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6 09:17:39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在接下來的兩周里,一艘又一艘飛船降落到皮科山後面,自最初的一輪競猜爆發之後,天文學家們就不再對這一景象發表任何評論了。很明顯,星海之中,某些重要的事件正在發生,「山中有鈾」的理論被普遍接受,因為沒人能想出更好的答案。

  不久,天文台的工作人員們就開始想當然地,不把他們那些精力充沛的鄰居當回事,直接將他們拋諸腦後了,只是抱怨火箭的強光使重要的照相底片變得模糊不清。隨後,他們一股腦衝去見主任,而主任則盡了最大努力使他們平靜下來,答應會在適當的場合提起適當的申述。

  隨著月晝即將到來,賈米森和惠勒開始著手乏味的分析工作,分析那些他們在夜間收集到的數據。由於月球的自轉周期,他們要過十四天,才能再次看到這些恆星,並進行進一步的觀測。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其實天文學家們實際使用儀器的時間只有很小一部分。而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那部分時間,是坐在一張堆滿紙張的桌子旁,伴隨著靈感的流動,那些紙張很快就會被數學計算或塗鴉所覆蓋。

  儘管惠勒和賈米森都很年輕,也很熱心,但這一周以來所發生的事情對他們來說已經夠多的了。在一天又一天緩慢的月球時間周期里,人們普遍意識到,約莫在月晝正當午的時候,大家的脾氣會漸漸變得焦躁,通常情況下,從正午開始直到夜幕再次降臨,人們會陸續離開天文台,去外面散散心。

  惠勒建議,他們可以開著天文台的牽引車去皮科山那邊探險。賈米森覺得這是個絕佳的計劃,儘管這個主意對他而言,並不像對他的朋友而言那麼有新意。在天文學家看來,想要遠離同事的時候,到雨海中旅行的確是一種很受歡迎的消遣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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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有機會可以找到些有趣的礦物或植物,但最主要的吸引力還是那極佳的風景。除此之外,這其中蘊藏著的風險,甚至是危機,也為冒險本身賦予了額外的魅力。儘管採取了最嚴格的安全防範措施,還是會有不少牽引車失蹤,無論這裡那裡,總有可能出問題。

  月球上幾乎沒有大氣層,這使經濟飛行變成了不可能達到的目標,即使距離只有幾十千米,也得用火箭。因此,幾乎所有的月球短程旅行都是靠著天文台那些強大的電動牽引車完成的,大家通常都會把它們稱為毛毛蟲,或者更簡單地說,就是「毛蟲」。

  那些其實是小型太空船,裝有很寬的雙軌,可以隨時前往任何地方,即使是在顛簸到令人震驚的鋸齒狀月球表面,只要在合理範圍內,都可以開。如果地形足夠平坦,他們可以飆到每小時一百三十千米,但通常情況下,他們運氣再好也只不過能跑到一半的速度。低重力可以使他們爬上傾斜度高到不可思議的陡坡,如果有必要,他們甚至可以通過內置絞車,把自己從垂直的坑體中拖出來。他們甚至可以在稍大型號的太空船里還算舒服地住上個把月。

  賈米森是個比專家還專業的老司機,對山路了如指掌。就月球公路而言,這絕對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條交通要道,在天文台和阿里斯基爾港之間,這條公路承載了大量的交通運輸壓力。然而,剛開了一小時,惠勒就覺得心驚肉跳、毛骨悚然,再也無法鎮定自若。

  初登月球的人通常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意識到,只要謹慎對待,這種整條路上只有一輛車的斜坡絕對是安全的。或許是因為惠勒初來乍到,而賈米森那狂野的車技,就連經驗豐富的乘客也要滿懷戒備。

  賈米森開車的時候簡直是在狂飆,瘋狂到不要命,這跟他平時的形象截然不同,曾經引起同事之間多次議論。平時他細緻而專注,甚至行動遲緩到慵懶的地步。無論生氣或高興,沒人見過他情緒激動。很多人覺得他懶,但那種說法不過是對他的中傷而已。他會花好幾個星期研究某個理論,直到整套理論嚴謹到滴水不漏,然後把它放在一邊,隔上兩三個月以後再看。

