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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13:44:41
作者: 許開禎
山上空氣清新而透明,昨晚沒下雨,要是在雨後,步行在這樣林木繁密、空氣潮潤、清幽靜深的山徑小路上,感覺會更好。一行四人說笑著往山下去。黎漢河的腳步堅定而從容,經過一夜休整,他比上山時精神出許多,也許這份精神來自內心。昨晚他是想清楚了一些問題,對自己的未來更添信心,一種必勝的信念激勵著他,讓他對近期發生的諸多事件不再有任何的焦慮。
構不成威脅的,絕對構不成。
他一邊走,一邊重複著這句話。不時停下來,朝極遠處的高峰送去目光。王落英也是說說笑笑,歡快的小羚羊一樣。不過對緊跟黎漢河身後的佟安,言語裡沒有了挑逗和引誘,變得尊重起來。夫人沈若浠倒是顯得多了份心事,儘管也有說笑,但較為勉強。昨晚跟落英閒聊中,聽到了兒子黎明在國外的一些事,讓她多少有些憂慮。兒子剛剛過完十七歲生日,目前就讀於英國一家名叫TASIS著名的私立中學,這家中學由M. Crist夫人創辦,是瑞士美國學校在英國的一所分校。和它在瑞士的本校一樣,是一所以高質量教學聞名的貴族學校,有著美國獨立傳統的學風。學校在注重學術教育的同時,關注學生在社團中的發展,目的就是激勵學生開發自己的全部潛能。正是這一點,沈若浠才鼓動兒子積極參加學校社團,為將來打基礎。
但聽落英口氣,黎明自從加入學生會後,事務分外多,積極性也很高,影響學習成績不說,還常常跟英美的女孩子出去,很遲了才回住所。
沈若浠未免擔心,兒子正處在青春期,長得又那麼帥,加上家庭背景,自然少不了有女孩子圍在身邊。但沈若浠絕不允許兒子在外面交女朋友,普通的也不行。對他們這個家庭,交友是大事,兒子現在必須全力以赴學習,一切圍繞著將來轉,不能有半點閃失。下山路上,沈若浠已經在動去英國的念頭了,凡事必須親歷而為,將一切不該有的苗頭及早掐死在萌芽中,這是沈若浠的性格。她可不許別人亂碰自己的兒子,兒子每一步路,都得她親手設計。臭兒子,竟敢瞞著老媽亂交女朋友,跟你爸一個壞德行!
沈若浠遠遠地瞪了黎漢河一眼,攏了攏被山風吹亂的頭髮,收起心事,往前走了。
半小時後,黎漢河看到了李國慶他們。儘管再三責令他們候在原地,但還是沒擋住上山迎接的腳步。
說的也是,如果能擋住,就不叫下級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公安廳常務副廳長郭勁波,一米八六的個子,身材魁梧,步態穩健有力,跟他的身份很相符。公安廳長嘛,沒一副好身體咋行。郭勁波是黎漢河到省里後才發現的,以前在省廳緝毒總隊,幾年前江北查辦過一起特大毒品販賣案,這案子是公安部掛了號的,黎漢河對此案非常重視,親自督辦。結果此案偵破中,他發現了郭勁波,不久之後便提拔到副廳長崗位上。
郭勁波身後,跟著秘書長李國慶和副秘書長曹玉林。此次上山,按說曹玉林是不必來的,臨出發時,黎漢河忽然記起一件事,此事跟曹玉林有關,便讓李國慶臨時抓了曹玉林的差。
在江北省政府,曹玉林算是黎漢河的嫡系。黎漢河在大安縣擔任縣委副書記時,曹玉林剛參加工作不久,一段時間黎漢河還把他抽調到身邊,打算讓他做自己的秘書,後來發現此人強項比較多,做秘書有點大材小用,黎漢河便從多方面培養。工夫不負有心人,如今的曹玉林,不但是省府副秘書長,而且在省里還兼著不少職。按黎漢河的話說,是中堅中的中堅。
