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弗蘭肯斯坦,請按F鍵

2024-09-26 09:22:37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65年1月首次發表於《花花公子》(Playboy)

  收錄於《來自太陽的風》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一日格林尼治時間凌晨一點五十分,世界上所有的電話都響了起來。

  有兩億五千萬個人拿起了聽筒,懷著慍怒或是疑惑聽了幾秒鐘。那些在半夜裡被叫起的人以為是遠方的朋友打來了電話,因為就在前一天,宣傳到人盡皆知的衛星電話系統剛投入了使用。但線上沒有人說話,只有一個聲音,在很多人耳里聽著像是大海的咆哮。還有一些人覺得那是豎琴的琴弦在風中震動的聲音。然而,就在那一刻,還有更多的人回憶起了一個童年時期的神秘之聲——血液在血管里脈動的聲音,跟把貝殼罩上耳朵之後聽到的聲音一樣。不管是什麼,總之它延續了不超過二十秒,隨後就被撥號音取代了。

  世界上的用戶們暗自咒罵著、嘟囔著「打錯了」,隨後掛上了電話。有人想打電話去投訴,但電話似乎總是占線。幾個小時之後,所有人都忘了這件事——除了那些身負重任、需要對此種事件加以關注的人。

  在郵政研究院裡,爭論持續了整整一個早上,卻毫無頭緒。在午餐期間它也沒能平息,飢餓的工程師們蜂擁著去了街對面的小餐館。

  「我仍然認為,」威利·史密斯說道,他是個固態電子工程師,「那只是一個暫時的電涌,是衛星網絡接入時引發的。」

  「肯定跟衛星有關,」電路設計師朱爾斯·雷納同意道,「但為什麼會延遲?衛星是午夜接入的,電話是兩個小時之後才響的——我們都是那個時候被吵醒的。」他猛地打了個哈欠。

  

  「你怎麼看,博士?」電腦程式員鮑勃·安德魯斯問道,「你一早上都沒怎麼說話。你肯定有什麼想法吧?」

  約翰·威廉士博士,數學處的頭頭,窘迫地晃了晃身子。

  「是的,」他說道,「我有。但是你會覺得我在胡扯。」

  「沒關係。即便它跟你用筆名寫的那些科幻小說一樣扯,仍然能給我們一些線索。」

  威廉士的臉紅了,但只紅了一點點。大家都知道他的那些小說,他也不覺得有什麼難為情的。畢竟,它們都被收錄在了一本書里。(是那種五先令一本的廉價圖書,他本人手裡還有兩百多本。)

  「好吧,」他在桌布上比畫著說道,「這想法我在腦子裡琢磨了好幾年了。你們考慮過自動電話交換系統和人腦的相似之處嗎?」

  「難道還有誰沒想過嗎?」他的一個聽眾接嘴道,「這想法能一直追溯到格拉漢姆·貝爾。」

  「可能吧。我並沒有說它是我的想法。我的意思是現在已到了認真對待它的時候了。」他斜著眼睛不滿地看了看桌子上方的日光燈管,這個霧氣朦朧的冬日需要它們來提供光明,「這些燈管是怎麼回事?它們閃了足足有五分鐘了。」

  「別管它們了。可能是梅奇忘了付電費了。你接著跟我們講你的推理吧。」

  「大部分都不是推理,都是簡單的事實。我們知道人類的大腦是一個交換系統——神經元——通過神經以一種精巧的方式互聯在一起。自動電話交換系統也是一個交換系統——選擇器等等——通過電線連在一起。」

  「同意,」史密斯說道,「但這個類比站不住腳。大腦里應該有一百五十億個神經元吧?這可比一個自動交換系統里的交換器多多了。」

  威廉士的回答被一個低飛的噴氣式飛機打斷了。他不得不等著小餐館停止了震動之後才接著往下說。

  「從來沒聽過它們飛得這麼低,」安德魯斯抱怨道,「應該違法了吧。」

  「肯定是,不過別擔心——倫敦機場管理局會抓他的。」

  「我覺得不會,」雷納說道,「剛才就是倫敦機場在引導一架協和飛機降落。但是我從來沒聽到過協和機能飛得這麼慢。幸好我沒在上頭。」

  「我們還要不要繼續這該死的討論了?」史密斯問道。

  「你說人類大腦里有一百五十億個神經元是沒錯,」威廉士自信滿滿地接著說道,「這也是問題的關鍵點。一百五十億聽上去是個很大的數字,其實不然。早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世界上自動交換系統里的交換器個數已經超過這個數字,到了今天,它們的數量差不多已經擴大到了五倍。」

