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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57:55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崔維茲靠向椅背,瞪著坐在狹窄便床上的裴洛拉特。寶綺思原來坐在裴洛拉特身旁,現在她站了起來,輪流望著其他兩人。
最後,崔維茲終於開口:「讓我來決定我們的尋找是不是一場空,詹諾夫。告訴我那個嘮叨的老頭跟你講了些什麼——當然,要長話短說。」
裴洛拉特道:「單姓李說故事的時候,我一直在做筆記,這使我看來更像一名學者,但我現在不必參考那些筆記。他說話的方式相當『意識流』,說到每件事都會聯想到另一件。不過,當然啦,我一輩子都在搜集地球的相關資料,設法將它們有系統地組織起來,所以我練就了一項本能,能將冗長而雜亂無章的談話內容濃縮成……」
崔維茲輕聲道:「成為同樣冗長而雜亂無章的敘述?說重點就好,親愛的詹諾夫。」
裴洛拉特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理當如此,老弟,我會試著依照時間順序整理出一個連貫的故事。地球是人類最初的家鄉,也是數百萬種動植物的發源地,這種情形持續了無數歲月,直到超空間旅行發明為止。然後太空世界一個個建立起來,它們脫離了地球,發展出自己的文化,進而鄙視並壓迫那個源頭母星。
「數世紀後,地球終於設法爭回自由,不過單姓李並未解釋地球究竟如何做到的。即使他給我機會插嘴,我也不敢發問,因為那只會讓他岔到別的話題去,何況他根本沒給我任何機會。他的確提到了一個文化英雄,名叫伊利亞·貝萊,可是歷史記錄有個普遍傾向,就是將幾世代的成就全歸諸某一個人物身上,因此不值得去……」
寶綺思說:「沒錯,親愛的裴,這點我們了解。」
裴洛拉特再度半途打住,思索了一下。「真是的,我很抱歉。後來地球掀起第二波星際殖民潮,以嶄新的方式建立了許多新世界。新一批的殖民者比太空族更有活力,超越了他們、擊敗了他們,而且繁衍綿延不絕,終於創建了銀河帝國。在銀河殖民者和太空族交戰期間——不對,不是交戰,因為他的用詞是『衝突』,而且用得非常謹慎——就是在那段時期,地球變得具有放射性。」
崔維茲顯然聽煩了,他說:「實在荒謬絕倫,詹諾夫。一個世界怎麼會『變得』具有放射性?每個世界在形成的那一刻,多多少少都會帶有微量的放射性,而那种放射性會漸漸衰變。地球不可能突然『變得』具有放射性。」
裴洛拉特聳了聳肩。「我只是將他的說法轉述給你,他也只是將他聽到的轉述給我,而告訴他的人又是聽別人轉述的——依此類推。這是個民間傳說,一代代口耳相傳,天曉得每次轉述都被扭曲了多少。」
「這點我了解,可是難道沒有任何書籍、文件、古代歷史等等,在早期就將這個故事固定下來,而能提供我們比這個傳說更正確的記載?」
「其實,我設法問過這個問題,答案則是否定的。他含混地提到,記載古代歷史的書籍不是沒有,但很早以前就散軼了。不過他告訴我們的,正是那些書上的記載。」
「對,是嚴重扭曲的記載。同樣的事一再發生,我們造訪的每個世界上,地球的資料總是早已不翼而飛。嗯,他說地球是怎樣變得具放射性的?」
「他未作任何解釋,頂多只提到太空族要負責。但我猜地球人把太空族視為惡魔,將所有的不幸都歸咎於他們。至於放射性……」
此時,一個清脆的聲音掩蓋了他的話。「寶綺思,我是太空族嗎?」
菲龍正站在兩房之間的出入口,她的頭髮亂成一團,身上的睡衣(根據寶綺思較豐滿的體型裁製)從肩頭一側垂下,露出一個未發育的乳頭。
寶綺思說:「我們擔心外面有人偷聽,卻忘了裡面同樣隔牆有耳。好吧,菲龍,你為何那麼說呢?」她站起來,朝那孩子走過去。
菲龍說:「我沒有他們身上的東西,」她指了指兩位男士,「也沒有你身上的東西,寶綺思。我和你們不同,因為我是太空族嗎?」
「你是太空族,菲龍,」寶綺思以安撫的口吻說,「但這點差別並不算什麼,回房睡覺去。」
菲龍變得十分乖順,就像每次寶綺思以意志驅使她一樣。她轉過身去,又說:「我是邪惡的化身嗎?什麼是邪惡的化身?」
寶綺思背對著其他兩人說:「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五分鐘不到她就回來了,一面搖頭一面說:「她睡著了,會睡到我叫醒她為止。我想我早就該那麼做了,可是任何對心靈的調整,都一定要有必要的理由。」她又為自己辯護道,「我不能讓她一直想著她的生殖器和我們有何不同。」
裴洛拉特說:「總有一天她會知道自己是個雌雄同體。」
「總有一天,」寶綺思說,「但不是現在。繼續剛才的故事吧,裴。」
「對,」崔維茲說,「免得待會兒又被什麼打斷了。」
「嗯,於是地球變得具有放射性,或者至少地殼如此。那時地球人口眾多,全都集中在一些大型城市,這些城市大部分結構位於地底……」
