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6 09:17:35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事實上,這麼說很可能會被認為不夠禮貌,」康·惠勒鬱悶地說,「可要不是出於禮貌,我會說那位老爺子簡直就是個瘋子。我在月球上遇到過的其他人,或許略有些神經兮兮的,但他可不光是神經質。」

  他憤憤地瞪著席德·賈米森,對方比他大兩歲,是天文台的職員。然而,後者只是極具親和力地咧嘴一笑,不肯上鉤。「等你認識這位老爺子的時間跟我一樣長的時候,」他說,「你就會意識到,如果沒有充分的理由,他絕不會做出這種決定。」

  「最好是有充分的理由!我的系列光譜圖今晚就應該能完成——現在來看看示波器吧!」

  安裝著二十五米口徑反射望遠鏡的巨大穹頂上,如今簡直一片狼藉,或者說,在偶然來訪的訪客眼裡,確實會覺得亂到一塌糊塗。但即使是常駐人員,也多多少少對這種混亂感到相當震驚。一小隊技術人員集聚在大望遠鏡的底座周圍,而此刻,望遠鏡就那麼漫無目的地指向天頂。當然,漫無目的是因為天文台的穹頂正處於關閉狀態,與外界的真空相隔絕。可以看到,好些沒穿太空衣的人,在嵌花地板上走來走去,甚至還能在通常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的地方聽到聲響,這一切都透著古怪。

  在穹頂另一邊的陽台上,主任正對著麥克風發號施令。他的吼聲被放得很大,從專門為這種場合安裝的揚聲器里發出了陣陣轟鳴。「鏡組——站開!」

  望遠鏡的底座周圍一陣匆匆的腳步聲,隨後便是期待中的停頓。

  「降桅!」

  

  這張耗資一億元製作的石英大盤,以無限緩慢的速度,從隔間降到望遠鏡下面那造型獨特的運輸卡車上。當巨鏡重重地壓上來的時候,這輛九十英尺[1]寬的卡車明顯地沉了一下,把重量分散在數十個微型氣胎上。隨後,起重裝置鬆開,馬達一片轟隆,卡車和它珍貴的貨物開始慢慢沿著斜坡向下移動,通往沉降室。

  那是一副令人嘆為觀止的景象。散布在地板上的人們,在頭頂高達數百英尺的望遠鏡晶格結構襯托下,完全被矮化了。鏡子本身的直徑超過八十英尺,反射著頭頂的強光,看起來像一片焰火之湖。而當鏡子終於離開房間時,仿佛突然夜幕低垂,那一片刺目的光亮都跟著離開了。

  「好吧,那現在他們還得把它放回去!」惠勒咕噥道,「我覺得,這得花更多時間。」

  「沒錯啊,」他的同伴興奮地說,「更久。那又怎樣,上次我們重裝鏡子的時候——」揚聲器淹沒了他的聲音。

  「四小時二十六分鐘,」主任的聲音從五十瓦的大音箱裡傳出,「還不錯。好吧——把它弄回去,然後繼續。」

  他咔嗒一聲關掉了麥克風。在一陣很不自然而充滿敵意的沉默中,天文台工作人員看著主任那矮胖的身子離開了樓廳。大家審慎地等了一會兒,有人語氣堅定地罵道:「該死的!」主機副主管惡狠狠地出了一口氣。她點著一支煙,把菸灰甩在了神聖的地板上。

  「好吧!」惠勒一下子爆發了,「他該早點告訴我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已經夠糟的了,我們把大鏡子弄出來的時候,整個天文台的工作全都停了,要重新架設得好幾個月呢。可我們剛把那該死的東西卸下來,他就讓我們把它再裝回去,一句解釋都沒有……」他停了下來,剩下半句沒說完,緊盯著同伴尋求支持。

  「別緊張,」賈米森笑著說,「老爺子沒瘋,你知道的。他肯定有充分的理由這麼做。而且,他也不是那種故作神秘的人——他保持沉默,只是因為他必須這麼做。現在,他冒著亂成一鍋粥的危險,肯定有充分的理由。要我說,可能是來自地球的命令吧。沒人會因為一時興起,中斷我們這樣的研究項目。嗨,老鼴鼠來了——他這是要說什麼?」

