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好詩,就是一處桃花源
2024-09-26 10:40:34
作者: 羅振宇
在一個中國文人的世界裡,世界萬物都被符號化,所有的符號都有無窮的意義縱深,每一層意義縱深,都被拿來和其他意義雜交,編織在一起,形成新的意義。這在中國古典詩詞裡就稱之為典故。
詩歌可以創造一個世界,我們把這個邏輯再往前推一步,你想過沒有,詩歌本身就是個世界?
在中國詩歌中,有一個奇怪的現象:一首詩,它到底是什麼意思,主題是什麼,誰也說不清楚,吵了上千年也沒個結果,但是它就是一首很有名的詩。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李商隱的《錦瑟》。
歷來說李商隱的人,對這首詩總是津津樂道,但是只要追問它的主題,就只能是一通瞎猜。我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古典文學的老師就說,別猜了,猜對了李商隱也不能活過來對你點頭說yes,恭喜你答對了。這種詩,你就吟誦,感受它的音韻之美就好了。當時我聽到這個言論,內心真的是崩潰的。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多美。這就夠了。
其實李商隱還有十幾首無題詩,也是這樣。我們都知道的那首「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就是無題中的一首。也是音韻美妙,但是不知所云。其實也不只是李商隱,杜甫的著名的《秋興八首》也有點這個意思,意義並不那麼明朗,但仍然是千古絕唱。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我們老師當年那句話還是說得不確切。名作的主題不明確現象的確存在,但絕不僅僅是因為詩音韻美好,還因為它是一個符號網絡。我們就來解釋一下。
這就要說到中國文化的特殊性了。
其他文化的語言文字基本都是一體化的,就是說,文字是從屬於語音的。文字的作用只是為了把語音記錄下來。但是中國的文字不同。商代的那些甲骨文,它出現的根本目的不是為了記錄語言,從它誕生的時候就是一套帶有神秘性質的符號系統。
此後,中國文化的發展,文字和語音是兩套獨立的系統。開始,不是所有的語音都有文字可以記錄。反過來一樣,不是所有的文字,都有對應的語音。
我記得有很多這樣的甲骨文。其中有一個字,意思是「一個女人出門被毒蟲給咬死了」,這麼一組意思只是一個字。這個字,當然就沒有對應的語音。這樣的字,後來消失了,但是類似的文化現象,在中國一直都有。
比如,你見過那個把「招財進寶」四個字組合成的一個符號吧?它沒有對應的讀音。當然,也可以發明讀音了。比如陝西人吃的biangbiang面,但是這個讀音是臆造的,這個字本身就是個符號。如果你看過道士畫的符,你就明白這種語言文字分開發展的特點是什麼意思了。
當然,後來隨著文化的發展,留存下來的符號,都有了讀音。但是這個裂縫並沒有彌合,中國文化中符號和讀音仍然是兩個平行發展的系統。我們現在看到的古代文言文,不是因為我們離古代遠了才看不懂,古人要想運用文言文,跟我們現代人一樣,也得經過艱苦的長期的訓練,他們平時也不那麼說話。所以才有白話和文言的分野。
理解了這個原理,你就明白了,為什麼中國沒有創世史詩。
古希臘文明有《荷馬史詩》,巴比倫文明有《吉爾伽美什》、印度文明有《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都是大長篇。但是中國呢,創世神話盤古開天地,就那麼幾個字,而且成型還非常遲。
過去,我們都覺得這是中國文化的一種遺憾,我們沒有美好的、長篇的創世史詩。但是,理解了中國文字的獨特來源,你就知道,這一點也不奇怪。其他文明的文字都是記錄聲音的,當然,說書人說多少,就記下來多少,這個說書人也說,那個說書人也說,創世史詩當然就像鬍子一樣越長越長。而中國文字,一開始就獨立發展,有創世傳說記下來,也就是寥寥幾個字。
那是不是在文學上,中華文明就技不如人呢?恰恰相反,我們發展出來的獨特的符號系統,是一棵不斷成長的樹,後人在一些原始符號上,不斷往上疊加意義,不斷重新闡釋,變成了一個極其複雜的語詞的、符號的、語言的叢林。
舉個菊花的例子,菊花就是一種植物,但是中國人一路把「菊花」這個符號不斷演化。到了屈原,一句「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這菊花的品格立即就變得高尚起來;接著,陶淵明一句「採菊東籬下」,馬上讓菊花有了隱士的品格;再來,孟浩然一句「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菊花又成了秋天的象徵;杜甫一句「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菊花又代表了悠悠歲月;到了晚唐,黃巢的一句「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菊花又有了沖天的殺氣;到了明朝,梅蘭竹菊,號稱四君子,菊花的文化意義進一步豐富。
一提起這個菊花的「菊」字,有中國文化修養的人,瞬間能聯想到的符號,幾乎是無窮豐富的,意蘊複雜到了極點。
都說外國人學中文難,難在哪兒,就在這裡。認字只要記憶力好並不難,難的是,逐步走入這個符號的原始森林。那個深度,是沒有盡頭的。
在一個中國文人的世界裡,世界萬物都被符號化,所有的符號都有無窮的意義縱深,每一層意義縱深,都被拿來和其他意義雜交,編織在一起,形成新的意義。這在中國古典詩詞裡就稱之為典故。法國哲學家羅蘭·巴特說,「書面語言就是一些符號的紡織品」,這用在中國詩詞上,非常貼切。就是像錦緞一樣的紡織品,各種原始符號被雜交在一起。
理解了這個過程,你就明白了,為什麼中國的詩歌到了唐朝就能極盛。那些符號像大樹一樣,開枝散葉,不斷地長,不斷地長到枝繁葉茂,到了唐朝,中國文字的遣詞造句的表現力達到一個高峰。那為什麼唐朝之後衰落了呢?不是文人的創造力衰落了,而是符號意義堆疊到了一個負擔太重的程度。
晚唐詩人李商隱,用典故用得已經到了讓後來的注釋者都受不了。有人嘲笑李商隱,說他作詩就像「獺祭魚」。什麼意思呢?傳說,水獺這種動物有一種習慣,經常把捕到的魚陳列在岸上,像陳列貢品一樣。這叫獺祭魚。這用來說李商隱寫詩時,也要把書鋪得滿地都是,幹嗎?找典故。所以,後來中國的詩人就有一個不成文的約定,「唐後無典」,唐朝之後的事,咱就別當典故寫在詩里了,那是誰都受不了的軍備競賽。咱們比學問,就用唐朝之前的典故就好了。
理解了中國符號、語言、典故的這個由來,我們再回頭看李商隱的《錦瑟》,你還覺得它的主題不明還是個問題嗎?就說其中的一句,「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短短14個字,其中包含的符號:莊子、莊生夢蝶、莊子所在的楚國、夢境、望帝杜宇、杜宇幻化的杜鵑鳥、蜀國、春天、莊子所代表的清醒、放達、杜鵑啼血的故事代表的憤恨、哀傷。所有這些東西化合在一起,何況後面還有無窮無盡的深度。
為什麼沒有明確主題的詩,就像《錦瑟》也能是好詩?有沒有主題有那麼重要嗎?
這個足夠繁華富庶的符號叢林,本身就是一個足夠大的世界,一個有詩情的人、一個有欣賞能力的讀者,就足以在裡面流連忘返了。所以一首好詩就是一處桃花源,你在裡面可以住上好幾年,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不足與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