轉眼間,李國慶他們便到了跟前。不遠的一段山路,硬讓他們走得大汗淋漓,跟長途跋涉一樣。心病,心太急切,身體便出汗,這一行人,生怕自己的腳步落在別人後面,大家跟賽跑一樣。黎漢河笑著跟他們打招呼,公安廳副廳長郭勁波本來走在最前,真跟黎漢河行見面禮時,又禮讓三先,將李國慶和曹玉林讓在了前面。這個細小的動作便證明,但凡黎漢河身邊的人,對官場所有的規則都精通,而且能在細微處體現出來。
「累了吧,說好下面等,你們非要爬這段坡。」黎漢河邊跟李國慶握手邊笑說。
李國慶緊忙道:「不累不累,首長辛苦了,快擦把汗吧。」說話間,嶄新的毛巾遞過來,一人一條,包括秘書佟安,也是李國慶親自遞到手上,倒把佟安弄得很不自在。
黎漢河倒是沒出汗,但還是擦了擦。這也是禮節,對下屬的禮節。如果只讓下屬對你有禮節,你卻從不對下屬還以禮節,久了,禮節兩個字就會變形。
黎漢河非常重視這點。他身邊的人,也都切實感受到了。
擦完汗,黎漢河將毛巾交還給李國慶身後的曹玉林。這也是講究,你不能原將毛巾交給李國慶,哪怕他是你的下級。領導怎麼當,對上要謙恭、奉迎、甚至低眉下眼,對下則不能太霸道、太視而不見。有人以為只做好對上就行,曲意逢迎、阿諛諂媚,怎麼討領導喜歡怎麼來。對下則驕橫跋扈,無威不施,毫不顧及下屬的感受。那是他們不會當官,或者太把自己當回事。
領導是一門暗藏著不少學問的藝術,如何為官,如何唯上如何對下,黎漢河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從縣委副書記做起,一步步的,到今天這顯赫位子,別人都說是靠父輩,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根深兒腰硬。他不承認,儘管他的成長離不開父親及老首長們的關愛與照顧,但能到今天這一步,絕不只是靠著他們。自己的付出還有努力,只有自己清楚。黎漢河一個顯著的特點,對上不媚,他可以聽上面的,必要時也能委屈自己,顧全大局,但這只是「尊」和「敬」,而不是「唯」。對下,他嚴厲而不驕橫,有時雖也專斷,但絕不會給下屬一點面子不留,更不會把人家的尊嚴踩到腳下。
當領導的,心裡真是要裝著下屬,要懂得維護下級的體面,下級才能設身處地為你著想,更好地維護你的權威。
不知道怎麼維護下屬的領導絕不是好領導,不懂得怎麼管理下屬的領導更不是好領導。這是黎漢河從政近三十年得出的深刻體會,當然,他說的管理跟平常的管理絕不是一層意思。
打過招呼,十幾號人簇擁著黎漢河,往山下去。陪同人員中當然少不了女將,這陣她們的中心工作就是照顧好兩位女賓。半小時後,他們下了山。行程安排本來是直接返回省里,下午黎漢河還有個重要會議要開。臨上車時,黎漢河將秘書長李國慶叫過來說:「你陪夫人她們回省里,安排好落英同志,我帶玉林秘書長去趟三江,路上記起一項工作,比較急。對了,把勁波給我留下。」
李國慶有些懵,這種臨時改變行程的情況不是太多,因為黎河漢是省長,他到哪兒,都不是他個人的事,必須做好全面安排,尤其安全警戒和接待,這陣跟三江通知,顯然來不及。但黎漢河的話他又不能不聽,而且不便多問。只好道:「我聽首長的,一定把夫人她們照顧好。只是首長如此匆忙,怕是三江那邊……」
「這個你就甭管了,對了,不跟三江打招呼,突擊檢查一下。」
黎漢河說完就要上車,李國慶心裡猛地一戰。突擊檢查,難道三江又有什麼事?又一想不會,昨晚三江市長高慶源還跟他通過電話,兩人聊了將近半小時,高慶源再三問,首長什麼時候去三江,他可是有些日子沒到三江了。高慶源的話有些傷悲,不到三江,就是對三江工作不滿意,這點誰也清楚。高慶源跟黎漢河的關係又是那麼擰巴,根本談不上流暢。若不是他從中周旋,怕是早就結冰了。這陣黎漢河突然說要去三江,李國慶便琢磨不清真實意圖,尤其這句突然檢查,更令他感到一絲不妙。莫非昨晚山上,有人跟他提起了三江?