  「老鼴鼠」——這是羅伯特·莫頓博士的綽號——他一路小跑著向他們跑過來,帶著一堆照例不可或缺的照片。天文台的工作人員中,他可能是唯一一個打老遠就能被認出肯定是天文學家的人,完全符合民眾的認知。而其他人,一眼看過去,要麼會被認成商人,要麼會被認成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體育專科生,還有藝術家、生意興隆的博彩經紀人、記者、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等等。什麼人都有,就是不會覺得是天文學家。

  只有莫頓博士是例外,他打破了這條規矩。他總是透過厚厚的無框眼鏡望向這個世界,還有他心愛的照相底片。他的衣服總是整潔得有點過分,通常都很老套,過時了至少十年[2]——然而,與此很不協調的是,他的想法和興趣往往不僅很摩登,甚至超越了這個時代。

  他特別喜歡那種別在胸前的小花——單就這個角度而言,月球當地的植被沒能給他提供多少選擇的餘地,於是他不得不搞來一套從地球進口的人造花,以此有限的收藏滿足自己的嗜好。

  他竭盡所能,利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和有限的資源,翻盡了花樣,以至於天文台其他員工絞盡腦汁,一直試圖挖掘其內在的規律,競猜他這回又戴著哪朵花。事實上,一位非常著名的數學家曾經因此損失了一大筆錢,因為那天老鼴鼠出場的時候戴著的是康乃馨,而不是高級統計學所預言的玫瑰。

  「您好,博士。」惠勒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您總該知道吧!」

  老人停了下來,滿懷疑慮地望著這位年輕的天文學家。他從不確定惠勒是不是在拉他的後腿,通常他會假設他是,而且通常的結果也確實是。不過他並不介意,因為他自帶冷幽默,跟天文台里很多年輕人都相處得不錯。或許,是因為他們讓他想起了過去,上一個時代,那時的他也曾經英姿年少,壯志凌雲。

  「我為什麼就該知道呢?麥克勞林教授通常並不會把他的想法透露給我。」

  「但您肯定有您自己的理論?」

  「我確實有,但並非大家喜聞樂見的。」

  「好個老博士!我們早就知道,您肯定不會讓我們失望的!」

  老天文學家轉過頭去看著望遠鏡。鏡子已經在隔間下面就位了,正準備往回搬。

  「二十年前,上一任天文台的主任范·哈登心急火燎地把鏡子卸了下來,趕著往拱頂下面送。那時候,他可沒時間做什麼演練。但麥克勞林教授有。」

  「您該不會是說……」

  「九五年,你們該知道的,不過也有可能不知道,那還是政府第一次與金星政權發生爭執。當時的情形實在太糟了,我們一度以為,他們會試圖強占月球。當然,那並非戰爭,但也差不了多少了,讓人沒法安心。嗯,那面鏡子是人類最具價值的孤品,范·哈登沒拿它去冒險。我想,麥克勞林也不會。」

  「可這太荒謬了!我們已經和平了半個多世紀。您該不會認為,聯邦政府會瘋到重啟戰端?」

  「誰知道聯邦政府想幹什麼!它要應付的,是宇宙中最危險的東西——人類的理想主義。在外圍世界,火星、土星和木星的那些衛星上,聚集著整個太陽系最優秀的大腦,他們穿梭於真實的宇宙空間,給人類帶來了無盡的驕傲和力量,這讓他們熱血沸騰。

  「他們並不像我們這些來自地球的行星掠奪者。哦,我知道我們現在是在月球,可月球不過就是地球的閣樓,除此之外還剩什麼?四十年前,這裡是邊境線,人們冒著生命危險涌到這裡——然而,時至今日,第谷城的歌劇院足可容納兩千人!我們已經算是內圈星域了。

  「真正的邊境線在天王星外圍,但用不了多久就會把冥王星和其外星,珀爾塞福涅[3],也包進來——如果現在還沒到的話。隨後,聯邦就不得不把精力花在其他地方,他們可能會考慮推進地球本土的改革。而這才是政府所擔心的。」

