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亮魅影
2024-09-26 09:22:29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1964年8月首次發表於《花花公子》(Playboy)
收錄於《來自太陽的風》
這篇小說再次顯示了我對海洋深處的神秘生物有多麼著迷。而且,早在一九六二年,它就暗示了俄國人里也有好人,可說是相當大膽。
當交換機顯示蘇聯大使館正在線上時,我的第一反應是:好——又有活幹了!然而,等到貢恰羅夫剛一開口,我就知道麻煩來了。
「克勞斯嗎?我是米哈伊爾。你能馬上來一趟嗎?有急事,我沒法在電話上說。」
在去使館的途中,我擔心了一路,想要為我們這頭可能出現的失誤找藉口。但我想不到能出什麼錯。眼下,我們和俄國人之間沒有未執行完的合同。最後一項工程在六個月之前就完成了,準時且令他們完全滿意。
原來,他們現在對那個工程又不滿意了,我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商務參贊米哈伊爾·貢恰羅夫是我的老朋友,他跟我說了他了解的所有情況,但信息並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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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剛收到錫蘭的緊急電報,」他說道,「他們叫你馬上去一趟。水熱項目出現了嚴重的問題。」
「什麼樣的問題?」我問道。不過,不用問我也知道問題肯定出在深層,因為我們只負責了那個部分的安裝。俄國人自己搞定了所有的陸上工程,但他們不得不依靠我們來安裝印度洋底三千英尺深的水下網格。世界上沒有哪家公司能配得上我們的口號:任何工程,任何深度。
「我只知道,」米哈伊爾說道,「現場工程師報告說系統完全癱瘓了。再過三個星期,錫蘭首相就要給工廠舉行啟用典禮了。如果到時候還解決不了問題,莫斯科會非常非常不高興。」
我在頭腦里迅速過了一遍合同的懲罰條款。公司應該沒事,因為客戶已經簽了接收證書,認可了我們的工作已符合標準。當然,事情沒那麼簡單,如果確實是我們這頭出現了疏忽,我們也許能逃脫法律上的責任——但肯定會對生意造成極壞的影響。而且,對我個人的影響會更糟糕,因為我是亭可深水項目的負責人。
請不要稱我為潛水員,我恨這個稱呼。身為一個深水工程師,其實我用到潛水器具的機會很少,就像飛行員不怎麼會用到降落傘一樣。大多數的工作都通過監視器和遙控機器人來完成。每當不得不下去時,我會坐在一艘配備了機械手的微型潛艇里。我們稱它為龍蝦,因為它也有鉗子;它的標準型能對付五千英尺的水深,特殊型則能勝任馬里亞納海溝底部的工作。我自己從來沒去過那地方,但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我可以給你個報價。粗略估計,每英尺大概會要你一塊錢,每個工時再另加一千。
當米哈伊爾說到有架噴氣式飛機正在蘇黎世等著我,並問我是否能在兩個小時內趕到機場時,我意識到俄國人是認真的。
「聽著,」我說道,「沒有裝備我什麼也幹不了——光是用於檢查的裝備就重達好幾噸。況且,它們都在斯培西亞[1]停著呢。」
「我知道,」米哈伊爾以不容拒絕的口吻說道,「我們會安排另一架運輸機。一旦等你到錫蘭確定了還需要別的什麼,我保證十二小時內把它們送到現場。但請不要和任何人談起此事,我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
我同意了,因為它可能是我惹出來的。我離開他辦公室時,米哈伊爾指著牆上的日曆說了聲「三個星期」,並用手指在脖子下面劃了一道。我知道他指的不是他自己的脖子。