三江是不太平啊,尤其高慶源,表面看規規矩矩,一副老實人的樣子。背後卻特別會來事,陰一套陽一套。李國慶提醒過他多次,要他做人穩當點,做事細密點,不要太張揚,不要鬧得動靜太大。高慶源表面是聽了,一個勁跟他表態,到了三江,在自己地盤上,卻為所欲為。最近李國慶也聽到不少,高慶源搶抓機遇,在招商引資發展項目上大做文章,違規批地,大肆割肉,瘋狂往自己手裡撈錢。
一個比一個狠,一個比一個野。坐主席台上,大家說的一個比一個動聽,一個比一個清廉,一個比一個光明。真到了工作中,到了底下,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像是全瘋了,在搶,在奪,拼命往自己懷裡摟。
怎麼會成這樣呢?李國慶想不通,也不敢往深里想。很多問題,大家都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具體工作中,卻沒有好的辦法解決。
會爛掉的。李國慶自己跟自己說了一句,又覺這話太狠,忙收起心思。但又全收不回,高慶源私生活也很混亂,這點,他老婆楊麗不知跟李國慶說了多少次。楊麗是李國慶大學同班同學,他們兩家的關係,都因了這一層而鋪開,沒想發展到現在,竟有些畸型。
算了,不想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
人車很快分成兩路,兩輛警車一輛護衛黎漢河去三江,一輛沿途返回,算是為省長夫人開道。
坐上車,秘書長李國慶心裡就難受了,到底要不要給三江那邊通個信?市委這邊倒還好說,反正他跟三江書記王瑞森關係也不是多鐵,關鍵還在市長高慶源。最近高慶源似乎意識到危機要降臨,追他追得比較緊。因為不管省里還是市里,都知道他跟黎漢河的關係。黎漢河做出的決定,有時省委這邊都改變不了,惟一能讓黎漢河改變主意的,怕就是他李國慶。這是一份自豪,更是一份責任。當然,換個角度就變成風險,變成沉重的負擔。但凡黎漢河不高興,各路人馬便用各種方式求他,讓他做工作,通融通融,讓首長松鬆口,或者重新給次機會。
這些事,說起容易,做起來難啊。有時為一件事,或者某個幹部的處理,李國慶會苦思冥想幾夜,掉幾斤肉,才能想出一個相對巧妙的方法。話不能隨便說,人情不能隨便欠,這是官場做人處事的兩大基本原則。可有些話又不能不說,比如此時,怎麼著也得給高慶源透個信,否則,就顯得他特不夠意思,以後在官場還怎麼混?
官場是個講原則的地方,但更是講義氣的地方。原則是上上下下要求的,必須講,而義氣是人與生俱來的。兩者相比,人更容易講義氣。但因為身份特殊,加之此事又是黎漢河特別交待過的,李國慶又不能不考慮原則。
在省里,別人的原則你可以違背,黎漢河的原則,千萬不能。
何況眼下這形勢。
李國慶深深感受到,從某一天起,官場整個氣氛變了,形勢也在急劇地變化著。曾經瀰漫的那種歪風、邪風,還有約定俗成大家心照不宣、不約而同恪守著的那些規則,也在急劇改變。
這一切都來自於一股新的力量:巡視組!
是的,巡視組雖還未正式進駐江北省,但在別的省里引起的巨大風波,已經令相當多的官員不安。據李國慶掌握的消息,江北本來也在中央第一批派駐巡視組的名單中,黎漢河還第一個表態,要認真配合,借巡視組入駐江北,在省內掀起反腐整肅高潮,徹底改變江北風氣,大力治貪治腐,讓中央的新政新規在江北開花結果。可是不知什麼原因,第一批派駐的名單中,後來沒有了江北。黎漢河為此還有過一陣失望,不過等他去了一趟北京回來後,狀態整個又不像了,憋著的那股勁兒更足,說話做事越發硬朗起來。
尤其中央關於改進工作作風,密切聯繫群眾的八項規定出台後,黎漢河更是在省內掀起了一場狂瀾。
