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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31:11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塞佛·哈定並未直接來到安納克里昂星——安納克里昂王國就是根據這顆行星命名的。直到加冕的前一天,他才抵達這個首都世界。在此之前,他飛到這個王國八個較大的恆星系,每一站都只作極短暫的停留,時間剛好足夠讓他會晤基地駐當地的代表。
這一趟旅行,使他深深體會到這個王國幅員的遼闊。這裡曾經是銀河帝國極具特色的一部分,可是與昔日帝國不可思議的廣大版圖相比,它只不過是一個小碎片、一顆毫不起眼的蒼蠅屎。然而哈定的思考模式,一向只習慣於單一的行星,而且還是一顆人口稀疏的行星,因此安納克里昂的幅員與人口,已經足以令他吃驚不已。
如今安納克里昂王國的國境,與當年的安納克里昂星郡極為接近,境內包括二十五個恆星系,其中六個擁有不只一顆住人行星。目前它的總人口數為一百九十億,雖然與它在帝國全盛時期的數目無法相比,但由於基地的科援促進了科學發展,總人口正在急速增長中。
哈定直到現在,才真正體認到這項科援工作的艱巨。雖然花了三十年的時間,卻只在首都世界建立了核電系統,王國外圍仍有廣大區域尚未恢復核能發電。甚至這樣的小小成績,都還是利用帝國殘留下的設備拼湊而成,否則連這一點進展都不可能有。
當哈定終於抵達這個首都世界的時候,發現一切商業活動完全停擺。在外圍區域,慶祝活動已經持續若干時日;而在安納克里昂星上,處處都是預祝國王列普德成年的狂熱宗教慶典,人人都熱情萬分地全心投入。
哈定設法找到他們的大使維瑞索夫,後者由於過分忙碌而顯得愁眉苦臉、形容憔悴。他們只交談了半個小時,維瑞索夫就被迫匆匆告退,去監督另一座靈殿的慶典。但是這半小時讓哈定獲益匪淺,他已經胸有成竹,準備參加當天晚上的煙火盛會。
這次哈定完全是以遊客的身份出現,因為萬一他的身份曝光,將必然得主導宗教性活動,而他毫無心情做那些無聊的事情。因此,當王宮大廳擠滿珠光寶氣的王公貴族時,他夾在其中一點也不起眼,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更沒有人跟他打招呼。
哈定站在長串的參謁者中,在安全距離之外被引見給列普德國王,國王則獨自威嚴地站在放射性靈光的眩目光芒中。不到一小時之後,國王將要坐在鑲著寶石、裝飾著黃金浮雕、由銠銥合金製成的厚重王座上,與王座一起莊嚴地升到半空中,再緩緩貼地飛掠到窗口,然後在王宮的窗前翱翔,讓外面成千上萬的百姓瞻仰,接受百姓近乎瘋狂的熱情歡呼。當然,若不是內部暗藏核能發動機,王座也不可能那麼沉重。
這時已經十一點多了。哈定開始坐立不安,於是踮起腳尖想看得清楚一點。他甚至想站到椅子上,不過總算忍住這個衝動。終於,他看見溫尼斯穿過人群向他走來,心情頓時輕鬆了。
溫尼斯走得很慢。他幾乎每走一步,就得跟一些尊貴的貴族親切寒暄。那些貴族的祖輩都曾協助列普德的祖父僭取王位,從此子孫便永遠承襲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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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尼斯終於擺脫最後一位貴族,來到哈定面前。他勉強擠出幾絲笑容,斑白眉毛下的黑色眼珠射出得意的光芒。
「親愛的哈定,」他低聲說,「你不肯表露自己的身份,想必一定會很無聊。」
「殿下,我並不覺得無聊。這一切都太有趣了,您也知道,端點星可沒有這麼隆重的慶典。」
「毋庸置疑。願不願意到我的書房坐坐,我們可以無拘無束地暢談一番。」
「當然好。」
於是兩人臂挽著臂上樓去了。幾位公爵夫人驚訝地盯著他們的背影,怎麼也想不通哈定的身份。這個衣著平凡、外表毫不起眼的陌生人,竟然受到攝政王這般的禮遇,他究竟是什麼人?