  然而,這位安靜而平和的天文學家就像貓一樣,一旦為激情所控,就會變身為狂野的駕駛員:幾乎在每一次的北半球牽引車拉力賽中,他都是非官方的紀錄保持者。更可能的解釋是,他童年時曾經渴望成為太空飛船駕駛員,但這個夢想卻因他身體的殘疾而遭到了挫敗。

  他們衝下了阿爾卑斯山最後一個山麓,如同一場微型雪崩般衝進雨海。現在,他們到達了低地,惠勒也恢復了正常的呼吸,謝天謝地,終於把那令人眩暈的斜坡拋在身後了。在一陣猛烈的撞擊中,賈米森把牽引車開上一片荒原,這讓惠勒感覺很不舒服。

  「嘿!你這是要去哪兒?」他大喊道。

  賈米森對他的驚愕一笑置之:「難的還在後面,我們這才剛剛開始。這條路往西南方向通往阿里斯基爾環形山,而我們想去皮科山。所以,從現在起,我們就將踏足一個危險區域,世界上僅有六台牽引車曾經抵達過這裡。來,高興點,我這麼跟你說吧,費迪南德號就是這六台牽引車中的一台。」

  費迪南德號如今正以每小時三十二千米的速度向前衝去,一路顛簸搖擺,惠勒覺得實在是令人不安。不過,要是他生活在大航海時代,那他或許早就習慣於這種顛簸了。

  景色令人失望,因為在月球上,大多數時候總是在「海」平面高度,一眼望去,總是靠近地平線。皮科山和所有更遙遠的山脈都沉入了天際線之下,前方的平原橫陳在烈日下,看上去毫無吸引力。三個小時以來,他們意志堅定地一路越過低地荒原,穿過很多微型的隕石坑和深不可測的大裂縫。

  有一次,賈米森停下牽引車,他們倆穿著太空衣出去察看一個絕佳的岩石樣本。岩縫大約有一點五千米寬,當下的太陽幾乎正掛在頭頂,直射進來。不過,谷底卻相當平坦,應該是當岩石裂開時,熔岩從地下深處涌了上來,凝固於此。惠勒發現,很難判斷,這谷底一路延伸出去會有多遠。

  賈米森的聲音從太空衣的通信接收器里傳了出來:「看到下面那些石頭了嗎?」

  惠勒看得眼睛都快抽筋了,這才發現谷底深處,那看上去極為平坦的地表之上,有一些幾乎難以辨識的痕跡。

  「是的,我想我看見你說的那些了。怎麼了?」

  「你覺得它們有多大?」

  「哦,我不知道——大概不到一米寬。」

  「嗯,看到邊上稍小的那個了嗎?」

  「是的。」

  「好吧,那可不是塊石頭。那是一輛錯過彎道而撞毀的牽引車。」

  「老天啊!怎麼可能?那裡地勢很平啊。」

  「是的,但現在是中午。傍晚時分,當日暮低垂的時候,這個世界上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把陰影誤認為是裂縫,反之亦然。」

  他們掉頭回到自己的牽引車裡,回來的一路上,惠勒都很沉默。或許,說到底,他們還是待在山裡更安全些。

  最後,皮科山的巨岩再次出現在視野中,直到現在,它才成為窗外景觀的主體。這裡是月球最著名的地標之一,在很久很久以前,由於火山活動的擠壓,皮科山自雨海邊冉冉升起。在地球上,這樣的山峰原本是完全不可能登頂的。而在月球,雖然引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也只有兩個人攀登到頂峰。其中一個至今還埋在那裡。

  地勢崎嶇不平,牽引車緩緩地繞過山腰。賈米森正在尋找一個可供攀爬的峭壁,這樣他們就可以爬上去更好地觀察月海。開了幾千米之後,他終於找到一個看得上眼的地方。

  「爬到那些懸崖上去?這輩子別想了!」當賈米森解釋他的行動計劃時,惠勒竭力反對,「幹嗎呀,那峭壁幾乎就是垂直的,足有半英里[5]高!」

  「別那麼誇張嘛,」另一個人反駁道,「它們離垂直還有十度的斜角呢。即使穿著太空衣也很容易爬的。我們倆可以綁在一起,就算其中一個掉下去了,另一個人也依然可以僅憑一隻手就把他拉起來。你試過就知道了,沒事的。」

