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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4:06
作者: 毛姆
蘇姍娜雖說一直住在蒙馬特高地,此時卻覺得有必要與過去一刀兩斷,於是就在蒙巴納斯街區離林蔭道不遠處的一幢公寓樓里租了一套房,裡面包括兩個房間、一個小廚房和一個浴室。此房位於六層,不過是配有電梯的。那電梯一次只能搭乘兩人,慢得像蝸牛爬,下樓還得步行。但是,浴室和電梯對她而言,不僅代表的是奢華的生活,也是一種時髦。
二人同居的頭幾個月,阿吉里?高凡先生(此為製造商的名字)每隔兩個星期來巴黎一趟,下榻於一個旅館,受熾熱欲望的驅使,跟蘇姍娜做完好事,然後再回到旅館獨眠,次日起床乘火車回去料理事務,享受靜謐、愉快的家庭生活。後來,蘇姍娜向他指出,那樣糟蹋錢是毫無道理的,完全可以留在公寓裡,早晨再走,既省錢又少受點兒罪。他覺得此話說得有理。蘇姍娜這一番知冷知熱的話說得他心裡暖洋洋的。說真的,冬夜天氣冷,跑上街頭攔計程車,可不是件好受的事。至於她不願讓他花冤枉錢,也打動了他的心。一個女人,既懂得自己節省開銷,也知道為情人節省銅板,這才是好女人。
阿吉里先生對現狀感到十分滿意。他們一般都是下館子,到蒙巴納斯街區比較好的餐館吃飯,但有的時候,蘇姍娜也會親自下廚,留他在公寓裡吃飯。她燒得一手好菜,很對阿吉里先生的口味。吃晚飯時,如果天氣暖和,阿吉里先生就脫掉外衣,只穿一件襯衫,感覺很有一種無拘無束、放蕩不羈的藝術家風範。他一直對畫情有獨鍾,喜歡買畫,但蘇姍娜對於自己看不上的畫,絕對不允許他買。沒過多久,他便發現蘇姍娜眼光獨到,值得信賴了。蘇姍娜不讓他和中間人打交道,而是直接把他帶到畫家的畫室里去買,所花的錢只抵在外面買畫的一半。阿吉里先生知道她在積錢,後來她告訴他,說她每年都要在老家的村子裡添置一些地產,阿吉里聽了很是為她感到自豪。他清楚,在每個法國人的血液里都涌動著擁有土地的欲望,而就是因為蘇姍娜擁有了土地,故而對她的敬重又增加了幾分。
蘇姍娜這一邊也是心滿意足的。她對阿吉里先生既忠實,也不忠實。這就是說,她留意著不和別的男人保持固定的關係,但如果碰上看得上眼的,也不反對與對方行雲雨之歡。但是,她絕不留意中人在家裡過夜,這涉及良心的問題。她覺得自己欠那位有錢有地位的阿吉里先生一份情,因為正是阿吉里先生讓她衣食無憂,過上了穩定和有尊嚴的生活。
我是在蘇姍娜和一位畫家同居時認識她的。這位畫家是我的一個相識。蘇姍娜在他繪畫時為他當模特,我時常坐在旁邊看。我也只是隔上一段時間偶爾見見她,直至她遷入蒙巴納斯街區,才和她的交往密切了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阿吉里先生(她無論是提到還是當面稱呼那位製造商都是這麼叫的)讀了一兩本我的小說的法譯本,於是,在某天晚上,請我到一家飯館裡和他們一起吃飯。他五短身材,比蘇姍娜矮半個頭,鐵灰色的頭髮,八字鬍修剪得整整齊齊,稍微有點兒偏胖,肚子突起,但並非大腹便便,僅僅襯托出了他的派頭和氣質而已。他走路邁著矮胖男人的那種四方步,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這頓飯十分豐盛。他對我非常客氣,說很高興蘇姍娜有我這樣的朋友。他說一眼就看出我是個好人,對於我如此看得起蘇姍娜而感到欣慰。他雜事太多,使他在里爾脫不了身,讓可憐的蘇姍娜倍感寂寞,多虧有我這等文化人相伴,真是叫人舒心。他雖然是生意人,對藝術家卻素有敬仰之心。
