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食

  1964年5月首次發表於《花花公子》(Playboy)

  收錄於《來自太陽的風》

  我必須要警告你，主席先生，我提到的許多證據都非常令人作嘔。它們跟人類的某種天性有關，我們很少會公開進行討論，更不可能在國會委員會的面前提及。但恐怕我們必須面對它們。有時，我們必須撕下偽善的面具。現在就是這樣一個時刻。

  你們和我，先生們，都是食肉動物的後代。通過你們的表情，我相信你們中的大多數人都不明白這個術語的意思。好吧，這不奇怪——它來自於一門已過時了兩千年的語言。或許我該避免使用委婉的說法，而是直截了當，即便我不得不使用在禮儀社會裡從來沒聽到過的詞。要是冒犯到了你們，我先跟你們道個歉。

  直到幾個世紀之前，幾乎整個人類最鍾愛的食物就是肉——曾經活著的動物身上的肉。我不是想讓你們反胃，我說的是個簡單的事實，你們可以去查歷史書……

  沒問題，主席先生，我可以等到歐文參議員感覺好點了再繼續。我們這些職業人員有時會忘了普通人聽到這種陳述之後會有什麼反應。與此同時，我必須警告委員會，後面我還會說到更糟糕的東西。如果各位先生中有誰容易嘔吐，我建議你們跟著參議員先出去，趁著還來得及……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好吧，我可以繼續了嗎？在現代社會以前，所有的食物都分成了兩類。大多數的食物都產自於植物——穀物、水果、浮游生物、藻類以及其他各種蔬菜。我們很難想像，我們的祖先大多數都是農夫，用原始且通常會很艱苦的方式從陸地或海洋里收集食物，但這是真的。

  第二類食物，請允許我回到令人不悅的話題上，就是肉，產自於數目相對較小的動物身上。你們可能還熟悉它們中的一部分——牛、豬、羊、鯨。多數人——很抱歉我必須強調這一點，但這個事實是毋庸置疑的——喜歡肉多過於其他食物，儘管只有最富有的人才能盡情享用。對大多數人而言，肉很少見，只是偶爾會在百分之九十的蔬菜之中加點肉以增加味道。

  如果我們能平靜地、不帶感情色彩地來看待這個事——我希望歐文參議員現在能做到這一點了——我們會發現肉註定是一種稀有且昂貴的食物，因為生產它的方式實在是太過低效了。要生產一公斤的肉，與之相關的動物至少需要消耗十公斤的植物類食物——通常這些食物也能直接為人類食用。在二十世紀的人口爆炸之後，這種狀態再也無法維持了，其原因其實與審美、道德之類的考慮無關。任何一個吃肉的人都把他的至少十個同胞置於了挨餓的境地……

  幸運的是，生物化學家們解決了問題；正如你們所知道的，答案來自於太空探索歷程中的無數個副產品之一。所有的食物——不管是動物還是植物——都是由一些非常常見的元素構成的。碳、氫、氧、氮，還有硫和磷——這六個，再加上其他的一些元素，以幾乎無窮的方式組合到一起，構成了所有人類已吃過的或是將來會吃到的食物。在面對殖民月球和其他行星的問題時，二十一世紀的生物化學家發明了用基本的原材料，包括水、空氣和岩石，來製造食物的方法。這是項偉大的、有可能是最重要的科學發明。但我們不應該過於驕傲。植物王國領先了我們幾十億年。

  化學家現在可以合成任何你想得到的食物，不管它在自然界是否有對應的種類。當然，也發生過事故——甚至是災難。工業帝國興起，然後又衰亡，從農業化的耕種和畜牧到如今巨大的自動工廠和全素主義，過程是相當痛苦的。但它是必須的，我們因此而過上了更好的生活。饑荒的危險已經永遠消除了，我們擁有了豐富多彩的食物，任何一個其他的年代都無法想像。

  此外，當然也有道德上的收穫。我們不再需要謀殺成百萬頭的動物了，像屠宰場和肉店這樣令人作嘔的機構已經從地球表面消失了。我們很難想像，我們的祖先怎麼能忍受這樣的行為，儘管他們既粗鄙又野蠻。

