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太陽的風
2024-09-26 09:22:42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64年3月首次發表於《童子軍生活》(Boy's Life),標題為《太陽干擾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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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錄於《來自太陽的風》
使用太陽風帆在太空中競賽,這想法有些異想天開,但科學家正在積極研究這個點子來作為一種推進模式。這個故事原先的題目叫《太陽干擾機》,但因為波爾·安德森幾乎同時產生了相同的想法,我不得不很快改掉了名字。
巨大的圓盤狀風帆在拉索上揚起,已經兜滿了刮在行星之間的風。再過三分鐘,比賽就要開始了,但約翰·默頓卻感覺比過去一年中的任何時刻都更輕鬆、更平靜。等俱樂部會長發出信號後,不管黛安娜號會帶著他走向勝利還是失敗,總之他已經實現了夢想。一生之中都在為他人設計飛船,如今他終於能駕駛自己的風帆翱翔太空了。
「兩分鐘倒計時,」座艙內的電台響了起來,「請確認是否已做好準備。」
一個接一個地,船長們做出了響應。默頓能認出所有的聲音——有些聲音緊張,有些聲音放鬆——他們都是他的朋友加對手。在四個有人居住的世界上,只有二十個左右的人能駕馭太陽風帆,他們全都集中在這裡,有的在起跑線上,還有的在護航艦上,所有的人都盤旋在赤道上方兩萬兩千英里的軌道高處。
「一號——遊絲號——準備完畢。」
「二號——聖瑪麗亞號——好了。」
「三號——太陽光束號——可以了。」
「四號——武麥拉號——可以出發。」
默頓聽到這個呼號後笑了。原始時代的航天發射場,構成了太空傳統的一部分,現在這個時刻就該紀念一下那些先於他飛天的人類。
「五號——列別捷夫號——我們準備好了。」
「六號——阿拉克涅號——好了。」
現在輪到排在隊尾的他了,想到在這個小座艙內說的話至少能被五十億人聽到,他不禁感覺有些異樣。
「七號——黛安娜號——準備出發。」
「一至七號都確認了,」裁判的小艇上傳來了儀式化的聲音,「一分鐘倒計時。」
默頓差點沒聽到。他在對拉索上的張力做最後的檢查。測力計上的指針都很穩,巨大的風帆已繃緊,在陽光下,它的鏡面反射著耀眼的光芒。
在飄浮於潛望鏡旁失重中的默頓看來,風帆似乎填滿了整個太空。它也可能真的能填滿——因為它的表面積足足有五千萬平方英尺,通過長達近一百英里的拉索連接到他的座艙上。曾經如同白雲般行駛在中國海上的運茶船,把它們所有的帆縫在一起,也比不上一面黛安娜在太陽底下展開的帆。不過,它比肥皂泡厚不了多少。兩個平方英里的鋁箔,厚度卻只有百萬分之幾個英寸。
「倒數十秒。開啟所有的攝像機。」
這麼大的傢伙,卻又這麼脆弱,人類的頭腦實在難以想像。然而,更讓人難以想像的是,這面脆弱的鏡子僅靠捕捉到的太陽光就能將他推離地球的懷抱。
「……五、四、三、二、一,切斷!」
七片刀刃划過,切斷了七根將風帆與母船相連的細繩。每艘風帆都配了一艘母船,它既是組裝的平台,也能提供後勤服務。直到這一刻之前,它們都在以一個緊密的隊形繞著地球旋轉,但從現在開始,風帆就要開始散開了,就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隨風飄揚。第一個飄過月球的風帆將成為勝利者。
在黛安娜號上,似乎一切都還跟原來一樣。但默頓知道實際情況並非如此。雖然自己的身體沒感受到加速度,但船上的儀表告訴他,此刻風帆正以千分之一個重力加速度前進著。對火箭而言,這個數字簡直不值一提——但這已是太陽風帆達到過的最好紀錄了。黛安娜的設計很精巧,巨型帆面的表現也符合計算。按照這個加速度,繞地球兩圈之後就能達到逃逸速度,然後他就能往月球飛去,太陽的全部力量在後面為他加油。
太陽的全部力量……他無奈地笑了笑,想起了跟地球上的聽眾解釋太陽風帆原理時的各種努力。在早期,他只能通過這種方式籌錢。雖然他是宇宙之力公司的首席設計師,一系列大獲成功的飛船給他帶來了眾多榮譽,但公司對他的業餘愛好卻並不熱心。