當然,頑疾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根治的。江北的問題,說穿了是日積月累,有些地方已經根深蒂固,撼動不得。僅僅靠開會傳達,要求各級黨政部門認真貫徹落實八項規定,怕還遠遠遏制不住瀰漫在各界的陰風暗風。要想讓江北徹底變過來,不來場刮骨療毒、摧枯拉朽式的治療,怕是不可能。
李國慶相信,中央派巡視組進駐江北,不會是太遙遠的事。還或許人家已經進來了,只是他們不知曉而已。
一場風暴即將來臨。這個時候,包括他在內的每一個幹部,都已經感覺到風向的不一樣,甚至有種腳已踩在冰上的冷顫。
李國慶的心思又回到高慶源身上。高慶源這人工作沒問題,但有兩點特別不好,一是愛賭,賭癮上來,十萬火急的事也能扔腦後,曾經就被省紀委現場抓過一次,好在那次黎漢河出國,等回來時,李國慶已經幫他善後,不然,市長怕早就易人了。
還有一點就是愛找女人。
這毛病誰都有,天下男人幾乎沒有不犯的,尤其權力場中的男人,一天權力在手,就一天不能沒有女人,似乎不滿足這方面欲望就賠了本。但高慶源跟別人不同,別人是偷著找,他是明著搶。別人是相對固定,他是頻頻變換。別人包養,金屋藏嬌,關係相對穩定長久,他喜歡短頻快,換得越勤越快活,越有成就感。
他曾不止一次跟李國慶吹牛,興頭上來,一天換五個也沒有問題。李國慶怎麼批,他還是這毛病,別的方面能改正,這方面是半點也改不了。而且隨著權力的越來越大,癮也越來越重。上次李國慶帶團去三江,提前跟三江方面做了通知,結果到去後,書記王瑞森出來迎接,高慶源楞是不見影。晚上宴會,高慶源才風風火火趕來,李國慶瞅一眼他的黑眼圈,就知道他又雲雨去了。高慶源這方面還有一個更野蠻更壞的毛病,只要他看中眼的,不管什麼身份,什麼地位,有無背景,都會不計後果地拿下。
李國慶聽說,高慶源最近正跟三江新區一外資企業女老闆打得火熱,三天兩頭往新區跑,會不會是黎漢河聽到這方面的風聲?
自中紀委和中組部連著下發關於領導幹部廉潔自律的若干文件和規定以來,不管是高層還是省市,整個大環境都在變。一股新風正在形成,而且勢頭越來越猛。聰明的人已經醒過神來,知道各方面收手了。可仍然有一部分不聰明者,認為這次依舊是一陣風,刮刮便了事,不會掀起驚濤駭浪的。
李國慶卻不這麼認為。一種風氣久了,必須得變,這是鐵律。再要不變,怕真是會出現高層會議上反覆強調的那種可怕局面。
年初針對領導幹部管好配偶子女及身邊人,省裡面專門下發過一個文件,這文件是在黎漢河的堅持下出台的。當時省里有一位副省級幹部和三位正廳級幹部出事,都是由配偶子女引起的,其中一位的翻船更有意思,兩位小三連手原配,曝出了該廳長的諸多醜聞,還公布出幾十張艷照。這事一下就火了,沸沸揚揚,對江北形象影響極壞。針對幹部隊伍尤其領導幹部作風問題愈演愈烈,包養情婦數越來越多,代價也越來越大,黎漢河要求有關部門深入調研,拿出了「十不准」。但「十不准」下發後,效果並不十分明顯,想遏制的一件也沒遏制。你發你的,我養我的,你查得越猛,我養得越歡。公開養不行,我就藏著養。藏著養不行,我就偷著養。反正你不可能把哪扇門也關死。黎漢河有種被挫敗感,一直想找機會宰只猴子震雞,莫不成他想拿高慶源當活靶子?
想半天,李國慶還是忍不住給高慶源發了條簡訊,四個字:堅守崗位。他想高慶源應該能懂其中意思,不能再明白了,否則黎漢河會發火。黎漢河只要明確要求過的事,是沒人敢違犯的。也就是他李國慶,換別人,這樣的簡訊都不能發。
高慶源很快回過來簡訊,居然問,又有什麼大動作啊,不會是紀委暗中查崗吧?
李國慶氣得想扔掉手機,話都說這份上了,還不明白,難道要他發老虎下山?