進了溫尼斯的書房,哈定十分輕鬆地坐了下來。他接過攝政王親自斟的一杯酒,並低聲表示謝意。
「哈定,這是盧奎斯酒,」溫尼斯說,「是王室酒窖中的真品——珍藏了兩個世紀,是宙昂叛亂之前十年所釀製的。」
「真正的王室佳釀。」哈定禮貌地附和著,「敬列普德一世,安納克里昂之王。」
兩人乾杯後,溫尼斯輕聲補充道:「他很快就會成為銀河外緣的皇帝,而接下來,又有誰能預料呢?銀河總該有再統一的一天。」
「毫無疑問。是由安納克里昂統一嗎?」
「有何不可?在基地的協助下,我們的科技優於銀河外緣其他世界,這是毫無疑問的。」
哈定放下空酒杯,然後說:「嗯,沒錯,只是,基地理當協助任何一個需要科援的國家。基於我們政府的高度理想主義,以及基地締造者哈里·謝頓崇高的道德目標,我們絕不能偏袒任何國家。殿下,這是無法改變的原則。」
溫尼斯笑得更加燦爛。「套一句當今的俗話:『靈助自助者』。我相當了解,基地若不是受到壓力,絕不可能這麼合作。」
「這點我可不敢苟同。至少基地為你們修理了那艘帝國巡弋艦,雖然我們的宇航局一直希望拿來作研究之用。」
攝政王以諷刺的口吻,重複著哈定所說的話。「研究之用!是啊!若非我威脅要開戰,你們是絕不肯修理的。」
哈定做了一個不以為然的手勢。「這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而且知道這種威脅永遠有效。」
「現在也有效嗎?」
「現在談威脅有點太遲了。」溫尼斯瞥了一眼書桌上的時鐘,「哈定,聽好,你以前來過安納克里昂。當年你還年輕,你我都很年輕。即使那個時候,我們的行事方法已經迥然不同。你是所謂的和平主義者,對吧?」
「我想大概是吧。至少,我認為以武力達到目的,是一種很不划算的手段。總會有更好的替代方案,雖然有時比較不那麼直接。」
「是啊,我聽過你的名言:『武力是無能者最後的手段』。但是,」攝政王故意像是不經意地抓抓耳朵,「我並不認為自己是個無能者。」
哈定禮貌地點點頭,卻一言不發。
「除此之外,」溫尼斯繼續說,「我一直信賴直接路線。我相信應該對準目標筆直地開拓道路,再沿著這條直路不偏不倚地前進。我曾經用這個方法取得許多成就,今後還打算完成更多的功業。」
「我都知道。」哈定插嘴道,「我相信您現在開拓的道路,是為了要讓您和令公子直達王位。想想國王的父親——就是您的兄長——所遭遇的不幸意外,以及當今國王欠佳的健康狀況。他的確健康欠佳,對不對?」
溫尼斯皺起眉頭,聲音變得更加嚴厲。「哈定,為了你自己好,我勸你最好避免某些話題。或許你以為自己是端點星的市長,就有特權可以說……唔……這種不負責任的話;假如你真的這麼想,還請你及早醒悟。我可不是會被空口白話嚇倒的人。我的人生哲學是只要勇敢面對難題,難題便會消失,而我從來沒有逃避過任何難題。」
「這點我並不懷疑。請問此時您拒絕逃避的難題究竟是什麼?」
「哈定,就是說服基地合作。你可知道,你的和平政策使你犯了幾個非常嚴重的錯誤,只因為你低估了對手的勇氣。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害怕直接行動。」
「比如說?」哈定問道。
「比如說,你單獨來到安納克里昂,並且單獨跟我進入我的書房。」
哈定環顧四周。「那又有什麼不對?」
「沒什麼,」攝政王說,「只不過屋外有五名警衛,他們全副武裝,手握核銃。哈定,我不相信你走得出去。」
市長揚了揚眉。「我一時還不想走呢。您真的那麼怕我?」
「我一點也不怕你。但是,這樣能讓你體認到我的決心。我們稱之為一種姿態,如何?」
「您愛怎麼稱呼隨便您,」哈定不在乎地說,「您怎麼稱呼都一樣,反正我不會放在心上。」
「我確定你這種態度遲早會改變。哈定,但你還犯了另一個錯誤,一個更為嚴重的錯誤。端點星好像是幾乎完全不設防的。」
