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2024-09-26 13:45:26 作者: 許開禎

  江北發生了兩件事。一件是省委書記葉廣深、秘書長姚錫如還有組織部長蔡應農三人同時在會場上接到消息,近來已經平息的網絡上突然曝出洪水般的帖子,提前預謀好似的,一下,就把網絡炸翻了。

  帖子曝的是一個叫田晨晨的女人,這女人一開始是縣城一家夜總會領班,後來到省城,找到了表哥楊運才,搖身一變成了五星級酒店的前台,不到一年時間,又成為江北省安全執法大隊執法員。網絡曝出她在不同時期的照片,五星級酒店工作的,穿制服執法的。再後來,到省旅遊局直屬的國際旅遊公司當業務經理。這些都不是重點,都引不起網絡轟動。真正讓網民們目瞪口呆的,是她現在的身份與背景。江北省老幹部活動中心副主任,副廳級幹部,吃了三年空餉。目前住在三亞海邊一幢別墅里,整天陪兩歲的兒子曬太陽。而她身邊,就在那幢價值幾千萬的別墅里,還安排了三名工作人員,她們都是拿工資的。

  兒子!

  所有的焦點都對準到兩歲兒子上。發帖者說,田晨晨被省內某高官包養,跟高官生下一子,目前以休假名義,其實是在腐敗來的別墅里為高官撫養兒子。

  帖子是從不同論壇發出的,發帖者不是一個人,是一批,根本刪不急。

  會議中止後,葉廣深咆哮了,組織部長蔡應農也咆哮了,如此機密,怎麼能泄露出去,怎麼能被他人搞到,而且滿天飛。

  葉廣深將宣傳部長叫來,一邊喝斥一邊命令,馬上刪帖,絕不能傳播出去。蔡應農也顧不得羞恥或別的了,親自跑到宣傳部,要求嚴查惡意造謠者。江北一時大亂,震動遠比江中發生火災時大。

  但哪能刪得及啊。網絡向來是洪水猛獸,越是這種料,傳播起來就越猛,而且這次發帖者明顯是精心組織的,最初發帖的人只發田晨晨,並不說出背後高官是哪一位。網絡是個窮追猛打的地方,越是不揭秘,追蹤者就越多,好奇者也越多,人肉者更多。結果,發酵一般,短短的時間內,就把田晨晨還有背後的男人炒紅了,炒焦了。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當然,這件事黎漢河不會急,什麼時候點炮,點到啥程度,殺傷力到底要多大,他心裡一清二楚。他也相信,曹玉林辦起這種事來,輕車熟路,根本不用他指點。目的就一個,不讓會議開下去,讓有些人突然發急,逼迫中斷要討論的人事議題。這招是狠,但不狠根本阻止不了,人事問題一旦在下面達成默契,很難在會議上推翻,但黎漢河必須推翻。

  這件事黎漢河很主動,笑看風雲。仿佛手握一根風箏線,看著風箏飄,該收時,唰一下就收回,一點痕跡也不留。天空那麼大,一隻風箏留不下痕跡的。但曹玉林現在說的這事,黎漢河就不能不認真了。

  他在電話里又問了幾句,了解清楚情況,馬上回病房,跟江一知什麼也沒說,只是沖主治醫耳語幾句,又看一眼江心宇,心裡說聲對不起,火速就往辦公室趕。

  這時候葉廣深他們已收到消息。葉廣深辦公室一下來了好幾位,個個火燒眉毛。姚錫如,另一位副秘書長,安監局長楊運才更是如螞蚱般驚慌。

  「真有這麼多,數字到底準確不準確?」葉廣深憤怒至極,一波未平,再起一波,桌頭的電話就響著沒停,他快要崩潰了。

  「當天救火時現場只發現兩名,目前這數字,也不知哪來的。」楊運才硬著頭皮道。

  「不知哪來的,你在現場,數字都搞不清,還要你幹什麼?」葉廣深近乎暴跳如雷。

  「這個……」楊運才想辯解,但又不敢。

  江中火災到底死了多少人,是謎,葉廣深沒搞清楚,楊運才也沒搞清楚,網上更是搞不清。自大火發生後,所有的爭論都圍著死亡人數展開,網上更是吵得沸沸揚揚。但對於葉廣深黎漢河他們來說,數字只是一個概念,死人不死人,事件會是兩個性質。一旦藏不住,死了,多與少就不是問題。

  不是說死多死少一個樣,那麼理解,大錯特錯。而是死亡人數是受控的,不是受現實或現場的控,那控不住,大火燃起來怎麼控制嘛,多少人都有可能。所謂的控,是他們能承受或能交待得了的數字,這個數字就是最後認定的。微妙全在認定。要說發生事故,死亡人數就擺在那,需要認定嗎?但哪場事故不需要認定!