  「明白了,」雷納緩慢地說道,「而且到昨天為止,它們都做好了互聯的準備,就等著衛星連接投入使用。」

  「正確。」

  現場沉寂了下來,只有遠處傳來了消防車的警報聲。

  「讓我來捋一下,」史密斯說道,「你的意思是世界上的電話系統變成了一個大腦?」

  「這只是一個粗糙的說法——擬人化的說法。我傾向於稱之為臨界數量。」威廉士朝前方伸出雙手,手指虛握著。

  「這裡有兩團鈾-235。只要你不讓它們接觸,什麼也不會發生。但一旦你把它們聚集到一起,」——他邊說邊做出相應的動作——「你會得到一個跟一大團鈾完全不同的東西。你會製造一個半英里寬的大洞。

  「我們的電話系統也是一樣。今天之前,它們大體上都是獨立的,自顧自的。但現在我們突然加入了成倍的連接節點,網絡融合成一體,也就到達了臨界值。」

  「這裡的臨界值是什麼意思?」史密斯說道。

  「那就換個更合適的詞——意識。」

  「一個奇怪的意識,」雷納說道,「它用什麼來充當感覺器官?」

  「有啊,世界上所有的電台和電視台都能給它提供信息,通過它們的電話線。這應該夠它用一陣了!還有存在所有計算機里的數據可供它訪問——加上電子圖書館、雷達追蹤系統、自動生產線上的遙測設備。噢,它肯定不缺感覺器官!我們還沒法想像他眼裡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但肯定比我們眼裡的更富有層次、更複雜。」

  「假如你說的都對,因為聽上去還挺有意思的,」雷納說道,「那除了思考之外,它還會做什麼呢?它哪裡也去不了,它沒有肢體。」

  「它幹嗎要去哪裡?它已經無處不在了!而且這個行星上任何一個遙控的電子設備都能成為它的四肢。」

  「現在我明白為什麼有延時了,」安德魯斯插嘴道,「它是在半夜孕育的,但直到今早一點五十分才出生。吵醒我們的鈴聲——是出生時的哭喊。」

  他企圖讓自己顯得是在開玩笑,但並不成功,沒人發出笑聲。頭頂上方的燈管依然在惱人地閃爍著,好像還閃得更厲害了。隨後,負責電力設備的吉姆·斯莫從小餐館門口叫嚷著進來,打斷了他們。

  「看看這個,夥計們,」他得意地笑著說道,並在同事眼前揮著一張紙,「我發財了。見過這樣的銀行對帳單嗎?」

  威廉士博士接過遞出的對帳單,瞥了一眼上面的內容,隨後大聲念出了餘額:「999 999 897.87英鎊。」

  「這也不奇怪,」他在眾人的笑聲中接著說道,「在我看來,你實際上是透支了一百零二英鎊,計算機犯了個小疏忽,在這個數字上加上了十一個九。在銀行剛轉用十進位時,這種事情經常發生。」

  「我知道,我知道,」斯莫說道,「但不要攪了我的好夢。我要把這張對帳單裱起來。要是我以此開一張幾百萬英鎊的支票去兌現,又會發生什麼呢?如果被退票,我能起訴銀行嗎?」

  「肯定沒戲,」雷納回答道,「我打賭銀行肯定好幾年前就想到了這一點,用不知印在哪裡的小字保護住了自己。不過,順便問一句,你什麼時候拿到的對帳單?」

  「中午送來的。直接送到了我辦公室,我老婆還沒機會看到它呢。」

  「嗯。這就意味著它是今天一早列印的。肯定已經過了午夜……」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你們一個個臉怎麼都拉得那麼長?」

  沒人理睬他。誰讓他又放出了一隻野兔呢?獵狗們又齊聲吠了起來。

  「有人懂銀行的自動系統嗎?」史密斯問道,「它們是怎麼連在一起的?」

  「和如今的其他東西都一樣,」安德魯斯說道,「它們都在同一個網絡里。世界上所有的計算機都在相互交流。你得了一分,約翰。如果真的有麻煩了,我猜這裡是最先出問題的地方之一。當然,除了電話系統本身。」