「把你的手放到陽光下,」他對聽眾說道,「能感覺到什麼?熱,當然。但是,還有壓力——儘管你從未感覺到,因為它太小了。在你手掌的面積上,它施加的力只有百萬分之一盎司。
「然而,在太空里,即便這么小的壓力也有大用場,因為它一直存在,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一天連一天。和火箭燃料不一樣,它是免費的,而且取之不竭。只要我們有決心,我們就能找到辦法利用它。我們可以製造風帆來捕捉太陽噴出的輻射。」
講到這裡,他會取出幾平方碼的帆面材料扔給聽眾。銀色的薄膜會扭轉捲曲,如同煙霧一般,並在熱氣流的作用下緩慢地朝著天花板飄去。
「你們能看到它有多輕,」他繼續說道,「一個平方英里的重量只有一噸,卻能收集五磅的輻射壓力。所以它會開始移動——它也可以拖著我們一起前進,只需裝上索具即可。
「當然,它的加速度會很小——大概只有千分之一個重力加速度。聽上去不怎麼樣,但讓我們先來仔細分析一下。
「它意味著在第一秒內,我們大概會移動五分之一個英寸。我打賭一隻健康的蝸牛也能爬得比這更快。但是,一分鐘過後,我們已走過了有六十英尺,速度也達到了每小時一英里多。這成績還不壞吧,對一個僅靠太陽光推動的東西而言!一個小時後,我們離起點已經有四十英里了,速度也達到了每小時八十英里。請記住,太空里沒有摩擦力,因此一旦你讓什麼東西移動了,它會一直動下去。知道一艘加速度只有千分之一重力的飛船飛了一整天之後速度能到多少嗎?你們肯定不會相信的:每小時近兩千英里!如果它從軌道上起飛——當然,它也必須從軌道上起飛——兩天以內它就能到達逃逸速度。而且不需要燒一滴油!」
很好,他說服了他們。到最後,他甚至說服了宇宙之力。在過去的二十年裡,一項新的運動產生了。它被稱為億萬富翁的運動,確實也沒錯。不過,它已經開始通過宣傳和電視覆蓋產生收入。四個大陸和兩個世界通過它來展示自己的威望,它還有史上數量最為龐大的觀眾。
黛安娜的出發不錯,是時候關注一下對手了。默頓小心翼翼地移動著——儘管在操控座艙和精密索具之間裝了減震器,他還是不想冒任何風險——並把自己固定在潛望鏡前。
它們就在外面,看著像是在太空的黑色背景上種下了奇特的銀色鮮花。最近的那艘是南美洲的聖瑪麗亞號,離他只有五十英里。它的形狀和小孩子的風箏很像,只不過這個風箏的每條邊都至少有一英里。稍微遠一些的是航天格勒大學的列別捷夫號,看著像是個馬爾他十字,組成了十字四條邊的帆顯然可以改變角度用以控制航向。相反的,亞澳聯邦的武麥拉號是個簡單的降落傘,周長足有四英里。通用飛船的阿拉克涅號,如它名字所顯示的那樣[1],看上去像是個蜘蛛網,製造過程也和蜘蛛結網一樣,由機器人飛船從中央往外攤開。歐洲太空公司的遊絲號採用了同樣的設計,只是面積稍微小點。火星共和國的太陽光束號是個平整的圓環,中間有一個直徑半英里的洞,帆面還在緩慢地旋轉,因此離心力把它舒張開了。這種設計思路已經存在很久了,但從未有人實現過它,默頓十分肯定殖民地的居民在轉彎時會遇到麻煩。
但在那一刻來臨之前,還有六個小時。此時,風帆正緩慢且優雅地移動在它們那二十四小時軌道的前四分之一賽程上。在比賽的初期,他們都在背對著太陽前進——就好像是跑在了太陽風的前面。必須要儘可能利用這一圈加速,等船轉到地球的另一側時,他們就要面對著太陽前進了。
是時候做第一次檢查了,默頓暗自想著,趁著自己還沒必要操心航向的時候。他通過潛望鏡對帆面做了仔細的檢查,主要關注了與索具相連的地方。風帆的拉索——窄窄的暗色塑料薄膜條——要不是因為鍍了一層螢光,否則肯定完全看不到。此刻,它們看著像是一條條繃緊的發光線條,朝著幾百碼外的巨帆延伸而去。每條拉索都配備了電動絞盤,比漁竿用的絞盤大不了多少。小小的絞盤一直在轉動,收線放線,跟隨著自動駕駛的指令將風帆維持在與太陽合適的角度。
太陽光在巨大且柔軟的鏡面上的表演看上去十分美麗。帆面以一種緩慢且穩定的振動起伏著,推著多個太陽的鏡像在它表面前進,直至在邊緣消失。如此巨大的薄膜狀結構產生這種輕微的振動符合預期。它們通常沒有害處,但默頓仍仔細地觀察它們。有時,它們會造成被稱為「蠕動」的災難性震盪,將風帆撕成碎片。