  「說,屍體哪來的?!」葉廣深不罷休,窮追猛打。

  楊運才想了想說:「要不我下去落實一下,書記請放心,上次核實的數字絕不會有問題,我們不敢瞞書記您。這次要麼是誤傳,是別人惡意造謠,中傷。要麼……」

  「要麼什麼?」

  「有人居心不良!」楊運才恨恨說。

  楊運才的回答聽上去不倫不類,前言不搭後語,其實這才是官場真正的回答,可謂妙極。

  想想看,前面數字是誰定的,是誰點頭的?這時候你一慌,馬上推翻前面數字,再說出若干事實來,是在給誰找難堪?你被動了不要緊,主要領導怎麼能被動?主要領導必須什麼時候都主動!甭小看支吾或搪塞,那是官場最大的一門藝術。支吾就是儘可能把真相藏進去,吐出假相。搪塞就是讓自己背負難堪和批評,誤解及屈辱,而讓領導解脫,永遠居於不錯之地。

  領導能錯嗎,不能的!

  「好,你馬上帶隊下去,認真查清這個問題,如果確屬個別人有意製造混亂,給政府施加壓力,必須嚴肅處理。」葉廣深借勢而下,給自己也給面前所有人給了台階。

  楊運才應了一聲,急著出門,葉廣深從後面叫住他:「網絡上沒反響吧,別再搞得滿世界都是江北,這點心難道你們操不到?」

  楊運才肯定地回答:「還沒,請書記放心,這事我會處理好。」

  葉廣深便真的放了心。不放沒辦法,兩件大事同一天發生,搞得他焦頭爛額。

  網絡上確實沒有動靜,仍然被田晨晨搞得烏煙瘴氣,有人已經快探到底了。同步發生在江中的劫屍事件,卻靜得有點詭異。

  不是詭異,是黎漢河果斷而堅決地發了命令,「制止」了此起事件。

  回到辦公室,沒多思考,黎漢河抓起電話,先後打給三個人。一是曹玉林,二是副市長吳修修,三是目前仍在江中的公安廳副廳長郭勁波。他用同樣的口氣命令道,第一,馬上封鎖事發現場,不許一個人溜走,不管哪方面的人,全部控制。第二,嚴密封鎖新聞渠道,不得將此起惡性事件外傳,更不能曝到網絡上。對網絡要嚴盯死防,對各新聞媒體要加強監控,誰外傳誰負責。這點他沖曹玉林強調的更多。曹玉林也意識到事件的嚴重性,態表得很堅決。第三,立即控制柳思齊,不得讓她跟外界任何人接觸,更不能面對新聞媒體。必要時,可以採取強制措施。

  所以提到柳思齊,是這起事件由柳思齊而發。一直消失無蹤的柳思齊突然復活,在這個被黎漢河精心算計的日子裡,石破天驚,干出一件事。帶人衝進江中市西城區人民醫院,準確無誤從太平間搶到三具屍體。三具屍體全部用白布裹著,上面編了號,藏在冷櫃裡。柳思齊將屍體裝進車,原打算要擺放在火災現場也就是中心廣場福萊兒商廈下面的廣場,中途被人攔截,目前僵持在黃河路段。

  這次曹玉林下手很重,剛到現場,曹玉林便毫不客氣地命人將柳思齊帶過來。正好郭勁波帶人也趕到,看到柳思齊,郭勁波毫不含糊地揮揮手,沖手下道:「把她帶上車!」四名警察撲上前,扭住柳思齊。柳思齊怒了,厲聲質問:「你們想幹什麼,知道我是誰?」

  郭勁波看看曹玉林,再看看柳思齊:「柳總,委屈你了,這次你闖下大禍了。」然後頭一扭,沖四位警察道,「找個地方,讓她安靜!」

  柳思齊狂怒,不敢沖郭勁波,只能把火發到曹玉林頭上:「曹玉林,你敢動我,膽子忒大了你,反了天是嗎,我馬上給首長打電話。」話音未落,她的嘴被捂上。四個警察用足了勁,柳思齊還想掙扎,可是已由不得她了,她被帶進一輛黑色麵包車。車子很快離去,有人見勢不好,扔下屍體想逃。郭勁波一聲令下,警察們很快將柳思齊帶來的人制服,集體裝進兩輛麵包車,拉走了。

  「屍體咋辦?」曹玉林看著幾輛裝屍車,問。他已知道,柳思齊這次花了血本,買通了知情人,也買通了醫院方面。如今不管哪裡,出賣利益的還是大有人在。當然,也怪羅浩武他們,太大意了。

