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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詩能達到什麼樣的境界

2024-09-26 10:40:31 作者: 羅振宇

  詩歌最神奇的地方,不是描寫這個世界,而是創造一個世界。

  一首詩能達到什麼樣的境界?

  拿一首大家耳熟能詳的詩來舉例子,張繼的《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首詩意思非常明白,用不著我再解釋。

  「月落烏啼霜滿天」,這是暗;「江楓漁火對愁眠」,這是明。「月落烏啼霜滿天」,這是動;「江楓漁火對愁眠」,這是靜。這個張力已經非常足。但是還不止於此。

  「霜滿天」,你不覺得奇怪嗎?霜是凝結的,又不是雪,怎麼會是滿天呢?對,這裡寫的不是霜,而是那種寒氣逼人的感受,所以才叫「霜滿天」。所以,第一句看似是寫景,其實不是寫景。因為「霜滿天」這種不合常理的修辭手法,其實已經把人的感受帶進去了,這裡面已經讓你感覺有人了。

  緊接著第二句,繼續推進。因為有人,有感受,這種感受緩緩甦醒、逐漸落實:「江楓漁火對愁眠」,江邊的楓樹和漁船的微光,和我這個有愁思的人相伴而眠。這兩句裡面就有一種暗藏的、演進的張力,就是人的感受的覺醒。那種原先若有若無的感受,被周邊的這些物象,「月落」「烏啼」「江楓」「漁火」,漸漸地落實,原來睡在夢鄉中只是感覺寒冷,一醒之後才知道是人的愁緒。這也是一種張力。

  還有一種張力。這個物象的排布,是從大到小的。「月落」,極大,這是宇宙級的現象。「烏啼」,烏鴉鳴叫在寒霜中,這是天空中現象。「江楓」,江邊的楓樹,這已經到了地上了。再一收,「漁火」,那星星點點的一點亮光,更小了。最後三個字,「對愁眠」,一個發愁睡不著的人,這個空間尺度更小,小到一個被窩那麼大。所以,這個張力是一個由大到小、逐漸收縮的過程。

  這兩句鋪敘完成,然後,寺院的一聲鐘聲突然來到,「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鐘聲悠揚當中,當下的極小的一點寒冷孤寂,突然催發成了瀰漫時空的身世感懷。整個詩的意境,完全被催發出來。這種逐漸收到極小,然後借著一個外力,突然放到極大的手法,像不像用詩意放了一次焰火?

  

  這首詩這麼好,所以傳得也遠。我少年時,第一次去寒山寺,發現身邊有許多日本人,這才知道,原來這首詩在日本也是家喻戶曉。

  但是,這都不是今天我要說的重點,我要說的是,什麼叫作「一詩一世界」。

  首先來看這首詩的作者張繼。張繼這個人的生平事跡什麼樣?兩個字,不詳,生卒年月,家世如何,不知道。如果不是這首《楓橋夜泊》,他可能就永遠埋沒在歷史的塵埃裡面了。這樣的人,在詩歌的世界裡很多。比如那首號稱「孤篇冠全唐」的《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張若虛,也是各種不詳。一個人的生命,是靠一首詩來傳世的。

  再來看,這首詩歷來的一些解釋很有意思。有人說,這月亮都落下去了,烏鴉不都睡著了嗎?怎麼還在叫?所以,這「烏啼」,是一座山,叫烏啼山,在寒山寺附近;再來,「對愁眠」,這「江楓漁火」怎麼能「對愁眠」呢?一個是植物,一個是火光,這怎麼對啊?不符合句法啊。可見,這「愁眠」,也一定是個實物,有人就說寒山寺對面的山,就叫愁眠山。否則字義解釋不通啊。

  這都是不懂詩的人的說法。他們不理解,就算你考證得再嚴密,就算寒山寺邊真有烏啼山,真有愁眠山,那也不是先有山,再有詩,而是先有詩,再有山。是因為這首詩,開闢了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才因此命名。

  我們都聽說過一個詞,叫「現實扭曲力場」,是說蘋果公司創始人賈伯斯的。跟他打交道,他有一項本事,能夠把活生生硬邦邦的現實給扭曲了,變成他想給你看到的樣子。其實,在詩歌的世界裡,這一點也不神奇。二十幾個字,讓一個不知名的詩人張繼名留青史,讓千年之後的外邦人趕來憑弔,讓寒山寺周圍的物象因此命名。就連寒山寺本身,其實這也不是它正式名稱。它的正式名稱是「普明禪院」,或者是「楓橋寺」,但是那又怎樣?詩歌的力量一旦播撒開來,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對抗,現在我們只知道「寒山寺」。

  所以,詩歌最神奇的地方,不是描寫這個世界,而是創造一個世界。

  關於《楓橋夜泊》這首詩,還有一場有趣的官司。北宋的大文豪歐陽修看了這首詩說,句子倒是好句子,就是有個破綻,「夜半鐘聲到客船」,哪有寺廟半夜三更敲鐘的?對啊。和尚也要睡覺啊,就算和尚不睡,半夜敲鐘,也不怕擾民嗎?不合常理。

  因為提這個問題的是歐陽修,大家就格外重視,真就有人費心去考證——你看,唐代這個詩人的句子裡有夜半鐘聲,那個詩人的句子裡也有夜半鐘聲,你歐陽修是少見多怪了。

  其實,無論是跟張繼較勁兒的歐陽修,還是跟歐陽修較勁兒的後來人,他們都誤解了詩的世界。詩的本事不是描寫,而是創造。「夜半鐘聲」再不合理,詩要是好了、成了,以後的寺院,夜半就得敲鐘,這就是現實扭曲立場。現在的寒山寺,新年夜敲個鐘,可貴了,還電視直播呢。那麼以前有沒有人敲鐘還重要嗎?

  有一次我和張泉靈聊天。她說到王維的那首詩,《鳥鳴澗》:「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美吧?但是你要是非要挑毛病,你會說,這不是春山空嗎?春天怎麼會有桂花呢?

  就這一問,可把那些給詩寫注釋的人忙壞了。找來找去,跑回來報告說,沒毛病,確實有一種花叫「春桂」,春天開花的呀。對。確實有,那種花學名叫「山礬花」,「春桂」是它的俗名之一。那這個問題解決了嗎?即使解決了,但是對詩的傷害更大。為啥?

  你再琢磨琢磨王維的這首《鳥鳴澗》:「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這首詩所有的張力,都在於春山的那個安靜和鳥的鳴叫之間的對比。每一個字都是在拉伸這個張力的。靜到了月亮出來都能把山鳥驚到的程度。

  理解到這一層,你就明白了,為什麼要說桂花,因為桂花是常見花當中,花型最小的啊。桂花落,就是因為它的花瓣極小極小,落在地上沒有聲音啊,這是在襯托那個靜。如果你非要把這裡的桂花解釋為春桂,也就是山礬花,那我告訴你,山礬花的花型至少要比桂花大4倍以上。這首詩在事實上的破綻補上了,但是極言桂花之小、落地之靜,那種詩意就被破壞了,請問你要哪種結果呢?

  有一次,我自己春天住在山裡,感受到了《鳥鳴澗》一樣的意境,雖然我知道,這個時候沒有桂花,但我明白,這個時候,桂花分明就在。因為我心裡念過王維的這首詩。

  讀詩,千萬別和詩人較勁。詩人和我們不見得在一個世界裡。

  當你在挑他的破綻的時候,他根本沒空搭理你,他在創造他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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