  「各式各樣的自殺都是這樣,試過就知道了。哦,好吧,如果你非要玩的話,我奉陪。」

  惠勒很不情願地套上太空衣,跟著他的朋友穿過氣閘。賈米森手裡拿著一個小望遠鏡、一根長長的尼龍繩,還有其他一些攀岩設備,他把這些一股腦套在惠勒身上,說辭就是,既然必須由他來帶路,他最好能騰出雙手來。

  從近處看,懸崖更加陡峭。看上去不光是垂直陡立,簡直是倒垂的,惠勒很想知道他這位朋友究竟打算如何處理。暗地裡,他希望整個活動被取消。

  事與願違。賈米森大致觀察了一下岩體表面,把繩子的一端系在腰間,短距離助跑加速之後,他猛然躍起,朝懸崖上方距離地表約三十英尺高的一個凸起處跳去。他一隻手抓住岩石,然後換了一隻手,吊了一會兒,欣賞著遠處的風景。在月球上,即使加上他所有的裝備,總重量也只有四十磅[6],因此,這場演出並不像在地球上那樣令人嘆服。然而,這至少達到了安撫惠勒的目的。

  過了一會兒,賈米森厭倦了單臂吊在半空,於是伸出另一隻手開始行動。他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爬上懸崖,直到高出地面足足一百英尺。他找到一處符合他口味的岩壁,這裡有一道十二英寸[7]寬的沿台,讓他足以靠在岩壁上。

  他打開耳麥,向下喊話:「嗨,惠勒!準備好上來了嗎?」

  「好了。你要我怎麼做?」

  「繩子綁在你身上了嗎?」

  「稍等片刻,沒問題了。」

  「好嘞!走!」

  賈米森開始猛拉繩子,惠勒發現自己被粗暴地拽到了半空中,於是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叫,賈米森卻咧開嘴笑了起來。當惠勒被拉到二十到三十英尺高的時候,他終於回過神來,恢復了鎮定,開始自己攀爬。在兩個人的努力下,沒用幾秒他就登上了沿台。

  「小菜一碟,對吧?」

  「還行吧——可看上去還有好長一段路呢。」

  「那就繼續爬,別費心盯著看了。在這兒等著,直到我再叫你。在我就位之前,千萬別動——萬一我掉下來,你可就是我的錨了。」

  半小時之後,惠勒驚奇地發現,他們已經爬到了很高的地方。牽引車不過是懸崖腳下的一個玩具,而地平線則在數千米之外。當賈米森覺得他們已經爬得夠高了的時候,他開始用望遠鏡觀察那片平原。不久,他就找到了他們搜尋的對象。

  大約十英里外,一艘巨大的太空船橫亘在那裡,陽光仿佛為它鑲了一圈金邊,熠熠生輝,他們倆誰都沒見過這麼大的太空船。在它旁邊,是一個巨大的半球形結構,籠罩在平原上。通過望遠鏡,可以看到有人和機器在基地周圍移動。時不時會有塵雲騰起,沖向天空,再落回地面,仿佛是在進行爆破。

  「好吧,你說的鈾礦。」惠勒認認真真地觀察了好一陣子,這才說道。

  「在我看來,這可不像是挖礦。」另一個人回答道,「我從來沒見過,月球上有什麼礦能埋在這麼淺的地表下。看上去,那簡直就像是某個競爭對手的天文台正在奠基。或許,我們都要失業被趕出去了。」

