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詩詞
2024-09-26 10:40:25
作者: 羅振宇
《江雪》:隔絕外物、獨享美好
人性不變,我們心靈中那些柔軟的、容易被觸動的地方就不會變。在十幾個字、幾十個字的篇幅里,就可以體味吟賞古往今來人類最美好的情感,這是我們中華文化中的人獨享的福分。
我們來試著解決一個棘手的問題:為什麼我們今天還要讀古詩詞?
你可能會說,這還不簡單,因為古典詩詞很美。對,可是你發現沒有,古典詩詞的美我們越來越難欣賞。造成這個現象,至少有兩個原因。
首先是音韻的變化。很多古詩的讀音和我們今天的普通話已經有很大的不同。比如說,蘇東坡那首著名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你聽,句子是很美,但是幾乎沒有押韻。我們念起來,跟散文差不多。因為這首詞用的是入聲字做韻腳的,今天的普通話沒有入聲字,已經讀不出來韻律了。
還記得上大學的時候,我們隔壁班中文系的北方同學,因為北方方言沒有入聲字,所以要痛苦地背誦入聲字表,我們這些南方同學看見了就笑話他們。因為南方方言中,幾乎完整地保存了入聲字的讀音。很多用入聲字押韻的古詩詞,用我們家鄉話念起來,韻味就出來了。而北方同學就沒有這個福分。
音韻變化,不僅是押韻的問題,對詩意本身也有影響。比如,王維的那首著名的《觀獵》里的兩句詩「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用普通話念下來,你會覺得就那麼回事。但如果用粵語念一遍,感覺完全不同了。在粵語發音中,這十個字里有四個字是g打頭的舌根音,七個字是ng韻母,這叫舌根濁鼻音。在廣東話中你是不是感受到了那種強勁的風聲和打獵時候拉弓放箭的聲音?但是,一旦回到普通話,這個意境就沒有了。
還有一點變化,也讓我們今天欣賞詩詞的能力下降了,就是古代詩人寫作時的很多情境,今天已經沒有了。比如,送別詩,這是古詩當中的一大類,圍繞送別這個情境,中國人發展出了一個非常複雜的符號系統。比如,古詩中一提到楊柳的「柳」,通常都和送別有關,因為「柳」的發音和留下來的「留」近似。
金陵酒肆留別
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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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柳花滿店香,
吳姬壓酒喚客嘗。
金陵子弟來相送,
欲行不行各盡觴。
淮上與友人別
鄭谷
揚子江頭楊柳春,
楊花愁殺渡江人。
數聲風笛離亭晚,
君向瀟湘我向秦。
可是今天一看,別說柳樹了,就是送別這個場景也快沒有了。19世紀的歐洲文學裡還經常有火車站「月台送別」的場景,這叫月台文學,也是因為那是生離死別的地方,情感張力特別大。但是今天坐高鐵連站台票都不賣了,因為沒有必要了。你上了火車,兩個人還是想念,接著微信里聊啊。
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人不再分成眼前的人和離別的人,而是分成通信錄里的人和不認識的人。除了異地戀的戀人和空巢老人,離別這種情感,幾乎已經從當代人的詞典里刪掉了。
由此你想,古詩當中的一大部分,不僅送別詩,連懷遠詩這類想念遠方的人的詩也沒有情感基礎了。「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欣賞這些詩歌的情感基礎會不會被抽空呢?
那倒也不會。因為文學的作用,本身就不是讓我們了解那些熟悉的東西,而是讓我們體驗那些不熟悉的東西,這樣詩詞才能豐富我們的體驗,擴展我們的生命。所以這些場景即使消失了,但是它們對應的生命體驗不會消失。
何謂生命體驗不會消失?我們來舉個例子。著名的送別詩:
送元二使安西
王維
渭城朝雨浥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種送別,尤其送別還要擺酒的場景今天不存在了。但是你讀這首詩,真的只有送別嗎?
整首詩的關鍵在這個「更」字,勸君更進一杯酒。這分明是這場送別酒,已經喝到最後階段了。其他勸酒的詞,已經說完了,這才拿出了最後一個理由,你再喝上一杯吧,因為西出陽關無故人。
那奇怪了,既然有這個「更」字,前面幾杯酒的勸酒詞是什麼呢?其實就是這首詩的前兩句嘛。
我們還原一下這個詩意:來,我先敬你第一杯,因為「渭城朝雨浥輕塵」,早上剛剛下過雨,空氣多清新。來,我再敬你第二杯,因為「客舍青青柳色新」,此情此景,將來多值得懷念。就這麼一直喝到無話可說,不得不分別了,這才奉上最後一杯酒,「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體會一下這種話語的節奏感,前兩句勸酒詞藏在了寫景的句子裡。然後,更進一杯酒,那種分別的無奈,那種不忍說出口但是最後又不得不說出口的話,西出陽關無故人,最後還是脫口而出了。整首詩這樣排布,力道才足。
我們今天即使沒有送別這種情景,送別也不擺酒了,但是這種教科書級別的對語言節奏感的把握,只要人性不變,我們對這種高妙節奏感的感受力就不會下降。這就是我們今天還要讀這首詩的原因。
這樣的例子再舉一個。也是著名的詩:
江雪
柳宗元
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這首詩,根本就不是寫景詩,因為萬徑人蹤滅,這個場景是沒有觀察者的,只有「孤舟蓑笠翁」。這是所謂的「造境之詩」,是詩人憑空造出來的一個情境,絕不是寫實的寫景。
如果非要說場景熟悉我們才能欣賞得了詩詞,那《江雪》這首詩,古人也欣賞不了,因為壓根就沒有人親眼見過這個情境啊。
自古至今,那麼多人覺得這首詩好,他們從這首詩里得到了什麼?我覺得,是一種獨享權,獨自享受美好東西的權力。
千山鳥飛絕,把天上的事物隔絕開來;萬徑人蹤滅,把人間的事物隔絕開來;孤舟,把此地的同類隔絕開來;蓑笠,人在蓑笠之中,把外界環境也乾脆隔絕了。這還不夠,還要加上一場雪,還要有一場寒,把可能的紛擾也隔絕開來。所有這些詞,都是為了隔絕外物的,把這些詞都拿走了,就剩兩個字,「獨釣」——一個老翁,不著急,專注於此刻的目標。
我自己幹活干到所謂有心流的時候,也就是渾然忘我、完全沉浸在此刻創造的愉悅的時候,最容易蹦到腦子裡的詩就是這首《江雪》。
欣賞這首詩不需要江,也不需要雪,只要我在隔絕外物、獨享美好的時刻,這首詩就是為我寫的。
人性不變,我們心靈中那些柔軟的、容易被觸動的地方就不會變。在十幾個字、幾十個字的篇幅里,就可以體味吟賞古往今來人類最美好的情感,這是我們中華文化中的人獨享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