有十一二年了,此時再提起,她恐怕已近不惑之年了。她並不漂亮,其實可以說其貌不揚。在法國女人裡面,她個子算是高的,短身軀,長胳臂長腿,笨手笨腳,仿佛真不知如何擺布那麼長的四肢才好。她憑著自己的心情將頭髮染成各種顏色,但多數時間她的頭髮是紅褐色的。她有一張小小的四方臉,顴骨特別高,濃妝艷抹,大嘴巴,嘴唇上塗著厚厚的一層唇膏。這一說,好像她全無動人之處了,但偏偏還是有人看上了她。話又說回來,她皮膚長得很好,有一口結實的白牙和一雙炯炯有神的藍色大眼睛。眼睛算是她身上最漂亮的部位了,所以她便把睫毛和眼皮都染黑加以渲染。她看上去既精明又和善,像是見過世面的,本性既有寬厚的一面又有強硬的一面。
在她的人生中,是不得不強硬的。她父親是政府部門的第一個小公務員,死後母親守寡,回到安茹州她原來居住的那個村莊,靠撫恤金過活。蘇姍娜十五歲那年被送到鄰鎮一個服裝店裡當學徒,那兒離家近,星期天可以回家。十七歲那年夏天,蘇姍娜有兩個星期假期,就在休假期間被一個來村子裡畫風景的畫家勾引上了。她心裡很清楚:家裡一分錢的嫁妝也出不起,嫁人的事遙遙無期。所以,在夏天快完時,畫家提出要帶她到巴黎去,她便欣然答應了。他帶她來到巴黎的蒙馬特高地,住進一個兔子窩般大小的畫室,二人相依相伴,度過了一年快樂的時光。末了,他告訴她,說自己連一幅畫也沒有賣出去,再也養不起情婦了。她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沒有為之感到慌亂。他問她想不想回老家,她說不想,於是他就說同一個街區有個畫家願意跟她一起生活。他說的那個人曾經勾引過她兩三次,被她拒絕了,但沒傷和氣,沒有令對方感到難堪。對那人她並不感到討厭,所以泰然地接受了這項提議。搬家很方便,用不著花錢叫計程車,提著箱子就過去了。
這第二個情人比第一個年齡大許多,但仍像模像樣的,讓她擺各種姿勢為她畫像,有穿衣服的,也有裸體的。二人同居,高高興興度過了兩年的時光。想起來讓她感到自豪的是,他的第一張真正成功的畫作是以她當模特的。她曾經讓我看過那幅畫,是從一份介紹此畫的畫報上剪下來的。這幅畫後來被美國的一家畫廊買了去。這是一幅裸體畫,真人一般大小—她呈臥式,姿勢和馬奈的油畫《奧林普》差不多。這個畫家敏銳地發現她的身體比例有一種現代情趣,於是採用誇張的手法,將她原本消瘦的身子畫得骨瘦如柴,把她的長胳膊長腿畫得更長,兩個高顴骨更為突出,一雙藍眼睛大得出奇。從剪下來的畫上看不出用的是什麼色調,但構圖相當有看頭。此畫叫他名聲大噪,贏得了一個闊寡婦的敬仰,二人喜結良緣。蘇姍娜深知男人得以自己的前程為重,沒吵沒鬧,和他斷絕了這段關係。
此時,她已認識到了自身的價值。她喜歡藝術家的那種生活,喜歡給畫家當模特。幹完一天的話,就去泡咖啡館,跟畫家、畫家的妻子和情婦坐在一起,聽畫家談論藝術,詛咒畫商,講些下流故事,她覺得這種生活很有情趣。在這期間,她已看到自己與那位畫家的關係快到頭了,便打起了小算盤。她相中了一個身邊沒女人的年輕畫家,覺得他很有才氣。她瞅准機會,一次,見這位畫家單獨坐在咖啡館裡,便向他講了自己的處境,開門見山地提出想跟他一道過日子。
「我今年二十歲,持家有方,在家務方面能為你省下一筆錢,還能為你省下雇用模特的開銷。瞧瞧你的襯衫,簡直不像個樣子,你的畫室亂得像雞窩。你需要有個女人照應你。」
畫家早就知道她很能幹,聽了她的提議,產生了興趣。她見對方有接受的意思,便接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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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試試反正也沒有害處。萬一行不通,咱倆誰也不會有損失。」
