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2024-09-26 13:44:38 作者: 許開禎

  通往廣勝寺的道路曲曲彎彎,帶著幾分坎坷,幾近羊腸小道。這條路黎漢河已經走過多次了,每每心中有大事,或者遇到難以越過去的坎,黎漢河總會想起這座叫五華的山,還有半山腰處這座不大的寺廟。去年一段時間,黎漢河曾想動員幾家企業,將這條行走起來十分艱難的山間小道修繕一下,再從山南規劃出一條盤延車道。這點投資對他來說真不算什麼,動一下嘴就行。有時甚至嘴都不動,一個眼神足矣。可寺內主持、大和尚理信大師否決了他。

  「路太暢通,上山就失去許多況味,人生要的不就是崎嶇嗎?再說一修就要栽直,我還是喜歡峰迴路轉、別有洞天的滋味。我從十二歲到此山,一晃三十年過去了,從沒動過修路的念頭。為什麼,替別人把路修了,別人就再也走不出路。」理信大師說。

  「可影響寺里香火啊。」黎漢河笑呵呵說。他說的未必是實話,廣勝寺的香火旺盛得很,加上黎漢河常常送來腳步,這裡的香客不但擁擠,而且十分神秘。但在這樣的場合,黎漢河只能這麼說。

  「如果為了香火,廣勝寺就不能叫寺。廣勝寺修的是心,香火太旺,就熏著心了。我倒是喜歡清靜,採菊東籬下,幽然見南山……」理信大師邊說邊吟誦起詩來。

  理信大師跟黎漢河是朋友,他們之間的關係是超越了許多世俗的。黎漢汗面前,理信大師向來有什麼說什麼,從不拐彎抹角,也不懼黎漢河怪罪他。

  「好吧,那就讓它繼續崎嶇陡峭,反正我是習慣了,隔段時間不爬一次,還渾身痒痒呢。不過這麼一座峻美的山,沒條好路,真是可惜。」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世間可惜的事太多。萬物合乎自然,順乎自然,便是它的福。一切皆循於法則,歸於法則。」理信大師又說。忽見風吹亂了黎漢河頭髮,忙提醒:「這邊風小,首長小心點,不要總把自己置於風口上。去年一棵樹,就倒了,不該倒的。」

  理信大師總會說這樣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不知是示人,還是示事,黎漢河聽了,卻是每次都有新悟,他們的交情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

  黎漢河並不是佛家弟子,他是無神論者,自小到大,他就信仰一樣:馬克思主義。對五華山還有廣勝寺的興趣,一是來自於父親黎衡山,二來,也與他多年的遭遇有關。

  還在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帶他上過這座山,寺廟裡為他求過簽。記得那是一支上上籤,父親哈哈大笑,說這小子將來比我有出息,出息大得很,大得很吶。然後將簽一扔,背著他那支獨臂,搖搖擺擺地朝山下去了,也不管跟在後面的警衛兵還有家人。

  那時候黎漢河並不懂什麼叫簽,啥又叫上上籤。只是覺得父親一向繃著的臉陡然雲散霧開,笑容太陽般冒了出來,黎漢河就覺這山很神奇,這廟更是神奇。

  要知道,父親是一個嚴肅得令人發怵的將領。戰爭年代,他的那張臉就很恐怖很嚇人了,即或遇上全殲敵軍繳獲大量武器彈藥這樣的大勝利大喜慶,也很難見父親舒開眉頭笑一下。據父親身邊的叔叔阿姨說,越是重大的勝利,父親越會訓斥他們。有時竟到咆哮的程度。他還因為殲敵太順利,滅敵太多,將立有赫赫戰功的沈叔叔關了三天禁閉。這在當時是一件非常轟動的事,大家都弄不明白父親的意圖,更看不懂那比陰雲還陰的臉。

  直到黎漢河長大成人,母親才告訴他,只要打了勝仗,父親就會失眠,有時會失眠到很嚴重的地步。不停地在屋子裡來回踱步,有次終於睡著了,卻又在夢中大叫著醒來。母親問他叫什麼,父親說,他夢到了無數寡婦,那麼年輕,那麼無辜,都哭嚎著跟他要丈夫。

  「我是罪人啊,我這雙手,滿是血!」父親痛心疾首地說。

  黎漢河這次來五華山,是夫人沈若浠硬拉他的。幾天前,若浠的好朋友、閨蜜、大學同學王落英從英國回來,非要吵著上五華山,還要若浠把黎漢河也拉上。去年這個時候,黎漢河陪著落英來過五華山,落英在寺里住了一宿,抽了簽許了願。當時她跟傑瑞的生意出了問題,一方面遭遇國際大環境的影響,幾項貿易受阻。另一方面又遭到同行抵制,跟南非那邊的貿易通道被人堵了,一大批貨物被退回,損失慘重。兒子彼德也染了怪病,英國幾家大醫院都沒看好,迫不得已才來國內看中醫找秘方。