兩個小時後,我飛在了阿爾卑斯山的上空。用電台和家人道別後,我開始懊悔為什麼自己不像其他有頭腦的瑞士人那樣找份銀行的工作,或是干手錶生意。都是皮卡德一家和漢尼斯·凱勒的錯,我陰鬱地想著,世上那麼多國家,為什麼非得是這幾個瑞士人開創了深潛的傳統呢?瞎想了一陣子之後,我決定睡上一覺,擔心自己在未來的一段日子裡睡不了多少了。
拂曉過後不久,我們降落在了亭可馬里[2]。這是一個巨大的、錯綜複雜的港口——我一直都沒能搞清它的地形。它就像是一座迷宮,裡面有海角、島嶼、交錯的水道,還有大到足以裝下全世界海軍的港池。我能看到高聳的白色管理大樓,造型有些誇張,矗立在一片俯視著印度洋的海岬上。大樓的選址純粹是出於宣傳——當然,如果我是俄國人,我會說是為了提升「公共形象」。
我其實並非在嘲諷我的客戶,他們有足夠的理由驕傲,因為這是有史以來在利用海洋熱能上最具野心的嘗試。它不是最早的: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法國科學家喬治·克洛德曾有過一次不成功的嘗試;還有一次規模更大些的,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非洲西海岸的阿比讓。
所有的這些項目都有賴於一個令人稱奇的事實:即使在熱帶,一英里深處的海水溫度也幾乎到了冰點。再加上幾十億噸的海水,這個溫差就代表了巨大的能源——以及向能源匱乏國家的工程師提出的挑戰。
克洛德和他的後來者曾嘗試通過低壓蒸汽引擎來利用這個能源,俄國人則使用了一個更為簡單和更為直接的辦法。早在一百多年前,科學家就已經發現,你只需加熱材料的一頭,同時冷卻它的另一頭,就可以在眾多材料里產生電流。自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以來,俄國科學家就一直在嘗試將這種「熱電效應」投入應用。早期的裝置效率不高——但仍足以用煤油燈的熱來為上千台收音機供電。到了一九七四年,他們取得了一個重大的、仍屬保密的突破。雖然是我安裝了系統冷端的發電單元,但我並沒有見過它們的真面目,因為它們被防腐層完全覆蓋了。我只知道它們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網格,就像是眾多老式的蒸汽暖氣片拼裝在一起。
有一小群人等在亭可跑道上,我認出了其中的大多數。朋友也好,敵人也好,總之他們見到我都挺高興——尤其是總工程師夏皮羅。
「說說吧,列夫,」坐在車裡出了機場時,我開口說道,「出什麼問題了?」
「我們不知道,」他直白地說道,「你來找到問題——並把它修好。」
「好吧,那發生了什麼?」
「本來一切都很好,全功率測試也做了,」他回答道,「輸出值在理論值百分之五的誤差範圍之內。但就在星期二的凌晨一點三十四分。」他咧了咧嘴,顯然這個時間已刻在他心裡,「電壓開始劇烈波動,我們只好切斷載荷,檢查了儀表。我還以為有哪個笨船長鉤到了電纜——你知道我們費了多大勁來阻止此類事情的發生——因此我們打開探照燈搜索海面。視野範圍里並沒有船。總之,有什麼船會在這麼個能見度良好、風平浪靜的夜晚下錨在港口外呢?
除了觀察裝置、不斷測試之外,我們也做不了別的什麼。等到了辦公室,我給你看所有的圖表。四分鐘之後,整個系統斷路了。好在我們能確定斷開的確切位置——它位於最深的部位,就在網格上。問題應該出在那地方,不在系統的這一頭。」他指著窗外,又陰鬱地加了一句。
我們剛駛過太陽池——相當於傳統熱機中的鍋爐。這是俄國人從以色列人那裡借來的點子。它只是個淺水塘,底部塗成黑色,裡面裝滿高濃度的滷水。它是一個高效的捕熱裝置,太陽光能把液體加熱到近兩百華氏度。沉在液面下的是熱電系統的「熱」網格,埋深約為兩英尋。粗大的電纜將它們連到我的單元上——位於亭可港入口處的海溝,水深有三千英尺,溫度也低了一百五十度。
「我猜你已經檢查過是否有地震了?」我心有不甘地問道。
