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陶淵明
2024-09-26 10:40:28
作者: 羅振宇
陶淵明的隱居生活,不是建立在反抗什麼的基礎上,而是建立在喜歡什麼,因此他就樂在其中。
咱們來聊聊陶淵明這個人。
中國人歷來對陶淵明的評價都很高。比如,現代美學家朱光潛說:「可以和陶淵明比擬的,前只有屈原,後只有杜甫。」你看,連李白也沒資格。宋代的蘇東坡就說得更過分了。他說,陶淵明這個人,李白杜甫也比不上:「李杜諸人莫及。」你看,杜甫也沒資格了。
不過,這個事也可以深究一下。我們平常都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那憑什麼陶淵明的詩就那麼好呢?標準誰定的呢?
最近我讀了一本書,《塵幾錄》。聽完後,我對這個事有了新的理解。
原來,陶淵明的詩,並不是一直都有這麼高的地位,是到了特定年代,特定讀者才把他的地位捧到這麼高的。這是讓我吃驚的地方。
陶淵明身後,南北朝時出現了兩部文論經典,一個是《詩品》,一個是《文心雕龍》。《文心雕龍》對陶淵明隻字未提,而《詩品》倒是提了一筆,但只把陶淵明詩列為「中品」,評價一般般,就是良,而不是優。這個成績不算好學生。
到了唐代,陶淵明也僅僅是六朝眾多的著名詩人之一。說到田園詩,誰更受歡迎呢?不是陶淵明,而是謝靈運,而且謝靈運是壓倒性勝利。李白是謝靈運的鐵粉絲。直到杜甫出現,才把陶淵明和謝靈運並稱為「陶謝」。
陶淵明的地位,是什麼時候變得那麼高的?是宋代。宋代有了印刷術,很多原來流傳的文本都需要校勘之後再出版,所以宋代的知識分子就有了一項隱性的權力,就是在眾多流傳的版本中選自己喜歡的版本,甚至有的字句,還自己出手改。從某種程度上說,陶淵明的很多好詩,其實就是被宋代的知識分子這麼選出來,甚至是改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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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陶淵明最著名的那句詩:「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句詩流傳到宋代的時候,其實有兩個流行版本,一個是「悠然望南山」,另一個是「悠然見南山」,時隔久遠,大家也不知道哪個是正確的,哪個是陶淵明當時的版本。
這時候大文豪蘇東坡就說了,一定是「見」字,而不是「望」字。為什麼?因為「見」是個通假字,有兩層意思:一層是「看見」的「見」,還有一層是「出現」的「現」。比如「風吹草低見牛羊」。
用這個「見」字的好處在於,陶淵明採菊之時,南山不經意出現在視線中。一座真實的高峰,與一座精神的高峰,兩者不期而遇了。「見」字才符合陶淵明的境界。而「望南山」呢?意境就差點意思了,我抬頭一望,望見了而已。哪有什麼詩意?
蘇東坡在這個過程中,難道僅僅是一個斷官司的人嗎?其實,他也參與了創作。我們今天看到的陶淵明的詩就是這麼一點點地改出來的。改著改著,詩越來越好,陶淵明的地位也越來越高。
那下一個問題就來了,為什麼宋代的人,願意改陶淵明的詩呢?換句話說,陶淵明一定做對了一件什麼事,才讓後人願意在他的詩句上下功夫,施展才華,選、刪、改、創作、推廣、流傳。
陶淵明之所以被高度評價,還是有陶淵明自己的原因的,只不過,不一定純粹是文學上的原因。所謂「功夫在詩外」嘛。那這個原因是什麼呢?陶淵明做對了什麼呢?
我們提起陶淵明,腦子裡往往會蹦出來一個詞——「隱士」,什麼「不願為五斗米折腰」「歸去來兮辭」「田園將蕪胡不歸」等等,都強化了他隱士的這個人設。他不願意當官,願意歸隱田園,這是對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特別有吸引力的一個行為方式。陶淵明就是因為成了這種行為方式的代表人物才被後世認可的。
但是問題又來了。既然您是隱士,您倒是隱啊,所謂「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嘛。既然不圖那些虛名,不要世俗的成功,不願意被人知道,你寫那麼多詩被人看到,這是在幹啥呢?