  「怎麼還沒人回答我在吉姆進來之前問的問題,」雷納抱怨道,「這個超級大腦會做什麼?它會是善意的——惡意的——還是無取向?它會知道我們的存在嗎?還是會認為它所處理的電信號是唯一的現實?」

  「看來你開始相信我了,」威廉士說道,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我只能通過問另一個問題來回答你的問題。一個新生兒會做什麼?它會開始尋找食物。」他抬頭看了眼閃爍的燈光。「老天,」他徐徐說道,仿佛頭腦里突然想到了什麼,「這就是它唯一需要的食物——電。」

  「這也扯得太沒邊了,」史密斯說道,「我們的午餐怎麼還沒來?二十分鐘前我們就下單了。」

  沒人理睬他。

  「接下來,」雷納接著威廉士沒說完的話往下說道,「它就要四處觀察,還要活動活動胳膊腿。也就是說,它想要玩,就像是成長中的嬰兒。」

  「嬰兒會打破東西。」有人小聲說了句。

  「不用想也知道,它肯定有足夠多的玩具。剛剛從我們頭上飛過的協和飛機。自動生產線。大街上的紅綠燈。」

  「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斯莫插嘴道,「外面的交通出問題了——整整十分鐘沒動窩。看上去像是發生了大塞車。」

  「我猜還有個地方著火了。我剛剛聽到了消防車的聲音。」

  「我聽到了兩次——好像是那邊的工業園發生了爆炸。希望沒那麼嚴重。」

  「梅奇,拿點蠟燭來。我們都看不見了!」

  「我才想起來——這地方的廚房都是用電的。我們要吃冷餐了,假如我們還能吃到的話。」

  「至少我們在等的時候還能看會兒報紙。你手裡拿的是最新版的嗎,吉姆?」

  「是的。還沒時間看呢。嗯……看來今天早上確實發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故——火車信號燈壞了,安全閥失靈導致主水管爆裂,多人投訴昨晚的騷擾電話……」

  他翻了一頁,突然間安靜下來。

  「怎麼了?」

  斯莫沒有說話,而是直接把報紙遞了過來。報紙上面只有頭版刊載了些有意義的內容,其餘的版面上滿是一行行的亂碼,零零散散地夾雜著些不協調的GG,如同一個精神錯亂的海洋里露出了幾座心智健康的小島。它們顯然是獨立編排的,因而逃過了它們身邊的文字所遭受的捉弄。

  「這就是遠距離排版和自動派送造成的,」安德魯斯抱怨道,「恐怕艦隊街把太多的雞蛋放到了同一個電子籃子裡。」

  「恐怕我們自己也是,」威廉士悲哀地說道,「我們自己也是。」

  「容我插一句,要我說,這張桌子旁的人都犯了群體性歇斯底里症,」史密斯用堅定的語氣大聲說著,「我想跟你們強調,沒什麼好擔心的——即使約翰的幻想成真了。我們只需關掉衛星,一切就又回到了昨天。」

  「腦前額葉切除術,」威廉士喃喃自語道,「我想到過。」

  「嗯?噢,對——切掉一大片大腦,這肯定能起作用。當然,代價不菲,而且我們還得回到以前互相發電報的年代。但是文明能得以持續。」

  不遠處傳來一聲短促尖銳的爆炸聲。

  「感覺不妙,」安德魯斯緊張地說道,「我們聽一下英國廣播公司有什麼說的吧。一點鐘的新聞剛剛開始。」

  他伸手從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個半導體收音機。

  「……史無前例大量的工業事故,美國的軍事基地發射了三輪飛彈齊射,原因不明。因為雷達出現異常,有幾座機場需暫停運營。由於信息處理系統已完全失靈,銀行和股市均已關閉。」(「這麼說的話……」斯莫喃喃自語著,其他人立刻朝他噓著讓他閉嘴。)「請稍等——有最新消息……好了。我們剛剛收到消息,所有新發射的通信衛星均已失聯。它們不再接受地面的指令。根據——」

  廣播戛然而止,看來連無線電波都消失了。安德魯斯伸手旋轉著調諧旋鈕,可是所有的波段內都沒有聲音。

  就在此時,雷納開口說話了,聽上去離歇斯底里不遠了:「那個腦前額葉切除術是個好主意,約翰。不幸的是那個嬰兒已經想到了。」

  威廉士慢慢地站了起來。

  「我們還是回實驗室吧,」他說道,「肯定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但他知道已經太遲了。對於智人而言,電話已經給他們敲響了喪鐘。

  (譯者: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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