「當然。地震儀上沒有任何顯示。」
「鯨魚呢?我警告過你它們可能會帶來麻煩。」
一年多以前,正當往海里舖主導線時,我跟工程師提起過,有條抹香鯨在南美被離岸半英里的海底電報線纏住並淹死了。還發生過其他十幾起類似的事件——但我們這裡似乎不屬於其中。
「這是我們想到的第二個原因,」夏皮羅回答道,「我們聯絡了漁政部門、海軍和空軍。海岸附近沒有鯨魚。」
就在此時,我停止了推理,因為聽到了令我不太舒服的東西。和所有的瑞士人一樣,我在語言上有天賦,已學會了不少的俄語。然而,你不必成為一個語言學家,也能聽懂「蓄意破壞」這個詞,因為它和德語的發音相當接近。
這個詞出自迪米特里·卡爾普欣口中,項目的政治委員。我不喜歡他,工程師也不喜歡他,有時還會故意粗魯地對待他。一個老派的政治人物,一直未能走出史達林的影響,他懷疑蘇聯外部的一切,也懷疑內部的大多數。「蓄意破壞」是一個合他胃口的解釋。
話說回來,如果亭可電力項目失敗,肯定有很多人會幸災樂禍。從政治上來說,蘇聯的形象將會受損;從經濟上來說,它會影響超過幾十億的利益,因為一旦水熱電廠成功,它將與石油、煤炭和水電形成競爭,尤其是核能受到的影響會更大。
然而,我真的不相信什麼「蓄意破壞」。畢竟,冷戰已經結束。可能只是有人想對網格採樣,手法粗放了一點。但這種猜測的可能性也不高。我能掰著手指數清這世上有幾個人能勝任這麼一份工作——其中有一半是我公司的雇員。
水下攝像器材在當天晚上到了,忙了一整晚之後,我們在一艘小艇上裝好了攝像機、顯示屏,還有一英里長的同軸電纜。就在我們駛離港口時,我感覺自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碼頭上,但距離太遠,再加上滿腦子都是事,我不敢確定看到了什麼。況且,實話告訴你,我不是一個好水手,我只是到水下才會覺得自在。
我們比照著圓島燈塔進行了仔細的定位,並將小艇固定在網格的正上方。隨後,模樣像個微型深海潛水器的自推進攝像機被放下船舷。我們盯著顯示器,注意力也跟著它一起下去了。
水下異常清澈,也異常空曠。但接近海底時,我們看到了一些生命的跡象。一條小鯊魚遊了過來,盯著我們看。接著,一個水母一張一縮地漂了過來,後面跟著個像是大蜘蛛的東西,上百條毛茸茸的腿協調一致地伸縮擺動著。最後,海溝那傾斜的崖壁映入眼帘。我們正中目標,那裡有多條粗壯的電纜伸向海溝深處,和六個月以前我對安裝做最終檢查時看到的情景一樣。
我開啟低功率噴射裝置,讓攝像機沿著電纜沉了下去。電纜的狀況近乎完美,依然牢牢地錨在我們打在岩石上的銷釘上。最後,直到看見網格本身,我才注意到了不正常的地方。
你看過車子撞上燈柱後,它的散熱器會變成什麼樣子嗎?這麼說吧,有一段網格看著就是那個樣子。有東西撞到它了,就像是有瘋子用大錘子狠狠地把它砸了一頓。
我身後那幾個正探著腦袋看的人發出了震驚加憤怒的叫聲。我又聽到有人在低語「蓄意破壞」,大家都覺得這不再是胡說八道了。只有另一種可能性能造成眼前的景象,那就是從高處滾落的大石。但是,海溝的崖壁經過了非常嚴格的檢查,杜絕了這種可能性。
不管原因是什麼,受損的網格肯定是要替換掉的。不過,在我的龍蝦——整整二十噸——到來之前,我們什麼也做不了。整個工休期間,它都躺在斯培西亞港口的倉庫里。
「說吧,」等我在屏幕上完成視覺檢查並給受損的地方照了相之後,夏皮羅說道,「要多長時間才能修好?」
我不想給出承諾。我在水下生意上學到的第一課就是沒有哪項工作能按期完成。成本和時間的估計從來都是不準的,因為只有當你將合同執行到一半之後,你才能確定面臨的挑戰到底是什麼。
我私下估計應該需要三天。於是,我說道:「要是一切順利的話,應該不超過一個星期。」
夏皮羅叫了起來:「你不能再快點嗎?」
「我不想用不切實際的承諾來誤導你們。總之,我在最後期限之前還給你們留了兩個星期。」
他應該是滿意這個結果的,儘管在回港口的路上他一直在跟我討價還價。但等我們到了港口之後,他又有了新的麻煩。