對一切都滿意之後,他掉轉了潛望鏡的方向,再次檢查了對手的位置。跟他預料的一樣:距離開始拉開,效率較低的風帆已然落後。但比賽要等他們進入地球的陰影后才算真正開始。到時候,操縱性和速度一樣將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聽上去有些奇怪,比賽才剛剛開始,但他覺得睡上一覺可能是個好主意。其他風帆上的兩人小組可以輪流值守,但默頓這邊沒人能幫他。他必須依靠自己的體能,就像那個頑強的船長約書亞·史洛坎駕駛著他小小的浪花號一樣。那位美國船長獨自一人駕駛著浪花號環遊了世界,他肯定想不到兩個世紀之後,有一個人獨自駕駛著風帆從地球航行到了月球——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受到了他的激勵。
默頓用座椅上的彈力帶綁住了自己的腿和腰,並將誘眠電極貼在了前額上。他在定時器上設了三個小時,隨後放鬆了身體。輕微地、如催眠般地,電脈衝刺激著他的大腦額葉。彩色的光圈在他緊閉的眼瞼下方舒展開來,一直舒展到了天邊。然後,一片空白……
刺耳的警報聲將他從無夢的睡眠中拽了出來。他一下子就清醒了,眼睛掃視著儀錶盤。只過去了兩個小時——但加速計上有個紅燈在閃爍。推力在下降,黛安娜正在失去動力。
默頓首先想到的是風帆可能出了什麼問題,或許是防旋轉設備失靈了,導致索具纏到了一起。他很快掃了眼顯示拉索張力的儀表。奇怪——風帆的一側讀數是正常的,但另一側的張力正在緩慢下降,甚至在他看的時候,讀數仍在下降。
他突然靈光一現,抓過潛望鏡,轉換到了廣角模式,開始掃描風帆的邊緣。是的——問題就在那裡,而且原因也只能有一個。
一個巨大且邊角銳利的陰影正掠過風帆那亮閃閃的表面。黑暗正在籠罩黛安娜,就像有一片烏雲擋在了它和太陽之間。在黑暗之中,沒了推動它前進的光線,它會失去所有的動力,無助地飄浮於太空之中。
但是,這地方位於地球上方足有兩萬英里,顯然是不可能有烏雲的。如果有陰影的話,一定是人為的。
默頓轉動著潛望鏡對準了太陽,並換了個濾鏡,可以讓他直視太陽耀眼的表面而不會致盲。他不禁露出了笑容。
「4a號機動,」他嘟囔了一聲,「那就來比一下誰是這方面的老手。」
看上去像是有一個巨大的行星正在越過太陽表面,一個黑色的大圓盤已經切入了它的邊緣。後方二十英里處,遊絲號正設法製造一個人造日食,主要是為了針對黛安娜。
該機動完全合乎規則。在從前的海上競賽,船長經常會搶奪對手的風力。運氣好的話,你能困住對手,讓他的帆完全癟下來——等他解決完問題後,你已經遠遠地超在前面了。
默頓並不打算就此繳械。他有足夠的時間做出避讓機動;在駕駛太陽風帆時,形勢的發展通常都比較緩慢。遊絲號至少還需要二十分鐘才能完全遮蔽太陽,將他置於黑暗之中。
黛安娜的微型計算機——跟火柴盒差不多大,但能力卻等同於一千個人類數學家——只思考了一秒鐘就給出了答案。他需要打開三號和四號操控面板,讓帆面再多傾斜二十度,然後輻射壓力就能將他推出遊絲號那危險的陰影,再次回到太陽的完全照射之下。遺憾的是他不得不去干預自動駕駛,因為它已經被調教成能達到最快的速度——不過,這就是他在這裡的原因。正是因為如此,太陽風帆才成了一場競賽,而不只是計算機之間的智斗。
一號和六號操控索鬆弛了,隨著張力的消失,它們盪起了節奏緩慢的波浪,如同兩條昏昏欲睡的蛇。兩英里之外,三角形的面板開始懶洋洋地張開,將太陽光反射到了帆上。然而,等了很長時間後,仍然像是沒發生什麼變化。要習慣這種慢動作的世界還真不容易,任何一個動作都需要好幾分鐘的時間才能產生視覺上的效果。隨後,默頓看到帆面確實朝著太陽傾斜了——遊絲號的影子正在離開,那個圓錐狀的陰影消失在了太空的永夜之中。
還沒等到影子消失、太陽恢復到整圓,他就反轉了傾斜,將黛安娜號帶回到了原來的航程上。它新獲得的動量將帶著它繼續走出危險,沒必要調整得太過,要是往一側走得太遠,可能會打亂自己原先的部署。這又是一個難以學到的經驗:你在太空里做出一個行動的同時,就得考慮到何時將它停止。
他將警告信號復位,讓它為報告下一次的自然或人為的威脅做好準備。遊絲號,或是其他競爭者中的一個,可能還會嘗試對他使用同樣的伎倆。是時候吃點東西了,儘管他並不覺得十分餓。一個人在太空中用不了多少體能,很容易忘了吃東西。不僅容易忘——而且還很危險,因為當發生緊急狀況時,你可能沒有儲存足夠的體力來應對。