  那天落英抽的簽不錯,預示著災難即將過去,前景一片美好。落英興奮地說,一年後如果夙願成真,我一定要親自來還願。落英也不是佛教徒,其實有幾個真正的佛教徒呢,大家都是有事求佛,沒事玩自個的。但許了願就得還,這點落英做得比較好。

  「他不能不去,跟他一起許下的願,他不去,我怎麼還,還不了的!」落英非常固執,堅持讓黎漢河上山。夫人沈若浠一向又寵著她,這一對寶貝,什麼時候都能聯起手來對付他。

  「去嘛去嘛,人家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怎麼能不陪呢?再說了,她可是正宗美女呀,剛剛整過胸的,花了上百萬呢。瞧瞧那體形,山是山水是水,越來越有味了,我都嫉妒得要死。」沈若浠一副色誘的樣子,那張美麗依舊的臉,飛出淡淡一層紅潤來,仿佛她自己被什麼撩動。見黎漢河有所動心,進一步蠱惑道,「我不去可以,你這大帥哥不能不去。我還真不信,大好的機會,你肯錯過?」

  聽聽,啥時也沒個正形。黎漢河沒有辦法,兒子不在,夫人的糾纏還有曖昧就成了目前唯一能控制住他的魔咒。正好省里最近出了點麻煩,讓人頭痛,黎漢河也想趁此機會出去躲避幾天。

  有些事,你只有躲,卻不能去應對。以消極的方法坐等積極的機會或者結果,是他經常採取的一種策略。這策略雖然悲觀但卻非常實用,目前已被越來越多的同僚或下屬效仿。

  車子停到山下,黎漢河沒讓其它人上山,只帶了佟安一個。秘書長李國慶不放心,非要讓公安廳郭勁波帶兩個便衣跟上。被黎漢河狠狠訓斥一頓:「怕什麼,這深山密林也有人害我?!」其實沒,哪兒也沒。李國慶不過是按程序辦事,有些東西成了習慣,就沒法改掉,也不能改掉。再者,萬一有個閃失,李國慶作何交待?人們所以小心翼翼工作,並不是為了別人安全,而是為自己安全。對別人做到萬無一失,才能讓自己萬無一失。這跟佛家講的度自己才能度他人有異曲同工之妙。

  路上,黎漢河有意跟夫人沈若浠和王落英她們保持開距離,好騰出空間,讓兩個女人暢開了心多說些私房話。女人間的話永遠說不完,越是親密無間,這種話就越多。關一個屋子說不夠,睡一張床說不夠,鑽酒吧俱樂部半夜也說不夠。這條崎嶇的山路,又成了她們說說笑笑的地方。

  兩個女人也不管他,掉在不遠處,時而捧腹時而竊竊密語,偶爾還要停下來,沖層巒迭嶂鬱鬱蒼蒼的五華山吼上幾嗓子。反正這條路對她倆來說,也不是頭一次,雖是崎嶇,但也絕對摔不到她們。況且天這麼藍,陽光這麼足,山上的空氣又如此新鮮,負氧離子可是山下好幾百倍,跟省城江州比起來,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

  黎漢河一路走得有些沉默。最近他是不順,麻煩一個接著一個,扎了堆的朝他湧來,令他目不暇接,疲於應對。本來他是有好消息的,上次去北京,見了父親的老戰友、軍中元老、中央老首長蕭鼎一,談起即將開始的省部級人事變動,蕭老還說:「你要做好準備啊,也該往你身上壓擔子了,不能老是這麼悠著晃著。」黎漢河心裡一緊一緊,嘴上卻什麼也沒說。蕭老是那種做慣了一把手的人,老是認為只有一把手才算真正挑起了擔子,哪怕你在省長、市長的位子上,他也說你悠著晃著。幾十年了,黎漢河早已了解他的性格。

  都說是格決定命運,有時命運卻也能鍛造性格。蕭老還有他的父親,那種一言九鼎、雷厲風行的性格其實就是他們特有的命運鍛造出來的。蕭老對他期望很大,對他的未來有過不少設計,黎漢河的步子也一直邁在軌道上,沒讓蕭老失望。不然,蕭老不會提前跟他暗示什麼。

  按說有了蕭老這話,他的精神足可振奮,在江北更能大手筆點,謀劃了幾年的戰役也該痛痛快快打響。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先是他一位得力手下出事,讓情婦出賣,直接舉報到了中紀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勉強保下,沒翻大船,但前景決不會再好。