「當然,我們需要怕誰?我們沒有威脅到任何人的利益,並且一視同仁地提供科援。」
「雖然保持無武裝的狀態,但是另一方面,」溫尼斯說,「你又慷慨地幫我們建軍,特別是協助我們建立自己的艦隊,一個龐大的星際艦隊。事實上,自從你們將修好的帝國巡弋艦獻給我們,這個艦隊已經所向無敵。」
「殿下,您這是在浪費時間。」哈定作勢要站起來,「假如您意圖向我們宣戰,而且正在知會我這個事實,請您允許我立即和我的政府聯絡。」
「哈定,坐下來。我並不是向你們宣戰,你也根本別想通知你的政府。一度曾是帝國艦隊巡弋艦的溫尼斯號,現在是我國遠征艦隊的旗艦。這個遠征艦隊,由我兒子在旗艦上親自指揮,一旦開戰——哈定,是開戰而不是宣戰——他們立刻會對基地發動核武攻擊,那時基地自然就會知道了。」
哈定皺起眉頭。「什麼時候會開戰?」
「既然你有興趣知道,艦隊在五十分鐘前,十一點整的時候,剛剛離開安納克里昂。當他們能目視端點星的時候,就會發動第一波攻擊,那應該是明天中午的事。你可以把自己當做一名戰俘了。」
「殿下,我自己正是這麼想的。」哈定仍然皺著眉頭,「但是我很失望。」
溫尼斯輕蔑地咯咯大笑。「如此而已?」
「是的。我曾經想過,在加冕典禮開始的同時——也就是午夜零時——才是艦隊行動最合理的時刻。因為很明顯,您希望在您攝政王任內開戰。倘若這樣做,應該更具戲劇性。」
攝政王瞪著對方。「太空啊,你到底在說什麼?」
「您沒聽懂嗎?」哈定輕描淡寫地說道,「我把反擊時刻定在午夜零時。」
溫尼斯從椅子上跳起來。「你別想虛張聲勢嚇唬我,你們不可能會反擊。如果你指望其他王國的協助,死了這條心吧。他們的艦隊全部加起來,也不是我們的對手。」
「這我知道,但我並不打算發射一槍一彈。我只是一周前就讓人放出風聲,說在今晚午夜,安納克里昂星將實施『教禁』。」
「教禁?」
「是的,假如您還不懂,我可以解釋一下:除非我收回成命,安納克里昂所有的教士都會開始罷工。可是如今我遭到軟禁,不能跟外界聯絡;不過即使沒被軟禁,我也不打算這麼做。」他上身向前傾,語氣忽然變得生動起來,「殿下,您可了解,攻擊基地等於是罪大惡極的褻瀆行為?」
溫尼斯顯然在勉力恢復鎮定。「哈定,別對我來這一套。這些話留著對群眾說吧。」
「親愛的溫尼斯,除了群眾,您認為我還會把這番話留給誰呢?我可以想像,在過去半小時中,安納克里昂所有的靈殿都已經聚滿群眾,在聆聽教士對這個事件的訓誡。如今安納克里昂的男女老幼,每個人都已經知道,自己的政府正在對他們的信仰中心發動邪惡而不義的攻擊。現在,還差四分鐘就到午夜了,您最好下樓到大廳去看看吧。既然有五名警衛在門外,不必擔心我會溜走。」他又靠回椅背,並幫自己再倒了一杯盧奎斯酒,然後無動於衷地盯著天花板。
溫尼斯突然怒不可遏,飛快地衝出書房。
在大廳中,所有的名士淑女都鴉雀無聲,讓出一條通向王座的寬敞通道。列普德坐在王座上,兩手緊抓著扶手,頭抬得很高,表情卻僵凝著。中央的大吊燈漸漸暗下來,拱型天花板上鑲嵌的無數核燈泡散發出彩色的閃光。就在此時,國王周圍的絢麗靈光開始閃耀,並且上升到他的頭頂,凝聚成一頂耀眼的王冠。
溫尼斯停在樓梯半途。沒有人看到他,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王座。溫尼斯在那裡站定,雙手緊握著拳;哈定的虛言恫嚇不至於讓他貿然行事。
這時王座開始顫動,然後無聲無息地垂直上升,接著開始飄移。王座離開了座台,緩緩飄下階梯,在離地五公分處停下,再水平地滑向巨大的窗口。
深沉的鐘聲響起,代表午夜的降臨。王座剛好停在窗前——國王頭上的靈光消失了。
在那一瞬間,國王毫無動作,臉孔卻因驚懼而扭曲;一旦失去靈光,他就變得與常人無異。接著王座搖晃了幾下,便重重落在地板上,發出一聲巨響,宮中所有的燈光也同時暗下來。