他打開了第一袋食物,意興闌珊地看了一眼。標籤上的名字——太空美味——就足以倒了他的胃口。他對名字下面印著的承諾抱有很大的懷疑:「保證沒有碎屑。」有人說碎屑對飛船的威脅比隕石還要大,它們能飄進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導致短路,阻塞關鍵的氣流交換,還會潛入一些理當完全密閉的儀器。
話雖如此,肝泥香腸下肚的感覺還是不錯的,巧克力和菠蘿泥也令人滿意。塑料球咖啡正在電熱器上加熱時,外部世界突然闖入了他的寧靜。會長小艇上的電台操作員呼叫了他。
「默頓博士?要是你方便,傑里米·布萊爾想跟你聊幾句。」布萊爾是個相對盡職的新聞評論員,默頓上過他的節目很多次了。當然,他可以拒絕採訪,但他喜歡布萊爾,而且此刻他也無法聲稱自己很忙。「好的。」他回答道。
「你好,默頓博士,」評論員的聲音立即響了起來,「很高興你能抽出幾分鐘時間。還有,向你表示祝賀——你好像領先了。」
「比賽剛開始,一切都還沒定呢。」默頓謹慎地回答道。
「告訴我,博士,你為什麼決定要一個人駕駛黛安娜號?是因為之前從來沒人這麼做過嗎?」
「怎麼說呢,這不就是個很好的理由嗎?當然,這不是唯一的理由。」他停頓了一下,謹慎地挑選著用詞,「你也知道質量在太陽風帆競賽中是個關鍵因素。第二個人,加上他所有的裝備,意味著會增加額外的五百磅。輸贏可能就在這點差別上。」
「你有信心來單獨操縱黛安娜嗎?」
「還算有吧,多虧了我設計的自動控制。我的主要工作是監督並做出決定。」
「但是——那可是兩個平方英里的帆哪!感覺不像是一個人能對付的。」
默頓笑了。「為什麼不行呢?那兩個平方英里只是製造了一個最多十磅的拉力。我的小指頭都比它力氣大。」
「好的,謝謝你,博士。祝你好運。我們稍後再聊。」
評論員下線了,默頓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因為他的回答中只有部分是實話,而且他知道以布萊爾的精明,他肯定都知道。
他出現在這裡,而且是一個人,理由只有一個。在接近四十年的時間裡,他和眾多的由幾百甚至上千人組成的小組一起工作過,設計了有史以來最複雜的交通工具。在最近的二十年裡,他還領導了其中的一個小組,看著自己的創造飛向了恆星。(有時……也會有失敗,他一直都沒忘,儘管不是他的錯。)他成了名人,擁有成功的職業生涯。然而,他自己從來沒獨自完成過什麼,一直是大部隊中的一分子。
這是他追求個人成就的最後機會了,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至少五年內都不會再有新的太陽風帆比賽,太陽的平靜期即將結束,另一輪的壞天氣就要到來,屆時整個太陽系內都將颳起輻射風暴。當自然條件允許這些脆弱的、無保護層的風帆再次揚帆時,他就太老了。實際上,他現在已經不年輕了……
他把空了的食物容器丟進廢物桶,再次看起了潛望鏡。一開始,他只能找到五艘其他的飛艇,武麥拉不知道去哪兒了。他花了好幾分鐘才找到它——在列別捷夫的陰影之中,有一個暗淡的、遮住了星光的幽靈。他能想像那些亞澳人正瘋了似的忙著解救自己,並為落入陷阱而懊悔不已。這表明列別捷夫具有非一般的機動性。需要對它警惕,儘管目前它還離得太遠,無法威脅到黛安娜。
到了現在,地球已幾乎消失,虧成一條狹窄明亮的、仍在向著陽光的方向穩步前進、變得越來越窄的光弧。與耀眼的光弧成對比,微弱的光線勾勒出了行星夜間部分的輪廓,時不時地,透過雲層的空隙,能看到大城市散發出的磷光。黑暗的圓盤已經遮擋了很大一部分的銀河系。再過幾分鐘,它將開始侵蝕太陽。
隨著黛安娜安靜地滑入地球的陰影,光線開始變暗,一種紫色的、暮光般的色調——就如同在幾千英里的下方看到的落日景色一樣——掠過了帆面。太陽墜入了地平線下方,沒過幾分鐘,夜幕就降臨了。
默頓回望著他剛才走過的軌跡,現在繞著地球已轉了四分之一圈。他看著其他飛艇的耀斑也眨著眼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它們都跟著他進入了短暫的夜晚。還有一個小時太陽就會從這個巨大的黑幕中冒出頭來,而在此期間,由於缺乏動力,他們只能無奈地飄浮。
他打開外部探照燈,開始檢查起黑了的帆面和桁條。已經有上千英畝的薄膜開始泛起漣漪,並塌了下來。拉索也鬆弛了,必須要捲起一部分,否則它們會纏到一起。不過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