「Ah,mon cher monsieur ,藝術和文學一直是法蘭西的一對瑰寶。當然,它的軍事實力可與之並駕齊驅。我是個毛織品製造商,不偏不倚,毫不猶豫地會將畫家和作家放在與將軍及政治家同等的位置。」
他的一席話說得無比入耳。
蘇姍娜堅決不願請女傭料理家務,一半是為了省錢,一半是因為(她自己知道得最清楚)她不喜歡有人插手於純粹屬於她個人分內的事物。那套小公寓被她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而且按照當時最時新的式樣加以陳設;所有的內衣都由她自己親手來縫製。可是,即便如此,由於她不再當模特,時間仍多得難以打發。鑑於她是個閒不住的人,不久便心生一念:為那麼多畫家當過模特,她自己也應該畫上幾筆。說干就干,她立刻買來畫布、畫筆和油彩等用品,動手畫了起來。有時候,我帶她出去吃飯,去得早一點,就會看見她穿著罩衫在忙著作畫。如胎兒在子宮裡重現物種進化的過程一樣,蘇姍娜也重現了她過去所有情人的風格。她畫風景像那個風景畫家,畫抽象畫像那個立體派畫家,還以風景明信片為參照畫了一隻停泊的帆船,畫風跟那個斯堪地那維亞人的一樣。她的畫技很糟,但色彩感不錯。即便畫得不怎麼樣,她卻從中獲得了不少樂趣。阿吉里先生對她大加鼓勵。想到自己的情婦是個畫家,使他心裡有一種滿足感。在他的敦促之下,蘇姍娜送了一張畫去參加秋季沙龍。看見那幅畫掛在展廳里,二人都頗為之自豪。阿吉里先生給她提了一條忠告。
「畫的時候不要像男人一樣陽剛氣十足,親愛的,」他說道,「而應有女性的溫柔。不求筆鋒遒勁,但求柔美入眼。畫風應該求實。生意場上弄虛作假有時能出奇制勝,但在藝術上求實至上,才是唯一可行之道。」
本章節來源於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
故事寫到此處,他們倆交往已有五年之久,彼此都感到很滿意。
「顯然,他並非叫我熱血沸騰的那種人,」蘇姍娜告訴我說,「但他是智慧型的,有著很好的社會地位。我也老大不小了,應該考慮考慮退路了。」
她富於同情之心,明白事理。阿吉里先生很尊重她的意見。他把生意場上的事和家裡的事講給她聽時,她會側著耳朵傾聽。他女兒有一次考試落榜,她跟著他一道難過。他的兒子與一個有錢人家的千金訂婚,她則和他一起高興。他娶的就是一個同行人家的獨生女。兩個廠家原來是對頭,這一聯姻對雙方都有好處。現在兒子也懂得了這個道理,知道幸福的婚姻必須有共同的物質利益作為堅實的基礎,這叫他感到舒心。他推心置腹地告訴蘇姍娜,說他有個野心,想把女兒嫁給貴族。
「她有的是錢,這是順理成章的事。」蘇姍娜說。
阿吉里先生替蘇姍娜著想,把蘇姍娜的女兒送進了一所女修道院辦的學校,讓她在那兒接受良好的教育,答應等她女兒到適當的年齡,由他出錢去學習打字和速記,以便日後靠此謀生。
「她長大後一定是個大美女。」蘇姍娜告訴我說,「反正受點教育,以後會打字,是沒有壞處的。她現在還小,什麼事都難以預料,說不定她會變得缺乏氣質呢。」
蘇姍娜的話藏頭露尾,弦外之音由著我去猜想了。我當然是能猜得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