「早上好,喬。」我跟那個仍耐心等在碼頭上的人說道,「我在出海的時候就看到你了。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也想問你同樣的問題。」
「那你最好去問我的老闆。夏皮羅總工,這位是喬·沃特金斯,《時代周刊》的科學記者。」
列夫的反應並不熱情。原本他最喜歡和新聞人員打交道,每周都會搞一次採訪。隨著最後期限的臨近,更多的記者會從四面八方趕來,當然也包括蘇聯。但此刻,即使是塔斯社[3],也會像《時代周刊》一樣不受歡迎。
看到卡爾普欣是如何接管眼前這個局面的讓人覺得好笑。從那一刻起,喬徹底被一個叫作謝爾蓋·馬爾科夫、脾氣溫和、負責公共關係的年輕人纏上了,他成了他的嚮導,外加心靈和飲酒上的夥伴。無論喬怎麼努力,就是甩不掉他。當天下午,在夏皮羅的辦公室開完一個累人的長會後,我在政府的招待所里吃遲到的午餐時,撞到了他們。
「這裡有什麼情況,克勞斯?」喬可憐巴巴地問道,「我聞到了麻煩,但沒人承認。」
我攪著咖喱,想要在頭腦里分清哪些是安全的信息,方便透露給他。
「我不能透露客戶的信息。」我回答道。
「你以前不是挺能說的嗎,」喬提醒著我,「你給直布羅陀大壩做踏勘的時候,忘了?」
「噢,是的。」我承認道,「我也感謝你幫我發表了文章。但這次事關商業機密。我——呃——在做些最後的調整,為了提高系統的效率。」
這話當然也是真的;我的確希望能提高系統的效率,因為現在項目的價值只是零而已。
「是嗎,」喬酸了我一句,「非常感謝。」
「那麼,」我說道,想儘快把他打發走,「你又有什麼瘋狂的推理呢?」
作為一個十分優秀的科學記者,喬對各種奇談怪論有著異樣的喜好。或許這是一種逃避現實的表現。我碰巧知道他也會寫科幻小說,儘管他對僱主嚴格保守了這一秘密。他迷戀鬼怪、超感官知覺、飛碟等東西,但失落的大陸才是他真正的專長。
「我的確有兩個推理,」他承認道,「是我在對這個故事做研究時產生的。」
「接著說。」我說道,目光卻不敢離開咖喱。
「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張地圖——托勒密的,省得你非得問是誰畫的——是有關錫蘭的。它讓我想到了我收藏的另一張古地圖,我把它找了出來。它上面也有同樣的中央山脈,也有同樣的流域體系通向大海,但它是亞特蘭蒂斯的地圖。」
「不會吧!」我嘆了一口氣,「我們上次見面時,你讓我相信了亞特蘭蒂斯是在西地中海盆地。」
喬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我也會犯錯誤,不是嗎?總之,我還有一個更有力的證據。錫蘭古時的名字叫什麼?提醒你一下,現代僧伽羅語裡也這麼稱呼它的。」
我想了一秒鐘,隨後發出了驚呼:「老天!是蘭卡,肯定是。蘭卡——亞特蘭蒂斯。」這兩個名字從我嘴裡滑了出來。
「沒錯,」喬說道,「但僅有這兩條線索,不管多麼有力,還是不能構成完整的推理。到目前為止,我也就掌握了這麼多。」
「太遺憾了,」我說道,真的很失望,「那你的另一個推理呢?」
「它肯定會讓你跳起來的。」喬沾沾自喜地說道。他伸手去夠那個總是隨身帶著的破公文包,從裡面掏出了一捆紙。
「這件事就發生在離這裡一百八十英里的地方,剛過一百年。你應該能注意到,我的消息來源非常可靠。」
他遞給我一張複印件,我看清了那是《倫敦泰晤士報》一八七四年七月四日的一個版面。我不以為然地讀了起來,因為喬總是時不時會拿出一兩張舊報紙。但我的冷淡並沒有維持多久。
簡而言之——我可以給你介紹個大概,如果你想了解具體情況,你當地的圖書館可以在十秒內給你發份傳真——文章描述了重達一百五十噸的帆船珍珠號在一八七四年五月初離開錫蘭,然後在孟加拉灣陷入無風帶。到了五月十日,就在入夜之前,一隻巨大的烏賊在離船半英里的地方浮出水面,然後船長愚昧地用他的來復槍朝它開火了。