五十英里後的阿拉克涅號和聖瑪麗亞號就沒這麼幸運了。隨著電台在緊急頻道上突然響起,默頓得知了他們的麻煩。
「二號和六號,這裡是控制中心。你們正在相撞的軌跡上;再過六十五分鐘你們的軌跡就會相交!需要協助嗎?」
很長時間都沒聽到回話,兩位船長在花時間吸收這個壞消息。默頓想知道是誰的錯。可能是一艘風帆想遮蔽另一艘,但在它們兩個被黑暗籠罩之前,還沒來得及完成機動。現在,他們什麼也做不了了,只能緩慢地、但無可避免地相遇,無法改變哪怕一小度的航向。
然而——六十五分鐘!剛好夠他們走出地球的陰影,再次進入陽光。他們還有一線機會,要是他們的風帆能捕捉到足夠的能量來避免相撞。阿拉克涅號和聖瑪麗亞號上肯定在進行著瘋狂的計算。
阿拉克涅號率先回復了。它的回答跟默頓所預料的一樣。
「六號呼叫控制中心。我們不需要協助,謝謝。我們自己解決。」
不出所料,默頓心裡想著。不過,這倒是一場好戲。比賽中的第一個緊張場面即將上演,就在沉睡中的地球的午夜線上空。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默頓忙著照料自己的風帆,顧不上替阿拉克涅號和聖瑪麗亞號擔憂。在黑暗之中盯緊五千萬平方英尺暗淡的薄膜並非易事,只有探照燈狹長的光線和距離遙遠的月亮照亮著它。從現在開始,他必須將這個巨大表面的側邊對準太陽,而且要一直維持到跑完將近一半的地球繞行軌道。因為在接下來的十二至十四個小時裡,風帆會成為一個累贅,他會面對著太陽前進,它的光線只會將它推向前進軌跡的後方。很遺憾他不能先將風帆完全收起,等有用之後再次揚開,還沒人能找到切實可行的辦法。
在遙遠的下方,首縷晨曦正在地球的邊緣探頭探腦。再過十分鐘,太陽就將走出日食。隨著輻射照耀到帆面上,飄浮的風帆將再次獲取動力。對阿拉克涅號和聖瑪麗亞號而言,那將是它們的危機時刻——事實上,對他們所有人來說都是如此。
默頓轉動著潛望鏡,找到了在星空背景下飄浮的那兩個黑點。它們異常接近——相互間可能還不到三英里。他感覺它們應該能成功吧……
太陽從太平洋上升起,晨光如同爆炸般在地球的邊緣亮起。風帆和拉索先是短暫地反射出深紅色的光,接著變成了金色,最後穩定在了白天的那種純白光。測力計的指針開始偏離零刻度——但只偏了一點點。黛安娜仍幾乎沒什麼加速度,因為帆的側邊對準了太陽,它的加速度只有一個重力的百萬分之幾。
但是,阿拉克涅號和聖瑪麗亞號卻用上了所有能用的帆面,想要儘快脫離對方。此刻,它們之間的距離已不足兩英里,隨著它們的風帆感受到第一縷陽光的推動,那兩朵亮閃閃的薄膜雲正以一種折磨人的慢速舒展和張開。地球上幾乎每一塊屏幕都在上演這齣進展緩慢的大戲,即使到了現在,就剩最後一分鐘了,仍然無法分辨到底哪種結局會出現。
這兩位船長都非常固執。他們中的任何一位都可以切斷風帆以降低速度,從而給另一個人機會。但他們誰都沒這麼做。這裡面捲入了太多的聲望、太多的資金、太多的榮譽。因此,阿拉克涅號和聖瑪麗亞號相撞了,過程就如同冬夜掉落的雪花般寧靜和溫柔。
方形的風箏以幾乎察覺不到的動靜爬進了圓形的蜘蛛網。長長的拉索扭轉著糾纏到一起,速度慢得就如同在做夢。即便在黛安娜號上忙著操縱的默頓也無法將目光挪離這齣寧靜的、進展緩慢的悲劇。
經過十多分鐘的纏鬥之後,亮閃閃的雲朵仍然在聚合成一個無法避免的整體。隨後,座艙的拉索被扯斷了,它們在相隔幾百碼的地方擦肩而過,並朝著各自的方向飄浮而去。能看到有火箭點火了,安全艇正匆忙前去搭救他們。
那就剩下我們五個了,默頓想著。他為那兩個比賽剛開始幾個小時就如此徹底地退出比賽的船長感到難過。但他們是年輕人,將來還有機會。
剛過了幾分鐘,五個又降到了四個。從一開始默頓就對一直緩慢旋轉的太陽光束號有疑慮,現在他的疑慮變成了現實。
火星人風帆沒能調整好帆的方向。它的旋轉給了它太多的不穩定性。它那個巨大的圓環形帆面正對著太陽,而不是用側邊對著。它正被反向的風往後吹著,而且幾乎是以最大的加速度。
這是船長最不願意見到的問題了——甚至比相撞還要糟糕,因為他只能怪自己。但在這些可憐的殖民地人漸漸落後時,並沒有人表示出太多的同情。他們在賽前吹噓過頭了,現在遭受這樣的命運只能說是報應。
不過,現在還不能將太陽光束號完全拋在腦後。剩下的航程差不多還有五十萬英里,它仍然有扭轉局勢的機會。事實上,要是再發生幾個事故,它可能是唯一能完成比賽的風帆。之前就發生過這樣的情況。
