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2024-09-26 09:22:32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63年8月11日首次發表於《本周》(This Week),標題為《月亮上的秘密》
收錄於《來自太陽的風》
亨利·庫珀到了月球快兩周之後才發現出了問題。剛開始只是無端的懷疑,一種預感,一個冷靜的科學記者不會太把它當真。畢竟,他是應聯合國太空署的請求來這裡的。太空署一向注重公共關係——尤其是在批預算之前。沒辦法,一個過於擁擠的世界哭著喊著需要更多的道路、更多的學校和更多的海上農場,並抗議在太空里浪費了好幾十億的資金。
所以他來了這裡,再次巡遊月球,每天傳送回兩千字的報告。好奇心已經磨平了,但這個相當於非洲大小的世界上仍然充滿著奇蹟和神秘——全貌雖已繪製成圖,卻幾乎未被探索過。離開加壓穹頂、實驗室和航天站不遠處就是張著大嘴的曠野,吸引著人們不斷前來接受挑戰。
當然,月球上有些部分已變得太過熟悉。還有誰沒見過在雨海塵土上留下的隕坑?亮閃閃的金屬銘牌用地球上的三種官方用語宣布著:
在此處
世界標準時間20:01
1959年9月13日
首個人造物體抵達另一個世界
庫珀參觀過月球二號的墳墓——以及繼它之後的那位登月者更出名的墳墓。但這些東西都屬於過去,就像是哥倫布和萊特兄弟,都已消退在了歷史裡。現在,他關心的是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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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在阿基米德航天站降落後,站長顯然很高興他能到訪,並親自關懷了他的行程。交通、住宿和官方向導都安排得十分妥當。他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問任何他感興趣的問題。太空署相信他,因為他寫的報導一向準確,態度也相當友好。但現在遊覽出了問題,他不知道原因,他決心要找出來。
他拿起電話說道:「接線員?請接警察局。我想跟警務總監通話。」
錢德拉·庫馬拉斯瓦米應該配了制服,但庫珀從來沒見他穿過。根據約好的,他們倆在小公園的入口處碰了面,小公園是柏拉圖市最主要的驕傲和休閒場所。在人為的二十四小時「一天」的早晨時段,這裡幾乎是空的,他們可以不受打擾地交談。
他們走在狹窄的石子路上,談起了舊時光,談起了他們在大學裡共同的朋友,以及行星間政治的最新動向。等他們走到公園的中間,就在漆成藍色的大穹頂正下方時,庫珀開始說起了正題。
「你掌握月球上發生的一切,錢德拉,」他說道,「你也知道我來這裡是給太空署做個系列報導——並且希望在回到地球後能以此寫本書。但為什麼有人要在我面前隱瞞東西呢?」
想要催促錢德拉是不可能的,他回答問題時總是有自己的節奏,而且因為嘴裡叼著手工的巴伐利亞菸斗,也不怎麼方便說話。
「什麼人?」他終於問道。
「你真的不知道嗎?」
總監搖了搖頭。
「一點都不知道。」他回答道。庫珀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錢德拉可能會沉默,但絕不會撒謊。
「我就怕你會這麼說。好吧,如果你知道得不比我多,那我就跟你分享一條我僅有的線索——它讓我害怕。醫學研究部想把我擋在外面。」
「嗯……」錢德拉回答道,並將菸斗拿在了手裡,若有所思地看著它。
「你不說些什麼嗎?」
「你沒跟我說太多的線索。記住,我只是個警察,我缺乏記者那種敏銳的想像力。」
「我只能跟你說,我跟醫學研究部接觸得越深,氣氛就變得越詭異。上一次我來這裡時,每個人都很友好,還跟我說了很多有趣的故事。但現在我連部長都見不到了。他要麼總是很忙,要麼是去了月球的另一面。話說回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黑斯廷斯博士?一個脾氣暴躁的小個子。非常能幹,但不容易共事。」
「他想隱瞞什麼?」
「認識你這麼久了,我相信你肯定想到了些有趣的推理。」
「噢,我想到過毒品、貪污,還有政治陰謀——但在目前的形勢下,它們都沒道理。因此剩下的原因讓我起了雞皮疙瘩。」
錢德拉的眉毛揚成了一個沉默的問號。
「行星間瘟疫。」庫珀直白地說道。
「我還以為這是不可能的。」
「是的——我自己也寫過文章,證明其他行星上的生命形式因為其化學結構太另類,無法跟我們相互作用,我們的微生物和寄生蟲花了好幾百萬年的時間才適應了我們的身體。但我一直都懷疑這結論是否正確。假如有一艘船從火星回來,帶來了非常兇猛的玩意兒——就連醫生也無法對付呢?」
長時間的沉默後,錢德拉開口說道:「我會開始調查。我也感覺不好,因為有一個事件你可能還不知道。上個月醫學部有三個人瘋了——這種情況相當、相當罕見。」
他瞥了一眼手錶,然後又看了眼人造天空。天空看上去離我們很遠,其實它離我們的頭頂只有兩百英尺。
「我們還是快點離開吧,」他說道,「再過五分鐘就到晨雨時間了。」