烏賊朝珍珠號筆直地衝過來,並用觸手捲住桅杆,把船拉翻了。它很快就沉了,連帶淹死了兩名船員。剩餘的船員運氣好,半島東方航運公司的蒸汽船斯塔霍恩號剛好在附近目睹了事件的經過,並把他們救了。
「怎麼樣?」喬等我讀完第二遍之後問道,「有什麼想法?」
「我不相信海里有怪物。」
「《倫敦泰晤士報》,」喬回應道,「可不是那種街邊小報。大王烏賊也確實存在,可惜我們見過的最大的也只是些沒什麼力氣的懶傢伙,重量不超過一噸,但它們的觸手能長達四十英尺。」
「那又怎麼樣?這種傢伙沒法拖沉一艘一百五十噸重的帆船。」
「沒錯——但有大量證據表明,所謂的大王烏賊只是一種大個的烏賊而已。海里可能還有別的十足目動物,它們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巨人。因為就在珍珠號事故一年之後,有人在巴西海岸附近看到一頭抹香鯨在巨大的觸手裡掙扎,最後被拖入海底。你可以在一八七五年十一月二十號出版的《倫敦新聞畫報》上讀到這個故事。還有,別忘了在《白鯨》里有一章……」
「哪一章?」
「還用問?就是叫『烏賊』的那一章。我們都知道梅爾維爾是個非常仔細的觀察者——但在這一段他卻寫得很含糊。他描述了在平靜的一天,有一個白色的巨大物體在海面上升起,『像是雪崩,剛從山上滑落』。它就發生在這裡的印度洋,大概在珍珠號事件以南約一千英里。請注意,兩者的天氣狀況完全是相同的。
「皮廓德號上的人看到的浮在水面的東西——這一段內容我能倒背如流,我研究過太多遍了——是一團『巨大的軟糊狀物體,長度和寬度都有好幾個弗隆,大致呈奶油色,從中心向四周輻射出無數的長觸手,盤旋扭曲,如同一窩蟒蛇』。」
「請等一下,」一直在全神貫注聽著我們談話的謝爾蓋說道,「弗隆是什麼?」
喬看著有點尷尬。
「它的意思是八分之一英里——也就是六百六十英尺。」他抬起一隻手,想讓我們停下懷疑的笑聲,「噢,我相信梅爾維爾不是真的想表達這個意思。他是一個每天都能碰到抹香鯨的人,所以在描繪一個更大的物體時,他肯定要用一個不同的長度單位,因此他下意識地從英尋跳到了弗隆。總之,我是這麼來理解的。」
我推開了面前沒吃完的咖喱。
「要是你打算把我從我的工作上嚇走,」我說道,「很遺憾,你徹底失敗了。不過,我可以跟你保證——假如我真的碰到一隻大王烏賊,我會剪下它的一隻觸手,帶回來當禮物。」
二十四小時後,我坐在龍蝦里又去了那地方,朝著受損的網格處徐徐下潛。行動不可能保密,喬就在附近的一艘小艇上,充當著好奇的旁觀者。這是俄國人的問題,不是我的;我曾建議過夏皮羅,乾脆把喬拉進我們的圈子算了,但不用想也知道,這個建議被卡爾普欣那多疑的斯拉夫腦袋給否決了。我幾乎能看穿他的想法:為什麼一個美國記者會在這個時候出現?他忽略了一個顯而易見的答案,現在的亭可馬里本身就是個大新聞。
深水作業沒有什麼刺激或迷人的地方——假如一切正常的話。刺激意味著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也意味著你不夠資格。不夠資格的人無法在我這個行當內玩太久,那些渴望刺激的人也干不長。我帶著一種淡淡的情緒開始了工作,就如同水管工要去對付一個漏水的龍頭。
網格設計的出發點就是要易於維護,因為它們遲早是要被更換的。幸好螺紋都沒受損,動力扳手一下子就把安全螺帽卸下了。隨後,我操控起大功率的鉗子,輕鬆地將受損的網格夾了起來。
水下作業來不得半點匆忙。要是想在短時間內干太多的活,你肯定會犯錯誤。況且,假如事情進展順利,原本說要干一周的活,結果你一天就幹完了,客戶也會覺得花了冤枉錢。因此,儘管確信當天下午就能換完網格,我還是夾著受損的部分浮上水面,結束了當天的工作。
水熱單元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去檢驗,我則將整晚的時間都花在了躲避喬上面。亭可是個小地方,但我藏進了本地的電影院,從而成功地躲開了他。我看了好幾個小時的、似乎總也完不了的泰米爾電影,接連三代人在電影裡經歷了一模一樣的家庭危機,看錯了人、酗酒、遺棄、死亡和發瘋,全片都是彩色的,聲效也開到了最大。