在嘈雜的尖叫聲與一片混亂中,傳來溫尼斯的吼叫:「拿火把來!拿火把來!」
溫尼斯在擁擠的人群中左沖右撞,拼命擠到了門口。此時,宮中衛士也從外面衝進黑暗的大廳。
然後火把終於拿到大廳來了。那是原先準備在加冕典禮後,在大街小巷舉行盛大的火炬遊行用的。
衛士們舉著火把,蜂擁進入大廳——藍色、綠色、紅色的光芒,照在一張張恐懼惶惑的臉上。
「沒有大礙,」溫尼斯大聲喊道,「大家留在原地別動,電力馬上會恢復。」
溫尼斯轉身,向立正站好的衛士長問道:「隊長,怎麼回事?」
「殿下,」衛士長立即回答,「宮殿被城裡的百姓包圍了。」
「他們要什麼?」溫尼斯咆哮道。
「他們由一名教士帶頭,有人認出他就是教長波利·維瑞索夫。他要求立刻釋放塞佛·哈定市長,並且停止對基地的戰爭。」衛士長以軍人特有的冰冷語氣回答,但他的目光卻游移不定。
溫尼斯叫道:「若有任何暴民妄圖越過宮門,一律格殺勿論。暫時就是這樣。讓他們去吼吧!明天再跟他們算帳。」
火把已經分發下去,大廳又重放光明。溫尼斯趕緊沖向仍在窗口的王座,把驚嚇得面無人色的列普德拉起來。
「跟我來。」他向窗外看了一眼,整個城市一片漆黑,下面傳來群眾沙啞嘈雜的吼聲。放眼望去,只有右方的艾哥里德靈殿燈火輝煌。他一面暴跳如雷地咒罵,一面把國王拖走。
溫尼斯一路沖回自己的書房,門口五名警衛立刻跟進來。列普德走在最後面,他瞪大眼睛,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哈定,」溫尼斯用沙啞的聲音說,「你這是在玩火自焚。」
哈定市長身旁有一個手提式核燈泡,發出珍珠般的光芒。他根本不理會溫尼斯,只是靜靜地坐著,臉上掛著一絲嘲弄的微笑。
「陛下,早安。」哈定對列普德說,「恭喜您順利加冕。」
「哈定,」溫尼斯再度吼道,「命令你的教士回去工作。」
哈定冷靜地抬起頭來。「溫尼斯,你自己下令吧,看看我們兩人到底誰在玩火。現在整個安納克里昂,除了靈殿之外,沒有任何機械在運轉;除了靈殿之外,沒有任何燈泡發光;除了靈殿之外,沒有一滴自來水;處於冬季的半球,除了靈殿之外,連一卡的熱量都沒有。醫院無法再接受病患,發電廠也將被迫關閉,所有的太空船都被困在地面。溫尼斯,如果你不喜歡這種情況,大可自己命令教士回去工作,我可不想管。」
「哈定,我對太空發誓,我一定會下令。倘若非得攤牌不可,那就來吧。看看你的教士能不能擋住我的軍隊。今天晚上,這顆行星上所有的靈殿都會被軍方接管。」
「很好,但是你要怎樣下令呢?這顆行星上所有的通訊線路都已中斷,你將發現無論電波或超波都失靈了。事實上,這個房間裡的影像電話,是這顆行星上唯一還有效的通訊器材——當然,我是指靈殿以外的地方——但我已經將它設定成只能接收訊號。」
溫尼斯似乎喘不過氣來,哈定繼續說:「如果你想試試,可以派遣軍隊到宮殿附近的艾哥里德靈殿,利用那裡的超波通訊器和本星的其他區域聯絡。但如果你真那樣做,派出去的軍隊恐怕會被暴民分屍。溫尼斯,那時誰來保護這座宮殿呢?誰又來保護你們的性命呢?」
溫尼斯嘶喊道:「你這魔鬼,我們能撐下去,我們一定撐得過今天。讓暴民去吼吧,讓電力中斷吧,但我們會撐過去。等到基地被攻陷的消息傳來,你那些偉大的群眾就會發覺他們的宗教如何虛幻;他們將會背棄你的那些教士,並且反過來對付他們。哈定,我向你保證,你頂多得意到明天中午。你只能切斷安納克里昂的能源,卻無法阻擋我的艦隊。」他扯著沙啞的喉嚨,耀武揚威地說:「哈定,艦隊正朝著目標前進,由你下令修復的那艘巡弋艦率領。」
哈定輕鬆地答道:「沒錯,那艘巡弋艦是我下令修復的——卻是照著我的意思修的。溫尼斯,告訴我,你有沒有聽過超波中繼器?喔,我看得出你沒聽過。好吧,大約兩分鐘內,你就能知道那個裝置的妙用。」
此時影像電話突然亮起來,於是他改口道:「不,兩秒鐘內。溫尼斯,坐下來好好聽著。」