接下來的十二個小時很平靜,地球在天空中慢慢變大,從新生變成滿盈。沒什麼能做的,風帆隊正飄行在無推力的後半段軌道上,但默頓並未覺得時間難熬。他睡了幾個小時,吃了兩頓飯,寫了日誌,並接受了幾次電台採訪。偶爾,儘管次數很少,他還會跟其他船長通話,相互打著招呼,開著友善的玩笑。但多數時間裡,他只是在享受飄浮在失重里,遠離了地球的懷抱,多年來都沒這麼高興過了。他是自己命運的主人——就像任何能上到太空里的其他人一樣——駕駛著一艘傾注了他的技術與心血、已與他融為一體的風帆。
就在他們穿越地球與太陽之間的那根看不見的線,正準備進入有動力的半程軌道時,出現了下一個退賽者。在黛安娜號上,默頓看著自己的帆旋轉了一個角度來捕捉推動它的光線,並隨之鼓起。加速度從接近於零開始爬升,但還要再過好幾個小時它才能達到最大值。
遊絲號卻再也達不到了。動力再起的那一刻總是非常危險,它沒能存活下來。
布萊爾的電台評論——默頓一直沒關上,只是把聲音調得很小——提醒他有情況了。「嘿,遊絲號起波紋了!」他急忙看起了潛望鏡,但一開始沒看到遊絲號的大圓盤風帆有什麼問題。要想看清是挺困難的,因為它幾乎是拿側邊對著他,因此看上去像是一個非常狹長的橢圓。但很快他就看到它正在一種緩慢但無法抗拒的震動之下前後搖擺。除非船員能通過適時且輕柔地操縱拉索來減緩這些波紋,否則風帆將把自己撕成碎片。
他們盡了最大的努力,而且過了二十分鐘後,看上去他們已經成功了。緊接著,靠近風帆中心的某處,薄膜的縫合處開始撕裂。它被輻射壓力推動著慢慢地突了起來,就像是火焰上冉冉升起的煙。不到一刻鐘,帆完全消失了,只剩下起支撐作用的輻射狀的張力梁條。再次有火箭點火,一艘小艇前去打撈遊絲號的座艙和它裡面失望的船員。
「這上面越來越冷清了,不是嗎?」船長電台上響起一個對話聲。
「你可不冷清,迪米特里,」默頓反駁道,「你在後面還有人陪你。我才是真正地一個人跑在前面。」這可不是什麼自吹自擂,到了此刻,黛安娜已經比第二名領先三百英里,而且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它的優勢還將進一步擴大。
列別捷夫號上的迪米特里·馬科夫發出了友善的笑聲。他聽上去一點兒也不像一個會輕易認輸的人,默頓心裡想著。
「別忘了那個龜兔賽跑的故事,」俄國人說道,「在接下來的二十五萬英里內,什麼都可能發生。」
一切發生得很快。那時他們剛完成第一圈的地球軌道飛行,並再次越過了起點——但高度要高很多,歸功於太陽光賜予的能量。默頓仔細標定了其他風帆的位置,並將數據錄入計算機。它給武麥拉算出的答案是如此奇怪,以至於他馬上又檢查了一遍。
數據沒有錯——亞澳人正在以一個驚人的速度趕上來。沒有哪艘太陽風帆能達到這種速度,除非……
在潛望鏡里匆匆一瞥,答案已然揭曉。武麥拉的索具,為了要達到最小質量而減輕到了極限,終於撐不住斷了。還在飛行的只是它的帆,依舊保持著形狀,在他後面不斷地追趕,如同一條在風中起舞的手絹。兩個小時之後,它拍著翅膀在離他不到二十英里的地方超過了他,但早在此之前,亞澳人已然加入會長小艇上不斷擴大的隊伍。
現在就成了黛安娜和列別捷夫之間的對決了——因為儘管火星人還沒放棄,但他們落在了一千多英里的後面,不再被視為一個真正的威脅。從目前的形勢來看,很難看到列別捷夫有超過黛安娜的機會。但是,第二圈才剛開始,還要再次經曆日食和漫長緩慢的面對著太陽的自由飄行,默頓感覺越來越不安了。
他認識這位俄國飛行員和背後的設計師。他們想贏這個比賽整整二十年了——而且,老實說,只有他們的贏才算公平。不正是彼得·尼古拉耶維奇·列別捷夫在二十世紀初首次發現了陽光也有壓力嗎?但他們從來沒贏過。
他們也絕不會放棄。迪米特里肯定有什麼主意——肯定會非常驚人。
在競賽風帆後方一千英里的官方小艇上,會長馮·斯特拉騰帶著沮喪的怒氣注視著電文。它是從那一串圍繞在太陽熾熱表面高處的太陽觀測台發來的,飛行了一億多英里。它帶來了最壞的消息。
會長——當然,這個頭銜純粹是個榮譽稱號,在地球上他是哈佛大學的太空物理學教授——並不相信它一定會到來。競賽從來沒這麼晚開始過,因為發生了多次的延期。他們冒險賭了一下——現在,似乎他們賭輸了。
在遠離太陽表面的深處,巨大的力量正在聚集。相當於一百萬顆氫彈爆炸的能量可能隨時都會以太陽耀斑的形式噴發出來。以每小時幾百萬英里的速度爬升,一堵比地球大上好幾倍的隱形火牆即將跳離太陽,進入太空。