第二天一早,雖然略微有些頭疼,我還是在拂曉之後就去了現場。(喬也是,還有謝爾蓋,兩人準備好了安安靜靜地釣上一天的魚。)我爬進龍蝦時,還衝著他們愉快地揮了揮手,隨後供應船上的吊車將我吊起並放下船舷。在船的另一側,也就是喬看不到的那一側,替換用的網格也被放下水了。下潛幾個英尋後,我把它從吊籃里夾了出來,帶著它一起潛到亭可海溝的底部,並在當天下午就將它安裝完畢,沒有遇到任何麻煩。在上浮之前,我擰上螺帽,焊上導線,岸上的工程師也完成了連通測試。等我回到甲板後,系統再次加上載荷,一切都回歸了正常,甚至連卡爾普欣都笑了——但一想起那個還沒人能回答的問題時,他又笑不出來了。
我仍然傾向於相信落石是問題的根源——因為我願意往好處想。我希望俄國人也能接受這個解釋,好讓我們結束與喬之間那個愚蠢的捉迷藏遊戲。
沒那麼走運。當夏皮羅和卡爾普欣兩人都拉長著臉來找我時,我腦子裡蹦出了這個想法。
「克勞斯,」列夫說道,「我們需要你再次下去。」
「反正是你的錢,」我回答道,「但你們想讓我幹嗎?」
「我們檢查了受損的網格,有一截水熱單元不見了。迪米特里認為——有人——故意把它掰下來並帶走了。」
「那他們的手法也太粗糙了,」我回答道,「我跟你保證,肯定不是我的人幹的。」
在卡爾普欣身邊開這種玩笑很危險,而且也沒人覺得好笑,甚至我本人也不覺得。因為從這一刻起,我開始覺得他的懷疑有可能是對的。
我最後一次潛入亭可海溝時,太陽就快落山了,但白天的結束對下面來說沒有區別。在下潛的頭兩千英尺,我沒有開燈,因為我喜歡觀察海里的發光生物。它們在黑暗中閃爍著,有時甚至會在觀察窗外突然爆出一團亮光,就像是點燃了火箭。在這片開闊的水域,沒有相撞的風險,而且我還開著全方位的聲吶,它比我的眼睛更管用。
在四百英尋處,我意識到了有東西不對勁。海底已顯示在縱向回聲儀上——但它接近的速度相當慢,也就是說我下降的速度變得太慢了。我可以輕易地加快速度,只需往另一個浮筒里充水——但我不想匆忙行動。在我的行當里,任何一個反常現象都需要解釋;因為耐心地找解釋,我已經救了自己三次。
溫度計給了我答案。外面的溫度比正常值高了五度,我很慚愧地向你承認,我竟然考慮了幾秒鐘才想到了原因。
就在我下方幾百英尺處,修復完畢的網格正在全功率運行,在試圖平衡亭可海溝和陸上太陽池之間溫差的同時,向外散發著百萬瓦的熱能。當然,它不可能做到平衡,但在這麼做的過程中,它產生了電力——而作為副產品的熱泉則在一直把我往上推著。
當我終於抵達網格時,由於上升的水流,很難將龍蝦固定在一個位置上,而且隨著熱能鑽入艙室,我開始出汗了,感覺不太舒服。在海底熱得難受,對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體驗。我也不習慣上升的海水造成的幻影效應,搞得探照燈光在我搜索的岩石表面不斷地跳躍和晃動。
你必須想像一下,在五百英尋下的漆黑之中,燈光閃閃爍爍,我沿著崖壁緩慢下降,此處的崖壁已如房頂一樣陡峭。丟失的單元——如果它還在的話——在落到海溝底部之前應該不會漂得太遠。我應該能在十分鐘之內找到它,要麼就永遠找不著。
搜索了一個小時後,我找到一些壞了的燈泡(難以置信,竟然有這麼多燈泡被扔下了船——世界各處的海底都能找到它們),一個空啤酒瓶子(同樣的感慨),和一隻嶄新的靴子。那是我找到的最後一樣東西,因為就在此時,我突然發現這裡並非只有我一個人。
我一直沒關掉聲吶掃描,甚至在不移動的時候,我仍然會每隔一分鐘看一次屏幕,以掌握周邊的情況。現在有情況了,一個巨大的物體——至少和龍蝦一樣大——正從北部向我接近。當我注意到它時,它離我大概有五百英尺的距離,仍在緩慢接近中。我關掉了探照燈,也關閉了幫龍蝦固定在亂流中、以低功率運行的噴射裝置,開始隨波逐流。