他是個非表現派的畫家,給她畫像畫的全是些四方塊和長方塊;畫她只有一隻眼睛,沒有嘴;把她畫成一幅黑、棕、灰色交織的幾何圖案;畫成一大堆雜亂無章的線條,從中勉強可以看出一張人臉。她和他同居了一年半,後來自動離開了他。
「為什麼要走?」我問她,「你不喜歡他嗎?」
「喜歡倒是喜歡,他是個挺不錯的小伙子,只是覺得他再不會有進步了,老是重複自己。」
沒費吹灰之力,她又傍上了一個畫家。不管跟誰,她始終都不離開畫家圈子。
「我一直都在畫界打轉轉。」她說,「我和一個雕塑家待過半年,但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沒情沒趣的。」
每次跟情人分手,從沒有出現過叫人不愉快的事情,這讓她想起來都感到高興。她不僅是個出色的模特,也是個能幹的主婦。不管住進哪個畫室,她都喜歡那一方之地,把畫室收拾得整整齊齊,並以此而感到自豪。她廚藝精湛,花很少一點錢就能燒出極為可口的飯菜。情人的襪子破了她給補,情人衣服上的扣子掉了她給縫。
「我簡直就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因為是個畫家,就不能穿得整整齊齊的。」
她只有一次日子過不下去。那是和一個英國小伙子的往事。那人比她以前的任何一個情人都有錢,而且還有一輛汽車。
「不過,我們倆沒多久便分手了。」她說,「他酗酒成性,一喝醉便叫人心煩。如果他的畫好,我也不會在乎,可是,親愛的,他的那些畫全是塗鴉之作。我跟他說要離開他了,他就哭了起來,說他愛我。
「『我可憐的朋友,』我對他說,『你愛不愛我都無關緊要。關鍵是你沒有繪畫的天賦。還是回你們國家去吧,開家雜貨鋪。你適合干那一行。』」
「他聽了後怎麼說?」我問。
「他聽了勃然大怒,讓我趕快滾。你知道,忠言逆耳。真希望他能聽人勸。他不是個壞人,只是畫技太差。」
在風月場上,對於一個風塵女子而言,世情練達、心地善良是有好處的,可以化解一部分困難,但慾海情波中畢竟有許多沉浮,蘇姍娜也不例外。她和那個斯堪地那維亞人的戀情堪為借鑑。她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墜入那張情網。
「他簡直就是天神一樣的人物,」她告訴我說,「個子特別高,高得就像艾菲爾鐵塔,寬肩膀、闊胸脯,腰細得用兩隻手幾乎就可以圍過來,肚子扁平,平得和我的手掌一樣,肌肉結實得像個職業運動員,一頭金黃色的鬈髮,皮膚細如白瓷。他的畫技也不錯。我喜歡他的筆觸—大膽而有力;他的著色豐富、活潑。」
她算計著想和他生個孩子。對方堅決反對,可她說孩子由她負責撫養。
「後來,她生了個女孩,他愛如掌上明珠。那孩子可愛極了,玫瑰色的皮膚,金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睛,酷似她的爸爸。」
蘇姍娜和他同居,度過了三年的時光。
「他有點兒愚蠢,有時候叫人心煩。不過,他十分殷勤,而且長得那麼英俊,我也就不太在乎了。」
後來,他接到瑞典的一封電報,說他父親病危,要他立刻回家。他滿口答應一定回來,可是蘇姍娜有個預感,覺得他會一去不復返。他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了蘇姍娜,走後一個月杳無音信。後來,蘇姍娜收到他的一封信,說父親已去世,一大堆亂麻一樣的事情需要料理,說自己必須對母親盡孝,留下來經營木材生意。信中附了一張一萬法郎的支票。
蘇姍娜可不是那種遇事便一蹶不振的人。她當下就做出了判斷,認為有個孩子在身邊會妨礙她做那半掩門的生意。故而,她將小女兒帶到鄉下,把女兒連同那一萬法郎交給自己的母親,托她代為撫養。