  「不管那是什麼,我們用不了半小時就能趕過去。要不要過去瞅一眼?」

  「我不認為這麼做是件很明智的事。他們可能會把我們扣下。」

  「等等,這不還沒爆發戰爭嗎?他們無權扣押我們。主任知道我們在哪兒,要是我們沒回去,他肯定會大發雷霆的。」

  「你不在其列,哥們兒,主任未必會為你發聲。不過,我想你是對的。扣留是不會的,他們最多只能射殺我們。走吧,惠勒。」

  爬下懸崖比爬上去容易得多,這跟地球上不一樣。每個人輪流把另一個人放下去,直到繩子放到底,然後自己再放心大膽地沿著岩壁速降,因為即使滑倒了,另一個人也能很輕鬆地阻止他掉下去。於是很快,他們又回到了平地,靠譜的費迪南德號再次出發,穿越荒原。

  由於方位上犯下的一個小錯,他們稍有延誤,兩人還因此互相指責了半天,一小時後,他們找到了前方的穹頂,於是全速朝那邊沖了過去。他們先是通過私人頻段跟天文台連線通話,詳細解釋了一下他們的打算,隨後就切斷了通信,對方甚至都沒來得及說出「不要這麼做」。

  他們的到來引發了一陣騷動,看著真夠逗的。賈米森覺得,這模樣簡直就像是被人用棍子捅爛的螞蟻窩。沒過多久,他們發現自己被圍了起來,周圍是若干牽引車、拖車和很多情緒激動身穿太空衣的人。他們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只能被迫停了下來。

  「我想我們最好等等接待辦事處的地陪代表。」惠勒說,「啊,來了!」

  一個身材矮小的人正穿過人群朝這邊擠過來,即使隔著太空衣也能感覺到,他正努力營造一種凝重的氛圍。這時候,氣閘外的車門上傳來一連串強橫的敲門聲。賈米森按下啟封的按鈕,眨眼工夫,這位「接待辦事處」的代表就在車艙里開始摘頭盔了。

  老人的面部稜角分明,脾氣看上去好像不怎麼好。他剛脫掉太空衣就厲聲質問道:「你們來這兒幹什麼?」

  賈米森對這種蠻橫的態度表示了驚訝。他說:「我們看你們是剛到這兒的,所以就過來看望一下,看看你們過得怎麼樣啊。」

  「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從天文台那邊過來的。這位是惠勒先生,我是賈米森博士。我們倆都是天文學家。」

  「哦!」氛圍突然發生了變化。接待代表變得友好起來。「那好,你們倆最好一起跟我到辦公室去,我們要檢查你們的證件。」

  「對不起,您說什麼?從什麼時候起,月球的這片區域變成限制區了?」

  「抱歉,這是規矩。請跟我來。」

  兩位天文學家鑽進自己的太空衣,跟著那位穿過了船閘。惠勒開始有些憂心忡忡,真希望當初他沒建議來這裡轉一圈。他在腦子裡想像著各種令人不快的可能性。聯想到他之前讀過的那些故事,關於間諜、單獨監禁和黎明前的磚牆,這一切開始在他腦海中激盪起來。

  作為一名理論科學家,他最具價值的資產之一就是他強大的想像力,儘管有時他覺得沒想像力也行。他一生中有相當一部分時間都在操心可能出現的結果,因為他常常會自找麻煩,把自己帶進溝里。看來,今天這事也可能會是其中之一。

  外面的人群仍然聚集在他們的牽引車周圍,但他們的引路人通過內置的無線電通信系統發了些指令,那群人迅速散去了。賈米森和惠勒把接收頻段調到了天文台的通用波段,可是,什麼也聽不見。

  他們被帶到巨型穹頂前面,穿過牆體上一扇嚴絲合縫的大門,來到一個夾層空間,處於外牆和同心內半球之間。放眼望去,這兩層牆體被某種縱橫交錯的透明塑料網從中間隔了開來。就連腳下的地板也是用同樣的材料做成的。惠勒仔細看了看,得出結論,那應該是某種絕緣體。

  引路人催他們快點跟上,幾乎是一路小跑了,仿佛他不想讓他們看到太多。他們通過一個小型氣閘進入穹頂內部,在那裡,他們脫下了太空衣。惠勒悶悶不樂地想,什麼時候他們才會被允許取回太空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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