雖然很想呼叫夏皮羅,通知他附近有動靜,但我最終還是決定先收集更多的信息。世界上只有三個國家擁有能在這個深度作業的船隻,我和它們的關係都很好。要是匆忙間捲入了不必要的政治旋渦中,對我可沒什麼好處。
雖然沒了聲吶我會變成瞎子,但因為不想廣播我的存在,我還是心有不甘地關了它,開始僅靠肉眼觀察。任何一個在此深度作業的人都需要燈光,正常情況下,在他們看見我之前,我早就能看到他們了。因此,我守候在熱烘烘、靜悄悄的艙室里,眼睛注視著黑暗,有些緊張,但不是特別擔憂。
在不知多少距離的遠處,先是出現了一個昏暗的光斑。接著,它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然而卻一直沒能顯現出任何我能辨識的形狀。原本漫射的光線漸漸聚焦成了無數個光點,到最後它變得像是個星座向我駛來。我就好像是站在了某個靠近銀河中心的世界上,看著星系內的星雲慢慢升起。
說人害怕未知的事物其實是不對的;人只會害怕已知的事物,害怕他們已有的經驗。我無法想像是什麼東西在向我接近,但不管是什麼,都無法隔著六英寸厚、質地優良的瑞士鋼甲對我染指。
那東西閃爍著自己創造的光芒,眼看就快撞上我時,卻分裂成了兩朵獨立的雲。漸漸地,它們進入了焦點——不是我眼睛的焦點,而是我理解力的焦點——這個從深淵裡升起的東西讓我感覺既美麗又恐怖。
首先產生的是恐怖。看清了那正在接近的東西是烏賊後,我腦子裡閃現出喬講過的故事。隨後,當我意識到它們的長度只有二十英尺左右時,我又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只比龍蝦長一點,重量也只有它的零頭。它們無法傷害我。況且,它們那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美麗,已然掩蓋了它們所有的威脅。
這些話聽上去有點假,但確實是實情。在以前的旅行中,我已看到過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動物,但沒有哪一種能比得上漂浮在我眼前的幽靈。它們身上脈動著彩色的光芒,看上去像是穿了珠寶做的衣服,而且每隔兩秒顏色就會變換一次。有些色塊還發出了耀眼的藍光,仿佛一盞閃爍的汞弧燈,然後眨眼間又變成了燃燒的霓虹。它們的觸手仿佛一串串發光的彈珠,在水中搖曳著——就像是你在夜間從空中俯視著高速公路旁的路燈。在光暈之中,勉強能看清它的巨眼,活脫脫就是人類的眼睛,眼裡蘊藏著智慧,每隻眼睛的周圍都裹著一圈閃亮的珍珠。
對不起,但這已經是我能做出的最佳描述。只有攝像機才能真正地捕捉到這些活萬花筒的風采。我不知道自己盯著它們看了多長時間。我被它們閃亮的魅影深深吸引了,幾乎忘了自己的任務。顯然,網格肯定不是被這些靈巧的、鞭子般的觸手弄壞的。但這些生物在此處的出現,至少值得去研究。我能想像卡爾普欣會稱之為疑點。
我正打算呼叫水面時,卻看到了神奇的一幕。它其實一直在我眼前發生著,但直到此刻我才意識到了這一點。
烏賊們在相互交談。
那些閃亮卻又轉瞬即逝的圖案並不是隨機產生的。我突然間明白了,它們就如同百老匯和皮卡迪利廣場的燈箱GG一樣有明確的意義。每隔幾秒鐘就會出現一個我幾乎能看懂的畫面,但在我做出解讀之前,它又消失了。當然,我知道就連普通的章魚也能通過迅速的顏色變換來展示自己的情緒——但眼前的這個顯然要高了好幾個等級。這是一種真正的交流:兩個有生命的電信號,正相互間閃爍著信息。
在看到了無疑是龍蝦的畫面後,我最後一絲的懷疑也消失了。儘管不是科學家,但在那一刻,我體會到了牛頓或是愛因斯坦在取得重大發現之後的喜悅。這肯定會讓我成名的……
緊接著,畫面又變了——以一種極其古怪的方式。龍蝦再次出現,但變小了很多。在它旁邊,還有兩個小得多的、樣子怪異的物體。它們都由一對黑點和從黑點輻射出的十根線條組成。
我剛說過,我們瑞士人擅長學習語言。然而,你無需太過聰明也能推斷出它其實是烏賊眼中的自畫像。展示在我眼前的是現場情況的一張草圖,但為什麼烏賊要畫成這么小呢?