要知道,那個時代,沒有微博、朋友圈,沒有印刷術,一個詩人要想大規模保留自己的詩作,那是很難的。陶淵明保存至今的詩文還有七卷之多,文體還很全。什麼四言詩、五言詩、辭賦、記、傳、述、贊、疏、祭文。如果不是自己刻意地保存、傳揚,是絕不可能的。您又不是什麼達官顯貴,您是個隱士。那陶淵明有那麼多東西保存下來,是刻意的,那他還是個真正意義上的隱士嗎?
陶淵明有一個叔叔叫陶淡,一生未婚,住在山裡,養鹿為伴。如果有人來看他,他就要躲起來。除此之外,我們對他就一無所知了。陶淡才更像個隱士。那個時代的很多真隱士都是這樣的。
我提出這個問題,不是在質疑陶淵明歸隱田園的誠意。事實上他就是這樣過了一輩子,他就是一位真誠的隱士。而是在說,人應該怎樣表達一種主張。
很多人選擇隱士這種生活方式,其實是對世俗生活方式的反抗。他們內心有句潛台詞:「你們掙錢,你們當官,你們做違心的事,你們拍馬屁,你們惶惶不可終日。我偏不。所以我歸隱田園。」這是很多隱士的內心戲。所以,他們的行動方式,就是我躲起來,我默默無聞,我跟誰都不打交道,來確立自己的存在感。
但問題是,這樣的隱士確實是真隱士。但他們真的擺脫了世俗嗎?其實並沒有,他們只是在以反抗的方式生活在世俗當中而已。
明白了這個道理,再來看陶淵明是怎麼做的。
他不是在反抗什麼,他是真的沉浸在隱居的田園生活中。你看他的那句話說得好,「田園將蕪胡不歸」。我家的田園要荒蕪了,我要種地。我要回去。他不是在反抗什麼。他是奔著一個自己的目標。
歸隱之後,他通過詩文,把自己歸隱後的生活像拍紀錄片一樣拍出來。他的歸隱沒在深山老林里,而是離人們不遠,「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平常幹什麼呢?不怎麼開門,就自己安靜待著,「白日掩柴扉,虛室絕塵想。」偶爾碰上人了,聊幾句,也都是農事:「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陶淵明還曬娃,他四十幾歲的時候寫了一首詩,詩中就是數落自己的兒子,說老大十六歲了,一點都不愛學習;老二十五,沒人比他更懶了;老三老四也十三了,連六和七都分不清;老五九歲,完全是個吃貨,除了吃什麼都不顧。這樣的題材,他也往詩里寫。和我們今天在朋友圈曬娃的心情,沒什麼區別。
還有,他有首詩叫《乞食》,就是要東西吃。「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餓得發慌,不知道上哪去。然後走到了一位朋友家門口,「叩門拙言辭」,很糾結,吞吞吐吐。但這位主人很好,一下就明白了他的來意,給他好吃好喝。隨後呢,他如釋重負,「談諧終日夕」,也不再拙於言辭了,口齒也伶俐了。就這麼可愛的一個人。
這樣的陶淵明,我們才能說他真的喜歡歸隱的生活。即使生活不怎麼樣,再不如意,他居然能夠通過寫詩,把它們記錄下來,把情緒排遣出來。而在歷史上這麼做的隱士,陶淵明是第一位,也是做得最好的一位。
說到這兒,可以回答一開始提出的那個問題了:為什麼是陶淵明,被後世那麼高度評價?被宋代人反覆美化、傳揚他的文章?
因為陶淵明的隱居生活,不是建立在反抗什麼的基礎上,而是建立在喜歡什麼,因此他就樂在其中。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提醒。
有人喜歡通過激烈地反抗什麼、咒罵什麼、批判什麼來陳述一個主張,這樣的主張不管他說得多有道理,他其實並沒有什麼主張,他只是用一種自己也很不舒服的姿勢,生活在自己反對的東西里而已。
這時候陶淵明告訴我們,如果你真的主張什麼,要什麼,那就把它的魅力,呈現給所有人看。看到足夠多的細節。這就夠了。這才是真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