「我的心都快碎了。我愛那孩子,但過日子得講求實際呀。」
「以後的情況怎樣?」
「唉,混日子唄。我又找到了一個朋友。」
後來,她染上了傷寒。提起那病,她總是說「我的傷寒」,就像百萬富翁炫耀自己的度假地時說「我的棕櫚灘」或者「我的松雞澤」一樣。那場病差點要了她的命,讓她在醫院裡躺了三個月。出院時,她已骨瘦如柴,弱不禁風,神經脆弱得動不動就想哭。她成了個沒有價值的窩囊廢,當模特吧,身體支撐不下來,口袋裡的錢已所剩無幾。
「往事不堪回首呀。」她說道,「那是一段艱難的日月。幸虧我還有些好朋友幫忙。不過,你也知道畫家的窘境,個個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我從來就不怎麼漂亮,只是有點兒魅力罷了。但畢竟不再是二十歲的青春女子了。後來碰上了那個曾經跟我同居過的立體派畫家。自從我們分手之後,他結了婚,隨即又離了。他已放棄了立體派畫風,秉承了超現實派的衣缽。他覺得可以利用我,於是說自己單身很孤獨,提出和我一道生活,給我提供食宿。實不相瞞,我當下就同意了。」
就這樣,蘇姍娜一直和這位畫家生活在一起,直至那位製造商出現。製造商是一個朋友領到畫室來的,指望著能買一幅這位前立體派畫家的畫。蘇姍娜一心想促成這項生意,於是施展出手段來熱情待客。製造商不能當場決定買還是不買,但是說過後再來看看。兩個星期後,他果然來了。這一次,蘇姍娜有個印象:他是來看她的,而非看畫。離開時,他仍舊沒有買,跟她握手時用了一點勁,顯得有些過分親熱。次日,那個領製造商來看畫的朋友趁她到菜市場買菜之際,半路截住了她,說製造商看上了她,下次來巴黎時,想請她吃頓飯,到時候有話跟她說。
「你覺得他看上了我什麼呢?」她問道。
「他是現代藝術的愛好者,見過你的肖像畫,極為傾倒。他是外省人,而且是做生意的。你在他眼中代表著巴黎、藝術、愛情—這些都是他在生活中所缺乏的。」
「他有錢嗎?」她理智地問。
「有許多錢。」
「那好,我願意和他吃飯。他有什麼話,聽聽也無妨。」
製造商帶她去馬克西姆飯店吃飯,給她留下了好印象。她的穿著十分素雅。瞧瞧周圍的女人,相比之下,她覺得自己看相不錯,非常像一個體面的已婚女子。他叫了一瓶女士香檳,讓她覺得他很有紳士風度。飯後喝咖啡的時候,他將開出的條件擺在了她面前。她一聽,認為對方很是慷慨。他告訴她,說自己每兩個星期要來巴黎開一次董事會。晚上吃飯孤零零的老是一個人,想女人就去找青樓女子,日子過得味同嚼蠟。他結婚了,有兩個孩子,但以他這種身份的人,過這日子難以令人滿意。他們倆都認識的那個朋友把她的情況如實告訴了他,他覺得她是個識進退的女子。他已不再年輕,不願跟不懂事的女孩子糾纏在一起。他怎麼也算是個現代藝術的收藏家,而她和畫界聯繫緊密,跟他有共同語言。接下來,他講了具體安排,說準備給她租套公寓,然後裝修一下,每月給她兩千法郎的零花錢。作為交換,他希望每兩個星期能和她共同度過一個良宵。蘇姍娜以前從未有過這麼多錢供她私用。她飛快計算了一下,覺得這筆錢不僅夠她吃飯穿衣,過衣食無憂的日子,還可以供養女兒,另外再積攢一些以備不時之需。不過,她還是猶豫了一下。她素來以「畫界人」自命,顯然還是覺得給一個生意人當情婦未免有些掉價。
「C'est à prendre ou à laisser ,」他說,「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
她並不討厭他,而且看見了他紐扣孔里鑲嵌的玫瑰花狀的榮譽胸章,認定他是個有頭有臉的人,於是沖他嫣然一笑。
「Je prends ,」她回答說,「我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