兩個星期之後,電話來了,而且是在半夜——真正的月球夜晚。根據柏拉圖城市的時間,現在是周日的早晨。
「亨利?我是錢德拉。你能在半小時後跟我在五號氣閘見面嗎?好的——到時候見。」
終於來了。庫珀知道五號氣閘意味著他們要到穹頂的外面去。錢德拉肯定發現了什麼。
月球車行駛在塵土和岩石壓成的崎嶇道路上,緩緩離開了城市。因為司機的存在,他們之間沒怎麼對話。在南部的天空,低垂的地球幾乎是個整圓,給地獄般的風景投下了明亮的藍光。庫珀暗自想著,不管一個人怎麼努力,也無法將月球描繪成一個迷人的地方。但是,大自然能嚴守自己的秘密,要想找到迷人的地方,人們必須去探尋。
城市裡眾多穹頂已然落在了異常彎曲的地平線下方。很快,月球車駛離了大路,開上了一條幾乎看不見的小路。十分鐘後,庫珀看到前方有一個亮閃閃的半球,矗立在一條孤立的岩石山脊上。還有一輛車停在了入口旁,車上畫著紅十字符號。看來,他們不是唯一的訪客。
他們也不是不速之客。隨著他們接近穹頂,氣閘朝他們伸出了一根粗軟管,摸索著在月球車表面找到了位置並固定到位。隨著壓力的平衡,你能聽到嘶嘶的聲音。隨後,庫珀跟著錢德拉進入了建築物。
氣閘操作員領著他們穿過弧形的走廊,隨後沿著輻射狀的通道走到了穹頂的中央。時不時地,他們能瞥見各種實驗室、科學儀器、計算機——都顯得十分普通,而且因為是星期日的早晨,也無人在操作它們。嚮導催促他們進了一間圓形的大房間並在他們身後關上了門,庫珀暗自揣測他們肯定是已經抵達了此建築的中心。
這裡是個小小的動物園。他們身邊擺滿了各種籠子、箱子和罐子,裡面裝著種類繁多的來自地球的動物和植物。在房間中央等著他們的是一個矮小的、頭髮灰白的男人,他看上去非常憂慮,也非常不高興。
「黑斯廷斯博士,」庫馬拉斯瓦米說道,「這位是庫珀先生。」總監扭頭看了眼他的旅伴,接著說道,「我說服了博士,這是唯一能使你安靜的方式——也就是跟你坦白一切。」
「老實說,」黑斯廷斯說道,「我也無所謂了。」他的聲音飄忽不定,仿佛快要失去控制。庫珀想著,嘿,又有一個人快要瘋了。
科學家沒有浪費時間在握手之類的禮節上。他走向其中一個籠子,拿出了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並把它遞給了庫珀。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他突然開口問道。
「當然。一隻倉鼠——最普通的實驗室動物。」
「是。」黑斯廷斯說道,「一隻非常普通的金毛倉鼠。只不過它已經五歲了——和這個籠子裡的其他倉鼠一樣。」
「是嗎?那有什麼奇怪的?」
「噢,不奇怪,一點都不奇怪……除了一個小問題,倉鼠的壽命只有兩年。而我們這裡的有些傢伙都活了十年了。」
有那麼一陣子,沒人開口說話,但房間裡並不安靜。到處都傳來沙沙聲、爬行聲和抓撓聲,還有隱約的嗚咽聲和小動物的叫聲。隨後,庫珀小聲叫了起來:「老天——你找到了延長生命的辦法!」
「不是我,」黑斯廷斯坦白道,「不是我們找到的。是月球給我們的……它就在我們的鼻子尖底下。」
他似乎重新控制了自己的情緒——仿佛又變回了一個純粹的科學家,只是為了發現本身而欣喜,並不在意發現能帶來的好處。
「在地球上,」他說道,「我們整個一生都在和引力做鬥爭。它磨損了我們的肌肉,拉著我們的胃變了形。在七十年的時間裡,心臟得提著血液爬高多少英里?這其中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勞累,在月球上都降低到了六分之一。一個一百八十磅重的人在這裡只重三十磅。」
「我明白了,」庫珀緩慢地說道,「倉鼠能活十年——人呢?」
「並不是簡單地成正比,」黑斯廷斯說道,「它跟物種和體形相關。甚至在一個月以前我們都無法確定。但現在我們已經相當有把握了:在月球上人類的壽命至少能到兩百歲。」
「那你們還一直在保守這個秘密!」
「你這個笨蛋!你不明白嗎?」
「別急,博士——別急。」錢德拉柔聲說道。
黑斯廷斯再次控制住了自己,可以看到他用了很大的力氣。他開始用一種冰冷的語氣說話,話音如同冰冷的雨滴滲入了庫珀的腦海。
「想想那上面的人,」他指著頭頂上方看不見的地球說道,月球上沒人能忽視那個亮閃閃的存在。「他們有六十億,擠滿了所有的大陸——現在甚至都擠進了海底。而在這裡——」他指著地面,「我們只有十萬人,生活在一個幾乎空蕩蕩的世界上。但在這個世界裡,我們需要科技和工程上的奇蹟才能存活,在這裡,一個智商高達一百五的人甚至都無法找到工作。
「現在我們發現自己能活兩百年。想像一下他們對此會做出什麼反應!現在它是你的問題了,記者先生,你自找的。請告訴我——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將如何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呢?」
他等待著,等待著。庫珀張開了嘴,然後又閉上了,不知道該說什麼。
在房間遠處的角落裡,有隻小猴子發出了叫聲。
(譯者: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