  惋惜啊,培養一個人多麼不易,黎漢河在這位下屬身上花費的心血,只有黎漢河自己知道。關鍵時刻卻倒在女人手上,令他無語。這些年倒在女人身上的幹部越來越多,他們怎麼就不吸取教訓呢?緊跟著,大本營江中又出了幾件棘手事,一些老黃曆被人連根帶葉翻騰出來,氣氛一時有些緊張。這些年來,搞倒他的聲音一直就沒停過,明里暗裡,各種動作都有,黎漢河都沒當回事,也不能當回事。

  人不能被過去絆住腳步,更不能被過去的事嚇倒,人是往前走的,前面才是你目光永遠要盯住的地方,這是黎漢河的原則。人同樣不能被流言和炮彈嚇住,越是有人要阻止你,越是要大步向前。面對種種非議和無處不在的黑手,黎漢河表面仍舊淡定,談笑風生,揮灑自如,一點看不出有所不安有所急。內心裡,卻格外謹慎。不能不謹慎啊,蕭老說得對,你現在是不敢錯半步,一點紕漏都不能有。一絲的馬虎,就有可能毀掉全部。

  不錯,是全部。

  他們這些人為啥輸不起,原因只有一個,別人輸輸一局,他們一旦輸,那是全局。

  全局什麼概念,那就是一切。你的所有,有時甚至還有你的父輩、子孫,一切的一切,瞬間就都會沒了。

  這才是最可怕的。

  黎漢河喘口氣,他感覺最近有點力不從心,精力一下跟不上了。50歲,人生的最黃金時節,為官也是最最黃金的年齡,得提起勁來,千萬不能露出疲憊,不能。快到目的地時,停了下來,朝後看了眼兩位女將,伸手捋捋被風吹亂的頭髮,目光變亮,變熱,如炬般環視住四周。

  五華山巍峨綿延,蜿蜒起伏,山巒迭障。蒼松翠柏,雜木成林,鬱鬱蔥蔥。遠山近嶺,一派妖嬈。奇峰峻岭間,又透出一份奇特的安靜與超逸。黎漢河腦子裡冒出兩個字:霸氣。是的,他上過那麼多山,三山五嶽盡游,名山仙峰飽覽,但從沒在別處感受到過這兩個字。獨獨到了五華山,這種奇奇怪怪的感覺就有了,而且很強烈。

  「首長累了吧,先擦擦汗,馬上就到,要不我先去通報一聲?」

  秘書佟安屁顛屁顛追上來,雙手捧給黎漢河一條潔白的毛巾。這一路可苦著他了,既要顧前又要顧後。尤其王落英,這女人憂鬱起來孤淒得要命,一張臉能把世間所有的哀愁都寫上,任憑你怎麼安慰,那張臉就是不燦爛一下,仿佛隨時都想把糟糕的生命結束掉。其實她的生命一點都不糟糕,成功得令人嫉妒。但女人就愛喜樂無常,王落英這方面尤過。佟安曾經奉黎漢河之命照顧過她,充分領教過她的冷哀與孤傲。可她一旦高興起來,又天真得像個未長大的孩子,能把人鬧死。最近她是喜事連連,貿易頻頻成交,利潤高得嚇人。兒子彼德也恢復了健康,心頭的石塊徹底搬走了,不開心也由不得她。

  佟安不怕她開心,怕的是她開放。

  王落英是那種一高興起來便瘋得什麼也不管的女人,尤其男女方面,開放得過了頭,時不時拿話刺他,從他身上撈便宜。剛才還佯裝歪了腳脖子,叫他過去扶她一把。幸虧夫人沈若浠在,一眼識破她,罵她不要臉,吃嫩吃到嘴邊來了。兩個夫人似真似假的玩笑中,佟安得以脫身。不過落英看他那一眼,還是讓他打戰。

  這女人,真夠風騷!佟安心裡說了聲,目光又下意識地往落英那邊瞟。

  「不用了,直接進去吧。」黎漢河將毛巾丟給佟安,大踏步地往廣勝寺去了。

  黎漢河陪著兩位夫人,山上小住一宿。理信大師不在,去台灣寶島了。但寺里一應招待不比往常差,年輕的道安法師帶著眾居士,將落英想還的願還了。落英出手真算大方,這次捐給廣勝寺兩百萬,還有她從英國帶來的一筆善款。晚上黎漢河一人獨居一室,言明不讓其它人打擾。佟安負責得很,送茶的居士都不讓進,凡事都由他張羅。