「慢著,」崔維茲插嘴道,「那當然不可能。這一定是某顆行星的黃金時代經過地方主義渲染的結果,是根據川陀的黃金時代所改寫的。川陀在全盛時期,是一個泛銀河政體的京畿所在地。」
裴洛拉特頓了一下,然後道:「說實在的,葛蘭,你真不該班門弄斧。我們神話學家非常了解,神話傳說中包含了許多抄襲剽竊、道德教訓、自然循環,以及其他上百種扭曲因素。我們盡力刪除這些外加成分,求得可能的核心真相。事實上,同樣的方法一定也適用於最嚴肅的歷史研究,因為沒有人寫得出清晰透明的歷史真相——即使真有這種真相可言。現在我告訴你們的,差不多就是轉述單姓李所告訴我的,不過我想自己也難免加油添醋,雖然我會儘量避免。」
「好啦,好啦。」崔維茲說,「繼續吧,詹諾夫,我無意冒犯。」
「你並沒有冒犯我。姑且假設那些大城市真正存在,隨著放射性逐漸增強,每座城市都開始解體,範圍也都愈縮愈小。最後只剩下殘存的極少數人,躲在比較沒有放射性的地方,過著岌岌可危的日子。他們為了保持少量人口,除了嚴格控制生育,還對六十歲以上的人施以安樂死。」
「太可怕了。」寶綺思憤慨地說。
「這點毋庸置疑,」裴洛拉特道,「不過據單姓李說,他們的確這麼做。那或許是真正的史實,因為它絕非對地球人的誇讚,不太可能有人捏造這種自取其辱的謊言。地球人早先受到太空族的鄙視和壓迫,那時又受到帝國的鄙視和壓迫,不過這種說法也許由於自憐而誇大其詞。自憐是一種極具誘惑力的情緒,有那麼一個例子……」
「沒錯,沒錯,裴洛拉特,改天再談那個例子,請繼續講地球的故事。」
「我很抱歉。後來帝國突然大發慈悲,答應運一批無放射性的泥土到地球來,並將那些受污染的泥土運走。不用說,那是一件浩大的工程,帝國很快就失去耐性。尤其這個時期,如果我猜得沒錯,正是肯達五世倒台之際,此後帝國自顧不暇,更無心照顧地球了。
「放射性繼續增強,地球的人口則繼續銳減。最後,帝國又發了一次慈悲,願意將殘存的地球人遷往另一個屬於他們的新世界——簡言之,就是這個世界。
「在此之前,似乎有個探險隊曾在此地的海洋播種,因此,當遷移地球人的計劃付諸實施之際,阿爾法已有完整的含氧大氣層,以及不虞匱乏的糧食。而且,銀河帝國其他世界都不會覬覦此地,因為對於一顆環繞雙星的行星,人們總有某種自然而然的嫌惡。在這種行星系中,適合人類居住的行星太少了,我想即使是各方麵條件都適合的行星,也沒有人願意理睬,人們都會假設它一定有什麼問題。這是一種普遍的思考模式,比方說,有個著名的例子,是……」
「待會兒再談那個著名的例子,詹諾夫,」崔維茲說,「現在先講那次遷徙。」
「剩下來的工作,」裴洛拉特將說話的速度加快些,「就是準備一個陸上據點。帝國工作人員找到海洋中最淺的部分,再將較深部分的沉澱物挖起來,加到那個最淺的海底,最後便造出了這座新地球島。海底的圓石和珊瑚也被掘起,全數放到這座島上。然後他們在上面種植陸地植物,以便借著植物根部鞏固這塊新的陸地。這整個工程也相當浩大,或許最初計劃要造幾塊大陸,可是這座島嶼造好之後,帝國一時的慈悲又冷卻下來。
「等到地球上殘存的人口被盡數送到此地,帝國艦隊便載走了工作人員和機械設備,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那些移居新地球的地球人,很快就發現他們完全與世隔絕。」
崔維茲說:「完全與世隔絕?難道單姓李說,在我們之前,從未有人從銀河其他世界來到此地?」
「幾乎完全隔絕。」裴洛拉特說,「即使不考慮人們對雙星系的迷信式反感,我想也沒有人有必要來這裡。每隔很長一段時間,會有一艘船艦偶然來到,就像我們現在這樣,不過終究會離去,隨後也沒有其他船艦跟來。故事到此為止。」
崔維茲說:「你有沒有問單姓李地球在哪裡?」
「我當然問了,他不知道。」
「他知道那麼多有關地球的歷史,怎麼會不知道它在哪裡?」
「我還特別問他,葛蘭,問他那顆距離阿爾法大約只有一秒差距的恆星,會不會就是地球所環繞的太陽。他不曉得秒差距是什麼,於是我說就天文尺度而言是個短距離。他說不論是長是短,他都不知道地球在何處,也不知道有誰曉得。而且他認為,試圖尋找地球是不當的舉動。他還說,應該讓地球永遠在太空中安詳地漂泊。」
崔維茲說:「你同意他的看法嗎?」
裴洛拉特搖了搖頭,神情顯得很悲傷。「並不盡然。可是他說,照放射性增強的速度看來,在遷徙計劃實施不久後,地球一定就變得完全不可住人,而現在,它一定燃燒得極為熾烈,因此沒有人能接近。」
「荒謬。」崔維茲以堅決的口吻說,「一顆行星不會突然變得具有放射性,而且放射性更不會繼續增強,它只會不斷減弱。」
「可是單姓李十分肯定。我們在這趟旅程中遇到那麼多人,對於地球具有放射性這一點,說法完全一致。我們當然不用再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