老虎下山是江北下面各市鬧出的一個笑話,準確講也不能叫笑話,算是下面人的一種智慧吧。
有段時間,黎漢河突然愛好上明察暗訪,為糾風,也為重樹幹部隊伍尤其領導幹部形象,帶人突襲下面,但凡查到缺崗串崗胡亂作為者,就地革職,重罰重責,鬧得下面人心惶惶。下面各領導便求上面通風報信,黎漢河知道後,狠狠訓斥了省府機關通風報信者,還撤了兩位大員。隨後就有人獨創出一條簡訊,只要黎漢河去下面,下面人定會收到一條「老虎下山」的簡訊,還有人戲說老虎下山,諸猴亂套。
拿老虎比喻黎漢河,一則說明他在江北的威信與嚴厲程度,二來,也說明在江北,他才是真正的王。
李國慶沒再給高慶源回簡訊,不能再回,收起電話,微閉上眼,裝睡,腦子裡卻浮上最近關於三江市的諸多傳聞。加上黎漢河又叫走曹玉林,更讓他堅信,黎漢河此行定與三江班子有關。
黎漢河他們的車子由郭勁波帶路,直接駛上通往三江的高速公路。
三江位於江北省西南方,去三江,途中經過黎漢河曾經工作過的江中市。三江原來是江中一個縣,因其地理位置特殊,是吳公江、小巫江、漢江三江匯聚地,又是江北往西的交通要塞,自古經濟就極其繁華,尤其水上經濟,更是三江的命脈。十年前,江北省搶抓機遇,將三江縣從江中分離出去,設立地級市。十年的發展,三江面貌大變,尤其省里將它確定為江北新型工業基地,充分利用它交通便利,物流發達,人口密度相對小,閒荒地多等特點,著力將它從一個以漁業與運輸業為主的小型城市,打造成江北最有前景的現代工業基地。
為保證三江發展速度,省里出台一系列政策,在資金面、科研、管理、稅收等給予大力傾斜。有人說,三江比特區還特,比深圳還奇。經濟的發展帶動了一切,也讓三江成為江北政治場另一個重心。
這些年,圍繞三江班子的配備與建設,省里常常意見不一致。黎漢河和省委書記葉廣深之間,常因讓誰去三江主政而發生摩擦。以前派不進去幹部的一個小市,一下成為眾多幹部爭破頭要去的地方。這也算是一種特色吧,因為經濟的背後,往往就是政績,就是利益,就是資本,更是關係。
這是一個經濟決定一切的年代,誰手握經濟大權,誰就能主宰世界。
老實說,黎漢河對現有三江班子是不滿意的,不只是對市長高慶源意見大,對書記王瑞森也看不習慣。王瑞森是他一手提攜起來的,當初為他到三江擔任市委一把手,黎漢河不顧省里一切反對意見,硬性地對王瑞森「帶病」提拔,表現出他的鐵腕作風。當時王瑞森涉嫌一起違規操縱土地案,省紀委對他的調查還未結束,黎漢河就冒險將他納入三江市委書記的考察名單。這是黎漢河一向的作風,他看中的,不管多難,都要提拔。他看不上眼的,不管工作多出色,都要讓其挪開位子。
黎漢河雖是省長,沒有人事決定權,但因在江北省的特殊地位,以及紅色家族背景,他要做的事,沒人攔得住。省委書記葉廣深一度想制衡他,公開在會上說,如何配人,配什麼樣的人,這是省委要考慮的,政府的中心工作應該放在抓經濟、抓發展上。黎漢河當仁不讓地反駁道:「幹什麼工作都需要人,幹部決定一切,幹部配不好,工作怎麼幹。你配條騾子給我,能擔得起馬的重任?」
這就是黎漢河著名的騾子理論。在私下,他也常將那些站著茅坑不拉屎或拉不對屎的官員戲稱騾子。一次幹部大會上,黎漢河全然不管葉廣深前面講了什麼,就他的「騾子理論」講了半小時,最後他說:「有人總覺得自己是人才,沒安排對位置,還有人覺得被埋沒,自己是千里馬,沒伯樂發現。現在我公開告訴你,我黎漢河就要做伯樂,是騾子是馬,你到我面前來遛。」