  「呦,我們從來不知道您會對政治感興趣!賈米森,快去給博士把肥皂箱拿過來,博士要開始演講了[4]。」

  「別理他,博士,」賈米森說,「快跟我們說說您其他的想法。畢竟,我們跟聯邦的合作一直很密切。他們最近的一批科學代表團剛在幾個月前離開,那群人也都是些很不錯的好人。我剛收到一份去火星工作的邀請函,只要主任放我走,我想即刻就動身。您該不會認為他們會宣戰吧,或是任何類似的瘋狂決定?摧毀地球能有什麼好處?」

  「聯邦是非常理智的,因此,不會嘗試任何類似的舉動。記住,我曾說過,他們是理想主義者。但是,他們可能會覺得,地球對他們不夠重視,而這卻是改革者所不能容忍的問題之一。不過,最主要的問題其實還是圍繞鈾礦供應的討價還價。」

  惠勒說:「我看不出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如果真發生了什麼衝突,我希望他們別把月球捲入其中。」

  莫頓博士若有所思地說:「你沒聽說嗎?」

  「聽說什麼?」惠勒問道,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在他背後泛開來。

  「他們說,終於在月球上發現了鈾。」

  「那個傳聞嗎!都已經傳了好些年了。」

  「我覺得,這次恐怕確有其事。這消息我是從相當可靠的渠道聽來的。」

  「這渠道我也有,」賈米森出乎意料地說,「不就是那個約翰斯頓有關衛星形成的理論嗎?」

  「是的。你知道,地球是唯一一顆鈾儲備相當可觀的行星——就某種程度而言,其密度高得有點反常了。大部分鈾都在一千六百多英里深的地核里,沒人能把它搞出來。然而,當月球從地球上分裂出去的時候,它帶走了一部分地核——殘餘部分就在距離月表很淺的地方。有消息說,他們在地殼上鑽了一個孔,把蓋革計數器從孔洞裡放了下去,結果發現了大量的鈾,足以讓地球上所有沉積的鈾礦都相形見絀。」

  「我明白了。」惠勒慢慢地說,「如果這是真的,聯邦將要求增加供給。」

  賈米森插話道:「而地球上那些神經質的老女人會憂心忡忡,一丁點兒都不會給他們的。」

  「呃,為什麼不呢?」

  「答案非常簡單。地球的需求是固定的,而聯邦的需求卻隨著每一個新增的殖民星球而不斷擴增。」

  「而您認為,聯邦會試圖在地球出手之前,率先奪取月球儲備?」

  「沒錯——如果我們擋道,就很可能被殃及。這會令雙方都非常不安,但沒人會補償我們什麼。」

  「這正是一百五十年前在地球上發生過的,當時的黃金和鑽石都很值錢。他們曾經稱之為圈地運動。歷史,真是個有趣的東西。」

  「可就算聯邦確實奪取了月球的一部分——他們要如何維持呢,這裡離他們的基地那麼遠?記住,如今已經沒有任何攻擊性武器了。」

  「有了兩次世界大戰的遺產,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造出點東西來,不是嗎?太陽系中最優秀的科學家大多屬於聯邦。假如他們乘著巨型太空船,船上配備火炮和飛彈魚雷,就足以劫掠整個月球,而地球卻沒任何辦法將他們拒之門外。尤其是,當他們掌握了鈾礦,並切斷地球供給的時候。」

  「您該去寫科幻小說,博士!太空戰艦或者其他類似的題材!

  別忘了帶上死光!」

  「你可以笑,但你自己也很清楚,只要擁有了原子能,就有可能把足夠的能量融入光束之中,造成真正的傷害。據我們所知,還沒任何人嘗試過——因為這一切沒什麼意義。然而,如果他們想要……」

  「他是對的,惠勒。我們怎麼知道,上個世紀政府的實驗室里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以前從沒想過這件事,但它的確讓我覺得很恐怖。博士,您所想到的這個點確實絕妙。」

  「好啊,你問我的推論,那你現在已經知道了。可我總不能整天站在這裡高談闊論吧。偌大的機構,總要有人幹活的。」老天文學家拿起磁碟朝辦公室走去,只留下兩個心神不寧的朋友。