電離氣體雲可能不會撞到地球。但萬一它會撞上,從它出發到相撞只需一天多的時間。飛船可以保護自己,它們有護盾,還有強大的磁性塗層。但是輕巧的太陽風帆,艙壁薄得跟紙一樣,對這種威脅毫無抵抗之力。必須將船員撤離,比賽也只得放棄了。
約翰·默頓在駕駛著黛安娜號繞地球飛行第二圈時,對此一無所知。如果一切順利,這將是最後一圈了,對他和對俄國人都是如此。通過太陽光提供的能量,他們已經獲取了好幾千英里的高度。在這一圈裡,他們應該能完全逃離地球,朝著月球做長距離飛行。現在是兩者之間的對決了,太陽光束號上的船員在與旋轉的風帆艱苦鬥爭了十萬英里後終於放棄了。
默頓並沒感覺到累,他吃得睡得都不錯,黛安娜也表現得相當令人欽佩。自動駕駛如同一隻忙碌的蜘蛛調節著索具的張力,一直將巨大的帆面保持著與太陽合適的角度,比任何人類的船長做得都要好。儘管到現在為止,兩平方英里的薄膜上可能被上百個微型隕石擊中過,但大頭針般大小的洞眼並未影響到推力。
他只擔心兩件事。首先是八號拉索,它已無法再接受調節。沒有任何徵兆,絞盤突然就卡住了。儘管航天工程已發展了這麼多年,齒輪在真空里仍然會鎖住。他無法放長或是收緊這根繩索,只能儘量依靠其餘的繩索來彌補。幸運的是,最困難的機動部分已經過去,從現在開始,黛安娜將背朝著太陽前進,完全是順著太陽風的風勢。就跟從前的水手經常說的那樣,風從你背後刮來時,行船更容易。
他的另一個擔心是列別捷夫號,仍然跟在他身後三百英里處。這艘俄國船展示了驚人的機動性,歸功於安裝在中央帆上那四幅能傾斜一定角度的巨大面板。它在圍繞地球旋轉時,帆面的翻轉異常精確。但是,為了獲取機動性,它必須犧牲速度。你無法同時獲取兩者。在前方漫長的直線賽道上,默頓應該仍能保住領先地位。不過,距離黛安娜衝過月球背面還有三到四天的時間,在那之前,他還無法確保一定能勝利。
果然,比賽進入到第五十個小時、繞行地球軌道第二圈剛剛結束時,馬科夫亮出了他的小計謀。
「你好,約翰,」他通過船長電台隨意地說道,「我想讓你看一下這個。應該挺有意思的。」
默頓拉著自己到了潛望鏡跟前,並把放大倍數調到了最高。在視野里,星空的背景下有一個非常顯眼的物體,那就是列別捷夫號亮閃閃的馬爾他十字,很小,但是很清晰。就在他看的時候,十字的四條邊緩慢地脫離了中央帆,逐漸飄散開來,並帶著所有的張力梁和索具進入了太空。
馬科夫拋棄了所有不必要的質量,因為他已到達逃逸速度,不再需要為了獲得速度而繞著地球轉圈。從現在開始,列別捷夫將變得幾乎無法操控——但無所謂了,它已經完成了所有需要技巧的部分。就跟從前的船員故意扔掉自己的舵和沉重的龍骨一樣,它知道剩下的航程將是在平靜的海面上順風直線航行。
「祝賀你,迪米特里,」默頓在電台上回答道,「把戲不錯。但還不夠好,你追不上我的。」
「我還沒結束呢,」俄國人回答道,「我的國家有一個古老的冬日傳說,講的是有個雪橇被狼追的故事。為了救自己,趕雪橇的人必須把乘客一個接一個地丟下雪橇。你懂這裡面的類比嗎?」
默頓當然懂。在最後的直線賽程上,迪米特里不再需要他的副駕駛了。列別捷夫號為了獲勝真是豁出去了。
「亞歷克西斯會不高興的,」默頓回答道,「而且,這也違反規則。」
「亞歷克西斯確實不高興,但我是船長。他只需要等上十分鐘,會長會救起他的。規則也沒規定過船員人數——你應該知道啊。」
默頓沒有回答。他正忙於計算,用上了他所知的列別捷夫的設計參數。等他算完時,他知道比賽的結果仍然未知。等他在預計的時間越過月球時,列別捷夫可能也剛好能趕上他。
然而,比賽的結果已經被確定了,而且是在九千兩百萬英里之外做出的。
在水星軌道背面的三號太陽觀測台,自動儀器記錄了耀斑的整個過程。一億平方英里的太陽表面爆發出了藍白色的怒火,與它相比,那個圓盤上的其他地方都褪色成了土黃色。在那個沸騰的地獄之中,大耀斑噴發出的帶電等離子氣體正在扭曲盤旋,如同一個活的生物在它自己創造的磁場裡起舞。而飛在它前面、以光速前進的則是紫外線和X射線,相當於警告信號。它們將於八分鐘內抵達地球,相對來說沒什麼危害。跟在它們後面、以每小時四百萬英里悠然飛來的帶電粒子可就沒那麼客氣了——只要再過一天多,致命的輻射雲就能淹沒黛安娜、列別捷夫和陪伴著它們的小小船隊。
會長將自己的決定推到了最後一刻。即便偵測到等離子流已經越過了金星的軌道,它仍然有機會錯過地球。但當它離這裡只剩四個小時的路程並已經被月球上的雷達網絡追蹤到了時,他知道沒有希望了。在接下來的五到六年中,不會再有太陽風帆競賽了——直到太陽再次平靜下來。