我還沒來得及做出猜測,畫面又變了。第三隻烏賊出現在了活的屏幕上——而且這一隻很大,完全把那兩隻比了下去。信息在此處的永夜裡只閃現了幾秒鐘,隨後展示了該畫面的那隻生物以驚人的速度遊走了,將我單獨留給了它的同伴。
到了現在,意義已經很明顯了。「老天!」我冒出一個想法,「它們覺得沒法對付我。它去找它們的大哥來了。」
至於大哥有多大能力,我掌握了比喬·沃特金斯更好的證據,儘管他做了相當多的研究,收集了眾多的剪報。
為此,我打算儘快脫離現場——你應該不會感到奇怪吧。但在離開之前,我也想跟它們說上幾句。
在黑暗之中懸浮了這麼長時間,我都忘了探照燈的威力了。它刺痛了我的雙眼,肯定也沒讓那隻倒霉的烏賊好受。在燈光野蠻的照射之下,它身上的閃光被徹底掩蓋,失去了風采,變成一團蒼白的果凍,上面嵌著兩隻黑色的果子,那是它的雙眼。有那麼一瞬間,它似乎嚇得都癱瘓了,隨後它朝著同伴離去的方向飛也似的逃竄了,我則上浮去往一個從此變得不同的世界。
「我找到了你的破壞者,」在他們打開龍蝦的艙蓋時,我跟卡爾普欣說道,「如果你想知道他是誰,就去問喬·沃特金斯。」
我故意讓迪米特里困惑了一陣子,欣賞著他的表情。隨後我給出了稍加編輯的報告。我暗示——沒有明確承認——我碰到的烏賊絕對有能力做出所有的破壞。但是,我沒有說出看到的對話,這只會引起懷疑。況且,我也需要時間來好好琢磨一下,怎麼才能解決問題——如果可以的話。
喬給了我很大幫助,儘管他知道的並不比俄國人多。他跟我說了烏賊的神經系統有多麼發達,還解釋了它們中有些種類能在剎那間變換外表,通過一種瞬時的三色印刷能力,因為它們的體表布滿神奇的「載色體」網絡。這應該是一種偽裝能力的進化,它似乎能自然地——甚至可以說是必然地——發展成一個溝通系統。
但有件事讓喬覺得憂心。
「它們在網格旁邊幹什麼呢?」他一直皺著眉頭問我,「它們是冷血無脊椎動物。它們應該不喜歡熱,就跟不喜歡光一樣。」
喬想不明白。我卻想通了。事實上,我認為它是整個謎團的關鍵。
我現在能肯定,這些烏賊出現在亭可海溝的原因和人類去往南極或是上月球的原因一樣。純粹是科學上的好奇心引得它們離開冰冷的家,來調查海溝崖壁上冒出的熱泉。這裡出現了一個奇異且無法解釋的現象——還可能會威脅到它們的生活。因此它們叫來了體形巨大的表親(僕人?奴隸!)幫它們取了一截樣本用以調查。我無法想像它們有能理解它的希望,畢竟就在一個世紀之前,即使連地球上的科學家也無法做到。但它們做出了嘗試,這才是關鍵。
明天,我們開始實施反制措施。我會回到亭可海溝,裝上高強度的燈光,夏皮羅希望此舉能趕走烏賊。但這個詭計能支持多久呢,一旦有智慧正在深處覺醒?
我坐在古老的弗雷德里克城堡的城垛上,看著月亮在印度洋上升起,同時錄下一段話。如果一切順利,這段話倒是一個不錯的開篇(喬一直在勸說我寫一本書),可以接著它往下寫,把這次經歷寫出來。如果不順——那就……喂,喬,我在跟你說話呢。請你按照你的意思隨便改吧,我為沒能給你和列夫所有的事實而感到抱歉。現在你該明白為什麼了吧。
不管會發生什麼,請記住:它們是美麗且神奇的生物,如果可以的話,請試著跟它們和平相處。
收件人:莫斯科電力部
發件人:列夫·夏皮羅,亭可馬里水熱電力項目總工程師
克勞斯·穆勒先生最後一次下潛後,我們在他的個人物品中找到了一份錄音。隨信附上錄音完整的文字稿。我們感謝《時代周刊》的喬·沃特金斯在某幾個要點上的幫助。
你應該還記得,穆勒先生最後能聽清的對講是說給沃特金斯先生聽的,信息如下:「喬!你對梅爾維爾的理解是對的!這東西絕對巨——」
(譯者:老光)
[1] 斯培西亞:義大利城市。
[2] 亭可馬里:斯里蘭卡東北部港市。
[3] 塔斯社:蘇聯的國家通訊社,曾是世界五大新聞通訊社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