  「交給我吧,我已找好地方,會妥善保管的。」郭勁波說著,已經命手下運走屍體車。

  副市長吳修修是最後一個趕來的,帶的人不多,除了司機,再就是一名得力且貼心的部門負責人。秘書都沒帶,秘書年輕,又是女孩子,怕嘴不牢靠。看到二位,青著臉說:「都處理妥當了?」

  郭勁波說:「妥當了。」

  「屍體呢,真是大火中燒死的?」吳修修又問。

  曹玉林怒她一眼,沖大夥說:「都回吧,此地不宜久留。該怎麼做,我想各位心裡都有數,我也就不多言了。總之,首長很生氣,我們還是盡力吧,不能讓首長總為這些事分心。」

  吳修修知道剛才問了一句多餘的話,不安道:「聽秘書長的,我們先回了。」說完匆匆跳上車,第一個走了。

  回到賓館,曹玉林馬上著手安排。第一,封鎖網絡,不能讓一個字曝到網上。網絡這一塊,曹玉林自然是行家裡手,他說不能,便真不會有一個字跳到網絡上。

  其實不用黎漢河叮囑,曹玉林也清楚,這事不能上網。一來網絡是後浪沖前浪,後一個風波淹沒前一個風波的地方,他還不想讓田晨晨這麼快就被「消失」。另來,屍體遠比田晨晨影響大。如果說田晨晨只影響個別人,這三具屍體曝上去,捅出的亂子就會影響一個省。這種風險,曹玉林還不敢冒。第二,密切注意江中動向,不管是市委還是市府,只要有新動靜,馬上向他匯報。第三,迅速查清柳思齊這段日子的行蹤,還有她怎麼知道屍體藏在那家醫院。

  安排完工作,曹玉林有點累,但他不敢休息,一刻也不敢懈怠。他知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他得提前做準備了。

  郭勁波也沒閒著,這次到江中,郭勁波在為官方面有了質的提升。

  一場大火真是把他燃燒成熟了,如果說他以前是鐵,這次大火,就將他煉成了鋼。如果說以前是鋼,這次大火就將他淬成了合金。總之,郭勁波這次收穫頗豐。眼下他要做的事有兩件,一是安全將屍體藏好。藏屍體不等於替江中方面開脫,這個他比誰都清楚。柳思齊為什麼要搶屍體,怎麼能搶到屍體,這些都來不及細究。關健是,柳思齊這瘋狂的一招,等於是又替江中點了一把火,而且這把火的殺傷力遠遠超過福萊兒商廈那場。福萊兒商廈大火可以歸給天災,可以歸給兩個電焊工,這把,歸不了。

  因為截至目前,江中方面對外宣稱的,一直是失蹤,就連一名死亡的消息都沒報導。這三具屍體一旦到了網上,等於是直接告訴網民,江中在撒謊,江北省委、省府高層在撒謊。而且人們還會狠挖,難道僅僅是三具麼,沒搶到的呢?

  現在就算說三十具,怕也沒人信!

  網絡是什麼,那是一個你說什麼我也不信,或者我說多少就是多少,你必須得認的地方。你要是口徑稍跟我不一樣,我就噴你在撒謊,就發動大家人肉你。

  他藏屍體,等於是把柳思齊點燃的這把火,主動權又握在了黎漢河手裡。這三具屍體,又是一個砝碼,黎漢河可以任意要價,而對方再也不敢還手!

  第二件,他要拿屍體換出來兩個人,那兩人目前被楊運才他們懷疑為大火的元兇。而據他調查,這兩人是柳思齊老鄉,曾經是柳思齊一個工程項目中的分包方,因為工程款結算的問題,一直跟柳思齊鬧來鬧去。一個月前兩人還攔截過柳思齊的車,揚言不給錢就綁架她,柳思齊逼迫報了案。

  但現在突然說這兩人是受柳思齊指使縱火,郭勁波就很有些不理解。

  再說大火原因尚未展開細緻調查,得出結論怎麼也得十天半月,是誰這麼肯定,要將這兩人列為懷疑對象?

  這裡面,文章多啊。

  要想搞清大火真相,這兩個人對郭勁波就很重要。

  官場的較量向來都是這樣,就看誰拿捏的證據多,誰拿捏的狠。大家表面上比的,是溫文爾雅,是親民形象,背後,卻只有一個狠字。這字黎漢河他們是狠到家了,郭勁波要用這些砝碼換回羅浩武等人手裡的砝碼,為首長徹底掃清障礙,讓黎漢河能更加從容地出手。

  這招果然奏效,當天晚上,兩位因涉嫌故意縱火被江中警方秘密羈押起來的「外來務工」人員便到了郭勁波手中。這一次,江中方面沒敢強硬,臣服的樣子讓郭勁波發笑。郭勁波並沒將這兩人交還給柳思齊,而是連夜拉回省里,換個地方又「關」了起來。