  夜裡十一點,落英女士從西邊客房走出來,說想看看首長做什麼?佟安毫不客氣地回絕:「首長累了,夫人還是請回吧。」

  「夫人?」王落英怪怪地把目光擱佟安臉上。

  「不叫夫人叫什麼?」佟安並不怕。

  「大姐或是美女啊,我算哪門子夫人!」王落英回敬一句,轉而又咯咯笑起來。她的笑非常迷人,身子更是抖得像一團艷麗的棉花。

  「落英——」那邊房裡,傳出沈若浠替佟安解圍的聲音。沈若浠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倦怠,也難怪,幾個小時的車程,加上山路跋涉,兩個女人又嘰嘰喳喳喧了半夜,不累才怪。

  這晚黎漢河其實沒睡,他在山上忙了一夜什麼,沒人知曉,包括跟他最近的佟安,也不得而知。第二天上午九點,一行四人告別寺內眾僧,黎漢河還特意跟道安法師握了手,感謝此行的照顧。道安法師有點緊張,以前黎漢河來,都是由理信大法師接待的,他頂多也就是端茶供水。這次能跟首長親切交談,讓他受益匪淺。見首長如此客氣,道安法師只顧著檢討,說此行慢待了,照顧不周,請首長海涵。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們回去吧,多有打擾,實在過意不去啊。」黎漢河笑容可掬地道。

  剛出山門,黎漢河的手機響了,是山下秘書長李國慶打來的。問首長動身沒,要不要上山來接?

  「接什麼接,安心等候,一小時後見。」黎漢河一邊回絕李國慶,一邊朝王落英臉上看。王落英大約也意識到黎漢河正在看她,斜過臉來,沖黎漢河淺淺一笑。

  那笑如山野里吹來的一股甜風,讓黎漢河的心晃悠了一下。

  昨晚山上還來了一個人,是黎漢河提前請來的,沒告訴任何人,包括夫人沈若浠,也被黎漢河瞞住了。

  黎漢河昨晚在寺里做了兩件事,一是從來人這裡詳細了解了王落英夫婦在英國的生意以及生活狀況,尤其王落英擔任副總裁的遠洋集團運行情況,不是黎漢河信不過王落英,是有點信任過頭。

  定期了解和掌握王落英夫婦的情況,已成了黎漢河現在必須要做的一門功課,尤其最近一個階段遠洋特別火,黎漢河更得警惕。

  這門功課須由他自己完成,任何人都不能託付。還好,根據那人提供的數據及信息,遠洋目前還算正常,沒跑偏也沒脫軌,生意火是受大氣候變好所致,加上夫人沈若浠又錦上添花,跟幾家外事機構說了話,不好反倒不正常。

  另一件事,黎漢河昨天晚上看了一個方案。這方案呈他手裡有些日子了,不是沒時間看,而是心靜不下來。有些事可以在心靜不下來的時候干,有些事就不能,必須心十二分地靜。黎漢河所以答應王落英到山上來,心裡其實是惦著方案的,山下不管是辦公室還是其它幾處休息或辦公的地方,都不能讓他十二分地投入,只有到了山上,在佛光普照佛音繚繞中,才能進入他想要的那個境界。

  這個方案對他來說,非常重要。對未來的江北省還有他曾經工作的江中市,就更顯重要。他在方案上動了十二個字,甭小看這十二個字,基本是把方案的中心內容調整了三分之一。

  必須調整。昨晚參閱方案的時候,黎漢河腦子裡又浮出以前許多事,包括大安縣工作時的一些記憶。說來也巧,他跟夫人沈若浠真正相識,還是在大安開始的。不過昨晚他沒想夫人,倒是中間有那麼一會兒,莫名其妙想起了王落英。很奇怪,對夫人沈若浠這位朋友,黎漢河一向採取的態度是不過分親,也不過分近,能拉開多大距離,儘量拉開多大距離。但事實是,這種距離很難拉得開。除兩家關係非同尋常外,還有很多不便言說的事攪在一起,尤其黎漢河把兒子黎明送到國外,生活還有學習基本由落英的外國老公傑瑞照顧。若浠想兒子了,一分鐘都不能等,恨不能坐專機直達富城,去了一應事兒自然由傑瑞先生安排。這樣的關係,怎麼能拉開?

  拉不開也罷,黎漢河相信自己還不至於在她面前犯錯誤。想到錯誤兩個字,黎漢河笑了,覺得這種地方用這個詞不當,又覺這詞有點曖昧。再回想王落英看他時的眼神,就有點心猿意馬,收不住了。

  但他必須收住,眼下什麼時候,正事還一大堆呢,哪有閒情逸緻瞎想這些?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