那次之後,黎漢河也確實大刀闊斧,推舉和重用了一批幹部,尤其政府口。當然,對一些混日子和有這樣那樣問題的幹部,也絲毫沒客氣,該拿的拿,該撤的撤,該易職的毫不客氣地易職。他的強硬作風讓江北幹部隊伍沸聲四起,有叫好鼓掌的,更有非議和不滿的。不久之後,葉廣深去北京,向高層一位首長道了自己艱難。葉廣深說,搞不清自己在江北算怎樣一個角色,該他管的,別人搶著管,該他拍板的,別人提前拍板,他這個書記,聾子耳朵,真成擺設了。高層那位領導非常理解地安慰了葉廣深,讓他打起信心:「工作嘛,肯定有這樣那樣的阻礙,漢河同志我了解,個性強了點,不過他對你的工作還是很支持,要相信他,一定要團結起來,把江北工作干好。」
葉廣深知道告狀無望,滿腹牢騷回到了江北。隨後,黎漢河被叫到北京,高層首長狠狠訓斥了他:「越位,什麼叫越位,你這就是典型的越位,知道不?」
訓完,心平氣和道:「漢河啊,最好的個性是沒有個性,把個性藏到中庸中,這才是為官的全部哲學。這些你都懂,可為什麼不去做呢,非要張揚到別人拿你為敵,把你當靶子,這樣下去,很擔憂啊。你現在的任務不是急著出風頭,風頭這東西,要不得,有多少人被風頭所害?你要把自己鍛鍊得更平實,更從容一些。廣深是有名的大好人,實在人,他身上有很多東西可圈可點,這在高層是有共識的,不然,敢把江北這麼重要的省交給他?」
說這話時,首長腦子裡翻過一層浪,當年選派葉廣深,正是他的主意。廣深同志政策性強,講原則求踏實,政治上尤其可以信任,只是,到江北後,表現平庸,太過保守。一個人太求穩,思想深處就少了變。一般人少了這個「變」字,對工作影響不大,可廣深是省委書記,他一保守,整個江北就跟著受損失。尤其這兩年,江北發展的步子明顯慢了下來,幸虧有黎漢河,在江中折騰出不少動靜,否則,他跟中央也不好交待。
這也是蕭鼎一等老同志力主將黎漢河一步到位提撥到省長位子上,別人反對,他卻舉雙手贊同的一個重要原因。讓他們二人搭配,一個求穩,一個求變,形成互補。可沒想到,這才搭了多長時間的班子,矛盾就有了。想到這,首長語重心長說:「漢河啊,跟廣深同志一定要搞好關係,如果一個領導幹部,跟廣深這樣的同志都搞不好關係,可就讓人擔心了。再強調一遍,搞好關係,比什麼都重要!我們是要發展,但我們要的是穩定中求發展,而不是捨棄了穩定和團結的發展,太超前的東西,水土不服,暫時還要不得。」
黎漢河從首長口中聽出一些玄機,看來高層不少領導,確實把葉廣深當成大好人實在人了。哪裡跟哪裡,他心裡笑笑,嘴上,卻不好再多說什麼,畢竟是在首長面前。
人都有偽裝的一面,這不奇怪,自己不也有偽裝的時候麼?他向首長再三保證,一定要注意工作方法,改掉自己的不良習慣和作風,為廣深同志搭好橋鋪好路,絕不再製造矛盾。
那次回來之後,黎漢河確實變了不少,重大問題輕易不再表態,而是主動去找葉廣深。但凡涉及到人事問題,一律裝啞巴。葉廣深以為他怕了,妥協了,突擊似的提拔了一批幹部。黎漢河知道,葉廣深是用這種方式試探他,同時也警告他,在江北,他不是王,人家才是。
黎漢河裝啥也聽不見看不見,通知開會就去,去了只管舉手通過。凡是葉廣深和組織部提的人選,他都投贊成票,自己這邊一個人選也不提。葉廣深大約覺得不好意思,或者怕黎漢河給他埋炸彈,一次會上,搞平衡似地把王瑞森安排到三江市委書記位子上,同時,將黎漢河一直不看好的高慶源放在了市長位置。此舉或多或少激怒了黎漢河,內心壓抑的東西很快復活。說穿了,黎漢河就是一個裝不住的人。再者現實也不允許他裝。一個人如果裝太久,就會給別人形成錯覺,認為他被權力排擠了出去。你身邊的力量就會越來越小,那些本該站在你這邊的人,馬上會掉轉方向,討別人的好。
這是黎漢河所不許的,一個官員能不能走得遠,關鍵看上上下下氣場足不足。所謂的群眾基礎,說穿了就是氣場。別的可以丟,這個不能。從那以後,黎漢河頻繁地下基層督查工作,去了,專挑那些問題多的單位或部門,批評聲一次比一次嚴厲,工作要求一次比一次苛刻。有人戲說,黎漢河是變著法子挑毛病,用另一種方式還擊葉廣深。不幸得很,這樣過了沒兩個月,跟葉廣深關係最近的一位市長出事,被三名情婦聯名舉報。又是情婦,官員總是倒在情婦手上。這樣的教訓,他們老是記不住。