  賈米森悶悶不樂地盯著望遠鏡,惠勒則若有所思地望著穹頂外的月貌。他悠閒地用手指在出了名的透明塑料曲面上緩緩划動。一想到這堵牆即將承受的壓力,他就悸動不已,而一旦妥協,卻會讓他們萬劫不復。

  天文台的景色在整個太陽系都很出名。它所處的高原是月球山脈的制高點之一,早期天文學家稱之為阿爾卑斯山。在南部,這片廣袤的平原被不恰當地命名為雨海——雨水之海——一直延伸到肉眼視力所及的地方。

  在東南方向,火山頂的孤峰皮科峰微微探出地平線。阿爾卑斯山脈橫亘東西,在天文台東側匯入被岩牆封起的柏拉圖平原。此時已近午夜,廣闊的全景圖被地球所反射的銀光一一照亮。

  惠勒剛轉過身去,遠方雨海深處的火箭的閃光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官方規定,任何船隻都不允許飛越北半球,因為火箭排氣的耀眼光芒可能會在一秒鐘內毀掉一個可能需要數小時甚至數天才能完成的觀測結果。然而,這項禁令並未被很好地遵從過,這令天文台董事會非常惱火。

  「不知道那個討厭的傢伙到底是什麼人。」惠勒咆哮道,「有時候,我真希望我們能在月球上擁有持械權。然後,我們就可以擊落那些企圖破壞我們觀測項目的浪客了。」

  「在我看來,你這想法真的已經很寬厚了。或許,技術商店能幫你解決這個問題——他們什麼都有。」

  「可唯獨沒有你想要的東西。上個月,我一直想搞個希爾格震級表來。結果呢?『對不起,惠勒先生,或許下一批貨里會有。』如果不是因為我上了主任的黑名單,我肯定會為這事去找主任。」

  賈米森笑了起來:「好吧,如果你一定要寫點什麼——比如——打油詩之類的東西,下次最好別列印出來。堅持過去的口述傳統,就像那些遠古的吟遊詩人一樣——這可安全得多。嗨,他那是在幹什麼?」

  最後那句話是衝著遠處一艘飛船去的,它飛行姿態異常,不斷地跌落,看上去,主動力源被切斷了,只有垂直噴流減緩了它的下墜。

  「要墜毀了!肯定是碰上麻煩了!」

  「未必——飛船很安全。哦,太漂亮了!那飛行員是個老手!」

  飛船漸漸消失在山脊下,卻仍然保持著平穩。

  「他安全降落了。如果不是的話,大概十秒之內就會有一場創紀錄的焰火表演,我們即使在這裡也會感覺到震動的。」

  帶著焦慮和病態的期待,這兩個人等了一會兒,眼睛死死盯著地平線。隨後,他們鬆了口氣。遠處沒有發生任何爆炸,腳下的大地也沒任何顫動。

  「都一樣,他或許遇上麻煩了。我們最好讓信號認證系統那邊跟他通個消息。」

  「好——走吧。」

  當他們抵達時,天文台的發射器已經開始工作了。早有人報告說,有艘飛船降落在皮科山後面,接線員正通過月球的通用頻率呼叫它:「你好,這裡是阿斯特朗在呼叫——正在皮科山附近著陸的飛船,請問,收到我的信號了嗎?結束。」

  呼叫重複了好幾遍,很久之後,才收到答覆:「你好,阿斯特朗,信號收到,很清楚。請傳達您要傳遞的信息。結束。」

  「你們需要援助嗎?結束。」

  「不,謝謝。完全不需要。完畢。」

  「收到。阿斯特朗完畢。」

  接線員關掉通信器,惱怒地揮了一下手,轉向其他人:「在你們眼裡,這或許還算得上是個禮貌的回答!翻譯過來,它的意思就是說:『管好你們自己的事吧。我是不會把我的信號通道給你們的。再見了。』」

  「你覺得那會是什麼人?」

  「毫無疑問,政府飛船。」

  賈米森和惠勒互相看了一眼,異口同聲地猜測道:「也許博士是對的,畢竟……」

  惠勒點了點頭表示認同。「記住我的話,夥計,」他說,「過去的淘金者們都會說,山中有黃金。如今則是,山中有鈾礦。可我真希望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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