  這兩人肯定不能放,郭勁波有種預感,首長跟柳思齊,可能要翻臉,即或不翻臉,首長也得狠狠敲打一下這個女人了。這兩人如果真跟柳思齊有關係,留著他們,也算是為柳思齊準備一道菜吧。

  各種消息不斷傳到黎漢河這裡,黎漢河對幾位的表現非常滿意。本來柳思齊斜刺里跳出來,干下這逆天之舉,不只是讓葉廣深他們狼狽,對黎漢河來說,更是一件十分被動的事。

  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事你都可以插手,更不是所有的黑幕都可以讓它曝光。有些東西,必須大家全力去瞞,用一種假像遮蓋另一種假像,從而讓真相越來越遠。這也是葉廣深他們不把真相說出來的原因。說穿了,大家吃的是同一口鍋里的飯,爭歸爭,如果不慎將鍋底搗破,內臟全倒出來,場面可就誰也無力控制了,大家肯定都玩完。

  這一點,柳思齊不會懂,女人的淺薄就在於永遠將政治簡單化。她們只能看到斗的一面,看不到斗後面的「和」。其實「和」才是政治的核心,才是社會運轉的法寶。

  當然這個和不是小和,而是大和。

  黎漢河長舒一口氣,一場風波算是被他「平息」下來,但他相信,這只是暫時的,掩耳盜鈴罷了。弄不好,更大的風波會在後面,關鍵就看葉廣深他們怎麼熄火,怎麼跟他討價還價了。黎漢河顯得自信,料定對方很快會投石問路。不,準確說應該是投桃報李。

  他笑笑,起身,擴幾下胸,活動活動筋骨。他的腰最近好像又有犯病的徵兆了,常常會發出莫名的痛。還有頸椎這兒,也有點老病復發。黎漢河想起三江時候,釋理信大師提醒過他的話:「人上年紀,身體第一,什麼也沒健康重要。爭來爭去,還不都爭一場病。」

  爭一場病。黎漢河再次笑笑,目光對住窗外。天灰濛濛的,不知從哪吹來的霧霾已經籠罩了江州好些日子。前些天黎漢河接到過氣象部門和環保部門呈來的報告,江州空氣品質已降到歷史最差水平,一個原本山青水秀、空氣新鮮得令人想醉的江邊城市,如今變得找不見藍天,空氣里似乎總含著焦油味。黎漢河當時在報告上批了這樣幾句:一是責成環保部門加大監控力度,切實治理空氣污染,還給江州一片藍天。氣象部門那個報告上,他只批了一句:加強監控,力求資料真實可靠,給省里決策提供科學依據。他知道,這些問題是根治不了的,只會越來越嚴重。批什麼也是閒的,但他必須原則性地要求,讓專業部門和主管部門重視起來。其實他內心裡比誰也清楚,專業部門和主管部門能重視什麼呢,頂多就是打打報告,匯報一下,真正起作用的,就是他們。

  他們一句話,會毀掉一大片藍天。一紙批文下去,大片乾淨空氣就沒了。

  但他們能不說這樣的話麼?

  寅吃卯糧,拿子孫的幸福換自己的前途,拿未來幾百年做代價換自己頭上那一片可憐的紅。這就是事實。

  發展是硬道理!黎漢河腦子裡又冒出另一句話,同時,那個項目又奇奇怪怪冒出來,折騰他,咬他的心。

  對了,昨晚快要入睡的時候,謝非卿打來電話,向他匯報項目進展。高慶源態度比以前好多了,主動過問項目,主動跟他們聯繫。不過說到土地的事,謝非卿還是憂慮重重。她告訴黎漢河,盯著淺水灣那片地的人太多,除萬邦集團茹娟和萊蒽集團向伊真外,又有幾家插手進去,都是惹不起的主啊。

  黎漢河兀自笑笑,笑謝非卿的故作哀傷和假悲情。跟我演戲,你還嫩啊。黎漢河抱著電話,跟謝非卿打了一陣哈哈。

  「謝總啥主沒見過啊,不至於這點驚都壓不住?」

  昨晚他這麼給了一句,謝非卿那邊,果然不好意思再跟他告艱難了。黎漢河感覺這事上對謝非卿太客氣了點。

  亂想一會,黎漢河收回目光,觀了一陣花。奇怪,外面霧霾叢生,空氣里雜味兒橫溢,室內卻像春天般,花草茂盛,爭奇鬥豔,一盆養了數年的「鐵樹」竟然神奇地開了花。黎漢河怔怔地瞅住那詭異的花,瞅著瞅著,驀地想起一件事,抓起電話打給秘書長李國慶。

  「國慶嗎,媒體記者聯繫好沒?」

  「都打過招呼了,就等首長確定時間。」

  「好,馬上召開記者見面會!」

  黎漢河打算見媒體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