  然而——要跟過去一刀兩斷是不可能的。正如我已經指出的，我們是食肉動物。我們繼承了長達一百萬年時間養成的口味和偏好。不管我們是否喜歡，就在幾年之前，我們中的一些曾祖父還在享受牛羊肉以及豬肉——只要他們能搞到。如今我們其實也在吃……

  哦，老天，或許從現在開始，歐文參議員還是待在外面為好。或許，我不應該說得這麼直白。我真正的意思是，我們現在吃的很多合成食物和古老的自然產品有著一樣的結構。事實上，它們中有些是完全拷貝過來的，沒有任何化學方法或其他檢驗手段能找出有什麼不同之處。這種情況既符合邏輯，也無可避免。我們這些製造商只是拿了自然的食物作為模板，複製了它們的味道和質地。

  當然，我們也創造了新名字，絕不會給你任何解剖上或是動物分類學上的暗示，因此沒人會聯想到名字背後的生命。當你走進一家飯店，你在菜單上找到的大多數單詞都是在進入二十一世紀後才發明的，剩下的也都借用了法語的詞源，沒多少人能認出來。如果你想找到自己的忍耐極限，你可以試一個十分有趣但會令人極其不快的實驗。國會圖書館的保密區里保存了大量來自著名飯店的菜單——是的，白宮宴會的傳統已經有五百年了。它們那種粗暴的、如同解剖室式的坦白，讓人不忍卒讀。我想不到還有別的什麼東西能如此生動地揭示我們與僅僅幾代之前的祖先有如此大的鴻溝。

  是的，主席先生——我就快說到點子上了。我剛才說的一切都很重要，儘管不怎麼中聽。我並不想倒你們的胃口，我只是想做好鋪墊，為了對競爭者三行星食品公司提出指控。如果你們不了解這個背景，你們還會以為我只是在草率地抱怨，是因為「神之食」問世以來令我公司遭受了嚴重虧損而激發的。

  新的食品，先生們，每個星期都在被發明出來。很難追蹤到它們的全部。它們來了又走，就像是女人的時尚，一千種裡面只有一種能在菜單上新造一個永久的位置。一夜之間就能成為公眾的熱門是異常罕見的，我也承認「神之食」品牌下推出的一系列食品是整個食品工業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成功。你們都知道結果：所有的其他品種都被趕出了市場。

  自然地，我們被迫接受了挑戰。我公司里的生物化學家不比太陽系裡的其他人差，他們很快就著手研究神之食。我並不是在透露自己的商業秘密，但我跟你們說，我們收藏了幾乎所有人類吃過的食品樣本，無論是自然的還是合成的——甚至包括那些你們從未聽說過的新鮮玩意兒，像是炸魷魚、蜂蜜蝗蟲、孔雀舌、金星多足蟲……我們那個巨大的風味與質地圖書館是這個行業里最基本的庫存，業內的其他公司也是如此。從中我們能以任何想像得到的方式來混合它們，通常我們可以毫不費力地複製任何競爭者推出的食品。

  但神之食讓我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摸不著頭腦。它的蛋白——脂肪結構顯示它就是一種肉，沒什麼複雜的地方——然而我們就是無法完全複製它。這是我的化學家第一次遭遇到了失敗，他們中沒人能解釋到底是什麼東西讓這玩意兒這麼受歡迎——正如我們都知道的，與之相比，其他食物都變得寡然無味。它真的是神賜的？但其實是我想多了。

  很快，主席先生，三行星食品的總裁就會出現在你們面前——不怎麼情願，我敢肯定。他會跟你們說神之食是由空氣、水、石灰石、硫、磷以及其他一些元素合成而來的。說的一點兒也沒錯，但這是整個故事中最無關緊要的部分了。因為我們現在發現了他的秘密——和大多數的秘密一樣，一旦你明白了，它其實非常簡單。

  我真的必須祝賀我的競爭者。他終於為人類從自然界找到了無限數量的理想食物。直到現在，它的供應還是非常小，因而有幸能品嘗到它的美食家都對它讚賞有加。毫無例外地，他們都發誓沒有其他任何東西能和它媲美。

  是的，三行星的化學家完成了一個技術上的創舉。現在，輪到你們來解決道德和哲學上的問題了。當我開始陳詞時，我用了一個古老的詞語叫「食肉動物」。現在，我必須要再跟你們介紹一個詞。我讀給你們聽：食-人-族……

  (譯者：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