那市長先是沒當回事,以為幾個女人鬧鬧,給點錢安撫一下就沒事了。哪知三位情婦執著得很,竟然一同去北京告狀。此舉嚇壞了市長,也驚動了葉廣深。葉廣深連夜叫來姓夏的市長,責令他馬上善後,將不良影響全部消除掉。夏市長慌了,當即叫來公安局長,帶了五名公安上京抓捕。在抓捕過程中,悲劇發生了,一名上訪者情急逃生,不幸一頭撞在計程車上,死了。
更可怕的,這位年僅26歲的女子,肚子裡還懷著夏市長的孩子。此事後來鬧得很大,也牽出葉廣深用人方面的一些問題。迫於壓力,葉廣深揮淚斬馬謖,將姓夏的市長犧牲了。就在這節骨眼上,高層對江北班子做了小調整,原組織部長和另一名跟葉廣深很近的常委調走,新派來兩名同志。此舉似乎在暗示,高層對葉廣深,還是很有意見的。
也有人說,三名情婦告狀,背後有人操縱。這話其實就是劍指黎漢河。黎漢河一笑了之,再見著葉廣深,該咋樣還是咋樣,一點沒有彆扭的意思。
王瑞森到任後,並不如黎漢河想的那麼樂觀,大事是沒出,壞就壞在細節上。一個永遠搞不懂細節的人,這是黎漢河對王瑞森的評價。成大事者,必謀細節。這是父親黎衡山留給黎漢河的一句經典名言,也是三十年來一直矯正他腳步和行動的一件寶貝。可惜他把這句話送給王瑞森,王瑞森橫豎聽不進去。市長高慶源更令他悲觀,發展到現在,黎漢河近乎絕望,如果不是秘書長李國慶再三替高慶源說話,黎漢河早把此人拿掉了。
必須拿掉!
黎漢河的拳頭猛地握在了一起,過一會又緩緩鬆開。前排坐著的佟安本能地捕捉了黎漢河面部表情細微的變化,心裡想,首長又在謀劃大事了,不知道這次倒霉的又是誰。
黎漢河這次急著去三江,跟一個神秘的項目有關。這項目很隱秘,也很龐大,投資超過百億,建成後利潤異常可觀。黎漢河本來這類敏感項目一直採取迴避態度,他知道,越是有利的東西越燙手。人只有一雙手,燙壞了,你就永遠拿不了東西。
但是不感興趣的東西不見得你不碰。他們這個位置上,很多東西不是主動去碰的,而是人家追著碰你。碰瓷這樣的事,官場常常會發生,一旦被黏上,甩都甩不開。
這項目便是如此。完全是別人拋給他的一塊山芋,巨型山芋,燙手,接不得,但又不能不接。
都說他們是自由的,那是不懂他們。權力不可能讓一個人自由,它只會讓你身上攀附的東西越來越多。
當然,權力最喜歡攀附的,還是權力。
權力跟權力交織到一起,就會演繹出很多故事。
這個項目,對黎漢河來說真就是一個故事,可惜現在這個故事只演了小一半,遠沒有結束也不會結束,甚至還沒翻開真正的一頁呢。
記得有次飯桌上,黎漢河跟北京一位官員談起這個項目,當時他是揣著對該項目的好奇與窺探,想做點深度了解。一開始他聽說,盯上這項目的地方不止一家,好幾個省都在虎視眈眈。後來又說這項目比較麻煩,大利潤後面藏著大風險,跟販毒一樣。毒品利潤大不,大,但你敢販不,不敢。
北京那位官員是發改委的,那段時間可能也被該項目搞得焦頭爛額。好幾處都在爭,但又不敢痛痛快快表態,因為這態實在不好表,弄不好會因項目翻船。但又都捨不得放手,都想從發改委這裡拿到尚方寶劍。笑話,現在哪有尚方寶劍啊,大家都在套狼,又都防範著不被狼傷。發改委官員笑談間說:「實在不行,這項目您拿去吧,我看他們都是有口難咽。」
黎漢河緊忙搖頭,連著說了三個別,道:「野心太大不是件好事,我是喜歡項目,但我從不玩火。」發改委官員聽他這樣一說,知道他心不在此,便岔開話頭,聊起官場趣事。