整個太陽系裡都響起了嘆息聲。黛安娜和列別捷夫已經相互咬著走完了地球到月球之間一半的路程——現在沒人能知道到底哪艘風帆更出色。愛好者們將花上好幾年的時間爭論結果,歷史則會簡單地寫下:「由於太陽風暴,比賽被取消。」
當約翰·默頓收到命令時,他感覺到了一種長大後從未有過的苦澀。他十歲生日時的記憶在這麼多年後又冒了出來,銳利且清晰。父母跟他保證,肯定會送他一個著名飛船晨星號的等比例模型,他花了好幾個星期計劃了該如何組裝它,要把它掛在臥室里的什麼地方。可隨後,到了最後一刻,父親打破了他的希望。「對不起,約翰——它太貴了。要不明年……」
半個世紀過去了,在度過了成功的一生後,他又成了個心碎的男孩。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過要違反會長的命令。要是他繼續航行,不顧警告呢?即便比賽取消了,他仍然可以越過月球,創造紀錄,成為好幾代人口中的英雄。
但這麼做比愚蠢還要糟糕,這麼做等於自殺——而且是非常痛苦的死法。他看到過死於輻射的人,他們飛船上的磁場護盾在太空中失靈了。不行——這麼做不值得……
他同樣也為迪米特里·馬科夫感到惋惜。他們兩個都有資格取勝,但現在誰也贏不了了。在太陽發脾氣的時候,沒人能跟它慪氣,即使你能乘著它的光航行到宇宙邊際。
會長的小艇就在後方五十英里,和列別捷夫並排航行,準備接走它的船長。銀色的風帆飛走了,迪米特里砍斷了拉索——他能體會他心裏面的感受。小小的座艙會被帶回到地球,應該還能再次利用,但風帆只能揚起一次。
他可以現在就按下拋帆按鈕,節省救援者幾分鐘的時間。但他做不到。他想在船上待到最後一刻,這艘小船是他這麼長時間以來的夢想和生命。巨大的風帆正以合適的角度迎著太陽,產生著最大的推力。它已將他推離了地球,而且黛安娜號還在加速。
隨後,不知從哪裡來的決心,而且沒有絲毫的遲疑,他知道了必須要做什麼。他最後一次坐在了那台已帶著他走完去月球一半路程的計算機前。
完事後,他收起了日誌和一些個人物品,隨後鑽進了緊急救生服里,動作很笨拙,因為沒怎麼練過,而且要一個人來完成也不是件易事。會長的聲音在電台上響起時,他正在合上頭盔。
「我們五分鐘之後跟你會合,船長。請切斷你的帆,以防我們卷進去。」
約翰·默頓,太陽風帆黛安娜號的首任也是最後一任船長,猶豫了一下。他最後一次看了眼狹小的座艙,亮閃閃的儀器,排列整齊的控制鈕,它們現在都鎖定在了最後的位置。隨後,他對著麥克風說道:「我要棄船。不必急著救我。黛安娜可以自己飛行。」
會長沒有回答,他因此心懷感激。馮·斯特拉騰教授肯定猜到了會發生什麼——也知道在這個最後的時刻,他想自己一個人靜一下。
他並沒有打開氣閘。逃逸氣體的衝力溫柔地推著他進入了太空。這個推力是他給黛安娜最後的禮物。它緩慢地飛離了他,在陽光下閃耀著奪目的光芒,這陽光將是它未來幾個世紀裡的依靠。兩天後它將閃著光經過月球,但月球就和地球一樣,不可能抓住它。沒了他質量的拖累,每航行一天,它將增加兩千英里的時速。一個月後,它將以快過任何人造物體的速度飛行。
太陽光的力量隨著距離變遠會逐漸降低,它的加速度也會降下來。但即使到了火星軌道,它也能每天增加一千英里的時速。而且,在那之前很久,它就已經快到連太陽都抓不住了。比任何一個穿過恆星系的彗星還要快,它將一直前往深空。
幾英里外火箭噴出的火光吸引了默頓的目光。小艇正在靠近,準備接上他——比黛安娜所能達到的最大加速度還要大好幾千倍。但在燃料消耗殆盡之前,它的引擎只能燃燒幾分鐘——而黛安娜仍在加速,被太陽永恆的光芒一直推著往外,直到遙遠的未來。
「再見,小傢伙。」約翰·默頓說道,「不知道下一對看著你的眼睛屬於誰?還要再過多少個千年你才會被看到?」
隨著小艇圓滾滾的鼻子出現在他面前,他終於感到了平靜。他再也沒機會贏得去月球的比賽了,但他的風帆卻是人類第一艘駛向群星的飛船。
(譯者:老光)
[1] 阿拉克涅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擅長編織和刺繡,受到雅典娜女神的懲罰,子子孫孫都要變成蜘蛛的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