北京這幫官員到地方上,有聊不完的話題,新鮮中帶著刺激,八卦中透著諸多不為人知的內幕。當然,這些話題迷惑不了黎漢河,但黎漢河也裝出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聊著聊著,黎漢河竟又將話題回到了該項目上:「你說,他們為什麼不屈不撓為這項目奮鬥呢?」
發改委官員揣度了一會黎漢河心思,試探性地說:「一本萬利,這樣的買賣不做豈不是太虧?」黎漢河哈哈大笑,他才不會弱智到輕易向別人透露心跡呢。笑過,談起了別的事,話題再也沒往項目上扯。
黎漢河對項目是敏感的,更是謹慎的。
江北這些年引進的項目已經夠多,要論功勞或者政績,他根本不缺,沒有哪個省長能像他這樣,玩出一個接一個大手筆。從江中到三江,他已創下好多奇蹟,這兩張牌打到哪裡,別人都得服他。但他萬萬沒想到,這項目還是找上門來了,而且讓他無力拒絕。
世上的事,真是說不清啊,黎漢河長嘆一聲。這種嘆在他身上,真是少有。佟安不安地扭過頭,見黎漢河閉目沉思,沒敢打擾,原又警惕地盯住了路面。
投資方一開始瞅中的是江中,黎漢河堅決不答應。江中什麼地方啊,那種項目怎麼敢放到江中,會壞他大事的。任憑投資方怎麼跟他做工作,甚至搬出不少人來,黎漢河都堅決不讓步。江中是江北的旗幟,他的大本營,這項目引到江中,不出問題便罷,一旦出問題,他所有的功績都沒了。對方最終還是表示了理解,同意按黎漢河所說,將項目移址,改投到相對偏僻但經濟熱度一點不亞於江中的三江市。
前期運行的都不錯,三江方面也表示出極大的熱情,雙方來來往往,磋商了幾次,就在黎漢河暗暗高興時,投資人突然找到他,說出問題了,三江市政府不知什麼時候派了一個五人考察團,前往該項目曾經落戶的兩個省份詳細做了調查,並將兩省的項目論證報告拿到了手,然後市政府的態度就消極了,再也不像先前那麼熱情,談到具體問題,不是推諉就是說時機尚不成熟,需要再等一等。
該項目主要投資方光正集團中國區總經理謝非卿女士再去三江,市委書記王瑞森和市長高慶源都避而不見。尤其高慶源,竟然私下裡說,這項目來歷不明,誰引進誰完蛋。
黎漢河一直隱在幕後,誰也不知道他跟這項目有什麼關係,項目操作走的是另一種方式,大家都被瞞著,包括三江方面。
項目受阻不要緊,黎漢河也不是成心想讓該項目落戶江北。相反,三江的拒絕,讓他舒了口氣。但是隨後黎漢河便得到消息,三江方面拒絕該項目,根本不是發現了項目本身有什麼問題,五人考察團是有,不是五人,是十五人,是高慶源帶一干人外出旅遊了一次,根本不是去核實項目。兩個省份的調查報告,也是這幫人杜撰出來的。
三江拒絕該項目的真正原由,還是因省里高層,確切說是他跟葉廣深之間發展方向不一致,下面不知道腳往哪條道上邁,拿這種方法來跟他們打太極。
怪不得呢,謝思卿說完,黎漢河心裡還怪怪的,下面何時對一個項目如此認真了?現在看來,人家是太極打得好,不顯山不露水,用觀望徘徊的態度來應對他們,哪頭也不得罪,哪頭也想表忠心。
總之,這個項目,讓本來就複雜的江北局面更加複雜。
江北發展到底依靠什麼,靠什麼來吸引眼球,或者江北打什麼牌,黎漢河跟葉廣深之間,至今仍沒達成一致,甚至有嚴重分歧。
黎漢河想放快步子,提高增長速度,想把江北的發展從單純的經濟增長變成全方位的,尤其想在城市改造和城市化發展方面做文章。黎漢河提出「速度江北、綠色江北、宜居江北」的口號,葉廣深執意反對。江北發展方向是葉廣深定的,扛的三面旗「和諧江北、科技江北、旅遊江北」也是他提出的,黎漢河這麼急著要改弦易轍,他豈能容許?這可是原則之爭啊,雙方都不讓步,結果,本來繃得很緊的弦再次繃緊。黎漢河懷疑,項目受阻,一定跟葉廣深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